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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婉:不爱此身,爱她身

 淮南玉 2017-10-29

文章来源|ellemen睿士

文|皮皮

1.

多年前在上海南昌路上的爆炸头咖啡馆,我第一次见到婉婉。

她穿着一身素色裤装,戴墨镜,在玻璃门外张望了一下,随后推门进来。摘下墨镜的同时,她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然后径直走向尽头的那个转角座位,脚步很轻、步伐很小,丰满的身体微弱地扭动,胯骨紧紧收着。

爆炸头的吊扇低速转动,她短发微卷,下巴抬起,抿着淡淡的绛色红唇。

婉婉总是要一杯咖啡或者一小杯葡萄酒,总是一个人,咖啡馆老板娘空闲的时候偶尔会坐下陪她聊上几句。她说话的声音和她走路的状态如出一辙,轻轻糯糯的,有时甚至有气无力。每一次在爆炸头遇见她,我总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她的神情对我来说有种特殊的意味,一种遗留感,类似于经历一场漫长的斗争所带来的疲惫和伤感。

有一次,店里只有寥寥数位客人,她在老板娘耳边窸窸窣窣说了不少悄悄话。我坐在门口晒太阳,远远能看到她们。不一会儿,老板娘端来咖啡,对我小声说:“刚刚伊特吾讲,讲侬长得好看,羡慕侬。”

“各阿姐是做撒额呀?老客人阿是,吾经常看到伊。”我趁机问。“嗯,伊是唱歌额,唱邓丽君,还有日文歌曲,伊叫婉婉,不过……伊实际上是男生。”

后来在去洗手间的路上我跟她点头打了招呼。很近距离的这一次,我发现,她有一条非常美丽的嘴唇曲线。

没过了多少日子,老板娘说铺面涨了房租,咖啡馆关门了,我也就再没有见到过婉婉。有好几次在散落于上海各区的其他咖啡馆里我都有过那么一刹那恍惚的感觉,仿佛不远处坐的是婉婉,再一看,却不过是烫着类似短发、戴着墨镜的陌生的中年女人。

2.

“我是双鱼座的,3月8号的双鱼座。”

这生日仿佛宿命,婉婉从小就觉得自己内心是一个女人。

由于父母插队异乡,她小时候和外婆一起过,生活里从未出现过重要的男性角色。她尽管不作张扬的女性打扮,但举手投足和普通男孩多少有点不一样。“我外婆对我很好很好,她很理解我,很包容我,虽然也希望我做回男孩子。”

成年之后,父母回到上海,才发现她“已成定局”。这对这个知识分子家庭来说,是超出想象之外的灾难。

“他们接受不了,觉得我丢了他们的脸。”父亲的态度尤其强硬,那种拒绝交流的强硬,最好她不要出门,不去见人,断绝一切社会关系,就在家里待着,像不存在一样。

然而他们彼此也都难以忍受24小时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婉婉能逃则逃,有时候去周边城市玩一两天,有时候去咖啡馆,即便在家,也尽可能避免和父母一起吃饭。

事实上这几年,在上海街头与transvestite 擦肩而过的几率并非很小,有一位我在淮海路上鬼使神差地遇见过两次。

他身上暴露着一种极为耀眼的东西,那是某种和兴奋有关的情感,这种兴奋的情感几乎是婉婉的对立面:高瘦的身体上套着码数毫不匹配的女士超短裙和吊带衫,它们过短、过紧,有一次丁字裤都露了出来。这显然是他所主观意愿并精心设计的,就像是老资格的电影女演员在银幕上表演时,总会半当中滑落一根黑色细肩带在胳膊上一样。银色或是豹纹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拖出骄傲的声响,胳膊上挂着的荧光漆皮小手袋,在他目不斜视的猫步行军步间俏皮地晃荡着。他身上的一切就像街边日夜不间断的LED广告屏,这在人潮涌动光影信息爆炸的市中心十字路口,竟毫无违和感。

而婉婉和他是那么不同,尽管他们被归为同类。

某种程度上她是躲藏的,属于幽闭的空间。柔缓、收敛,散发着自卑而疲惫的气息。

3.

一年后,爆炸头咖啡馆的新店在中山公园旁边又开张了。我好几次去的时候都问老板娘:“婉婉来过了伐?”“大概一个多月前来过的,但是她现在来得很少了。”“婉婉来过伐?”“上个礼拜刚刚来过!”“婉婉最近又来过了伐?”“交关辰光么来了。”

我们并没有在新的爆炸头咖啡馆遇见过。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约摸有一米八九十的shemale,上半身是女的,下半身是男的,站在一栋房子前的小花园里,头发是金色的。艳阳之下她高大又美丽,就像宙斯用雷电将人劈开之前人原本该有的样子。

我想写一写婉婉,因为我想用这个借口去见见她。不然作为爆炸头咖啡馆的老客人,我们谁都不会用咖啡馆偶遇之外的其他方式约见对方,这似乎是一种默契,一种古老的礼仪,更不用说是害羞胆怯的婉婉。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老板娘帮我要到了一个电话,后来那通电话打了很久。

再次听到婉婉的声音,似乎比以前更为疲惫绵软。虽然我们很快约定了第二天见面的酒吧,但她用剩下的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反复担心念叨,自己想说的话发在媒体上,会不会被她父母看见。她没有微信,不会用社交网络,只要简单而安全的方式。与此同时,她又希望,“如果能把我拍得好看点那就拍吧”。

第二天婉婉如约戴着墨镜出现了。她变得老了一些,身材微微有些发福,但走路的样子还是原来的那股劲儿。

她如此矛盾,前一秒钟还讲着笑话,后一秒钟就哽咽。她离群索居的性格,混杂着如此需要细心对待的脆弱感情,她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坚信不断争夺着她的时光。“人生就是一场梦。”她重复着这句话。

4.

然而她曾经是很疯的。

爆炸头的老板娘说,婉婉是坐台陪日本人喝酒唱歌的。

那些上市公司的老总,那些白天严谨体面的日本人,晚上在她出入的会所里喝得烂醉,跳到台子上,把衣服裤子都脱了跳舞。“旁边的小姑娘吓死了,这有什么,我一点也不吓,我很理解他们,我还把酒倒进高跟鞋给他们送上去,我觉得这很正常,他们也很不容易,大家都过得很压抑。”

和日本人打交道多了,她至今在点酒和说敬语时基本只用日语,说得像模像样。她也更喜欢用日语Okama(特指内心为女性的异装男性,其中有一部分喜欢直男,做不做变性手术是其次的选择)或是英语New Half来表明自己的身份。

日本最著名的毒舌主持人贵妇松子(Matsuko Deluxe)就是Okama,她一直是婉婉的偶像,气场强大、口才极佳,聪明、幽默、有观点,粗浅地类比,就和金星差不多。婉婉也佩服金星,“金星关键吃得起苦,我不行,我吃不起苦”。在她看来,金星在中国真的是个例外,“这里其实是不认可Okama的”。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有人建议婉婉去日本发展。但当时她觉得,在上海赚得和日本差不多,为什么要去。“想想那时候的日子真的很风光,走到哪里都有捧我场的男人为我买单,谁知道现在的情况会是这样。”

她所引以为傲的、所唾弃的、所享受的、所饱受折磨的都植根于这些含有各自所属文化伦理的矛盾块面。她的压抑似乎也来自于这些矛盾与落差。

“是的,现在这个时代反而没有那时开放。”至少对婉婉来说是这样。那时她没那么压抑,因为“人还没那么现实,吃相没那么难看,不管你是怎么样,还是讲情义的”,现在不一样,“好像什么都开放了,但其实又不是的,现在倒是gay的时代,你看他们过得很快活,我这种人还是不受理解、被排斥的”。

5.

上海许多transvestite 的工作多少都和唱歌有关,比如来来舞厅的反串艺人敏敏。她定期在舞厅演出,组织和参与戏曲票友活动,甚至还参加过上海双年展的项目,非常活跃。虽然在职业爱好上看起来有共通之处,但实际上这些人与婉婉完全活在两个世界里。

对我来说,在transvestite 的身份之外,婉婉首先是作为一个孤独的形象存在。这也是她吸引人的原因。她深信人言可畏,对于那些混为一谈的各路偏见,她更不愿跟别人去解释什么,她只是逃避,到头来只愿自己唱歌给自己听。

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她做掉了没有?她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她靠什么生活?她的家人怎么看她?人们用最直接的方式质问和定义她。亚文化存在一种先天不足,就是分类本身便带有不良色彩。词语是大众的暴力,它企图用最粗浅最党同伐异的政治性去代替个体原初的合理的感觉。transvestite、shemale、异装癖、易性癖、异性模仿者、异性表演者、娘娘腔、人妖、伪娘……可惜,除了病字头和妖魔化的象形作用,我没有找到什么确准的中文词汇能形容我所认识的婉婉。

她一方面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在心灵信仰的层面;而另一方面,她又为上帝在她身体上开的玩笑寻找着合理的出路,这条道路上充满残酷。很多人没有意识到,上帝赠与了每一个人不同的玩笑,它们有着各自的使命与课题,这些课题不仅是针对被授予者本人,也是针对我们其他人,我们互相映照,企图映照出人到底是何物。

6.

“我到现在还是忘不掉那些人是怎么对待我的。”

婉婉说的“那些人”,在2010年左右,冲过她的场子。以类似没有演出证为由,当场将她的裤子扒下,拿手电筒照她。

“嗯,不表演了,不唱了。那件事情之后我一直很压抑。”

与此同时,这样的场所如今也落寞了。

时代变了,人的观念、消遣的方式、时兴的东西都在改朝换代。

但即便如此婉婉也从未离弃过上海这座城市,以往是因为它令她满足,如今或许仅仅是出于无奈,“城市看起来很美好,但谁去拍拍那些肮脏的后巷,我们这样的人反而一点也不肮脏,我们很干净。”还有一个原因,她害怕办护照的地方,他们审查她的方式,让她想起“那些人”,她受不了。

“日本人其实有一点好,就是哪怕知道了我的身份之后,依然很尊敬我。不像这里有些男人,真的伤透我的心。”

她又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酒:“以前有个人,追了我一年,我对他感觉很好的,但我其实还是怕,一直躲着他,因为他不知道我的情况,一直以为我是女的。后来我朋友告诉他了,他吓死了。我还是想把他当朋友的,去他的地盘给他捧场,但是他不睬我了。没过多久就听说他结婚了。”

她讲了几次的这个爱情故事,太简短了,没有细节,对一般的女生来说,这几乎等于不曾发生就落幕了。

她不说话了,摸着手上的翡翠镯子老半天。“我喜欢珠宝的,我就是喜欢打扮得珠光宝气,谁不喜欢男人真心待你,我也不想在外面做的,我当然希望有个男人愿意养我。我要的是真正的精神上的爱,根本不是性。”

7.

“很多人不知道我是Okama,我本来不想说的,我其实很自卑。”

她叹了一口气,哼唱起一首歌,幽幽的,很动听。她的音色相当不错,和这首《如花似鸟》的原唱桂银淑颇有几分相似。

“这个女歌手是韩国人,跑到日本去唱歌,也挺不容易的。歌词都写得特别好,讲的是平凡人的生活,都是给在底层努力打拼的人听的,你一听就懂了。”

“因为它在那里

所以我努力追寻

但却走进了一片海市蜃楼

是否有幸福的存在

答案捉摸不定

但我总满怀祈愿

如花一样

似鸟一般

既然活着就须全心全意

如若能有平常心

幸福也许就很近

时间从指尖滑落

我拾起碎片

凝视碎片

终明了

爱情已落幕。”

一曲尽,婉婉忽然说:“我信佛的,你看我的手。”她举起她那双白皙的手,这的确不是一双男人的手,它更接近于蒙娜丽莎或者白度母的手,一双典型意义上的完整的女性之手。

这般程度的相由心生大概需要极大的自我意识许可才能达到,要知道她的女人味并不是依靠变性手术来实现的。

“我不做的,我吓的,而且我喜欢顺其自然,我也从来不穿什么花里胡哨的裙子,不喜欢那么张扬,不要呲头怪脑,我也不喜欢戴胸罩,我就贴个胸贴而已。”这时候,她幽默的一面冷不防地跑出来了:“诶哟诶哟,落脱了落脱了。”她伸手将胸贴移移好,“其实我这个人是喜欢疯的。”

酒过三杯后,婉婉吐尽了苦水,属于“那时候”的路子开始显露出来,一部分出于职业素养,更多还是天性所致。“你们干嘛不喝酒,这位摄影师怎么回事,像一棵冬青树一样竖在那里一动不动老没劲的。”

听不懂上海话的摄影师在我们呲笑间一脸懵。她又立马转头对她那闷头刷手机的唯一的闺蜜放炮:“侬么覅看手机了,好去减减肥了,面孔已经像电饭煲一样了!”“做小姑娘,一嘴巴伐好馋,二裤带子要拉紧!”在那毒语连珠神色飞扬的一刻里,仿佛出现了一尊上海本地Matsuko,这纯粹而肆无忌惮的能耐与快活。

然而兴奋稍纵即逝。婉婉始终在那样一种多愁善感的反复波动中,因纯真的激情无法得到付诸而忧伤,既复杂又简单,难以安于世事。

于是,她很快又恢复到多年前出现在咖啡馆里的样子,抿着嘴唇,小心翼翼,等待着这一刻悄悄地结束。黄昏的太阳还未落山,但是她似乎已经有些累了,幸好还有那些平凡动人的歌曲,待夜深人静时,供她独自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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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龚奕杉 PSY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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