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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书花叶寄朝云/翎均

 liwoI 2017-10-29
  翎均

  【一】

  从御膳司出来时已近薄暮,寿安宫掌事的小安子知道我不喜被打扰,因此也是从晌午汗流满面地等到现在才哈着腰对我急切地道:“娘娘今儿就没进过一粒米!”

  今日并非我当值,但听到此言我还是折身回去。

  “那还请公公稍候片刻。”

  尚膳正上了年纪,顶着烈日跪到戌时实属不易,我弓腰扶起,劝他宽心后拎着食盒迈进寿安宫。隔着数重锦色纱帐,混着清郁润肺的甘松香,一道恹恹的嗓音蹿入我的耳中:“都几个时辰了,你还端着,莫不是这里头有毒,我不吃你就没法交差?”

  小宫女窘迫地咽下几块糕点,含着哭腔向她证明清白。

  “没毒?那更不吃了。”她有些失望。

  见到是我,她才终于松口,屏退了所有宫人,凤眸里的笑意像抹在山际的娇娆霞光:“每每闻到同心饼的酥香,我便想到阿诀。子彦,这世上还是你最懂我。”

  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默品其滋味,相思泪沾巾。每逢中秋怀念明诀,已成了她刻进肌骨的习惯。

  如今明家江山跟着她姓沈已有七年,这曾貌倾天下的美人也不再年轻,但随口一句撩拨还是能轻易撼动天下男子的心,包括我。

  这一刻我们不再是主仆,她品尝着同心饼,我品尝着她进食的姿态,近乎明目张胆,而她无动于衷,只因早已习惯了这样被人凝望和仰慕——出身显赫的她幼年即因先皇后的喜爱而被养在深宫,张扬到危险的美貌根本不为九重宫阙所压制。后来先帝迎她为宠冠六宫的贵妃,更是差点废嫡而立她的儿子晋王为储。

  好在先帝尚念旧恩,在先皇后亡故后还是传位给了嫡子,但要求奉同是沈家出身的她为太后。那时朝臣认为主少而母壮,诛杀沈氏的奏章也被先帝驳斥:“朕非汉武,她更不是钩弋!”

  后来朝臣的担忧成了真,及至今日所有人都怕寿安宫里的昭圣太后。哪怕她只是个弱女子,哪怕她的父亲曾因谋反被诛,哪怕她心里一直装着一个讳莫如深的人。

  先帝的名讳是明谞,而明诀是他一母同胞的幼弟,死于七年前同沈家合谋的叛变。

  那当是天底下唯一能与她匹配的男子,值得她用尽余生去追忆。

  【二】

  那年她正当豆蔻,还没有至高无上的徽号地位。那年她还是凉国公家的小孙女,小字柔约,即便娇纵刁蛮,所有人看她的目光也都是柔和专注的。

  世人总能对貌美者展现出异常博大的胸怀,除了十五岁的秦王明诀,初次见面他便公然表达嫌恶。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与自己有过婚约,宫宴上姿容最出众的少年郎,他的轻慢对自恃众星捧月的柔约来讲打击尤深。

  所以,她才会找到他,在人迹罕至的皇家池苑一角,见到方才因毛手毛脚被她甩了耳光的宫女跪在他面前道歉。

  她哂笑——这分明是和她一样的贵族。

  哪知那宫女话还未说完便被明诀弓身扶起,他甚至不顾对方满口折煞,朝服一掀便蹲下身替她拍去裙上泥土:“让你入宫是我的过错,要不我向皇兄开口,将你要回王府吧。”

  “不!奴婢是罪臣之女,理应入宫当作贱奴差使,怎能连累王爷开尊口……”

  他轻叹道:“说到底是我无能,连自己的亲信都护不住,也护不住你。小涟,沈家跋扈专行,恶名昭著,沈氏女那种人将来你能避就避,别惹晦气,懂吗?”

  他恨沈家,自然也不喜她。

  那夜她回到玉漱宫时面色惨白,皇后连唤几声都没反应。皇后便厉声责问服侍她的宫女,她也不知为何会替下人说话:“自个儿不防摔了一跤,和她无关。”

  兴许这个从习步开始便被人拼力护着的姑娘是当真摔了一跤,在另一人不知道的身后,以低进尘埃的姿态。

  后来,他们时常碰面,太学,面圣,朝夕宫宴,还有皇宫甬道里的狭路相逢,不知有多少她的刻意为之。她总是在众人闹哄哄的追捧下于他身旁走来走去,而他身后永远只侍立著一名垂首侍从,端然玉立在朱墙下,容色冷凝而不耐,清贵无匹的气势却始终压她一头。

  久了,她憋闷的那口气也就泄了,讨厌就讨厌吧。

  待成婚,仇人相见,来日方长啊。

  及笄那年,玉漱宫外有传旨声,她以为又是姑母为她求来的赏赐,如往昔生辰一样。于是,她忙不迭地敛了妆迎出去,却见皇后跪地垂泪,而禁军将宫殿重重围困。

  凉国公沈旷被弹劾滥用职权,贪墨百万,虽然证据不足,但皇后还是被禁足,而她被单独带往冷宫拘着,日子过得大不如前。

  可就当在冷宫里服侍她的小太监都开始涕泗涟涟怨天尤人时,她却还能高昂着头气势汹汹地训斥:“小人诬陷我沈家早就不是一两日了,如今我阿翁还未被定罪,一个个哭丧着脸给谁看!”

  那段时日她完全与外界隔绝,清瘦得不成人形,也不知是怎样一种信念让她苦苦支撑,毕竟从日益菲薄的膳食就能看出沈家的境况愈加不利。

  她甚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中秋那夜,就在毒酒即将入喉时,一块石子不偏不倚地砸在她后脑,她吃疼,口中含着的佳酿狼狈地溅满庭院的石桌。回头却见坐在墙垣上的人抬脚跳下,身形堪堪掩在交错松柏的婆娑叶影里,食盒稳稳当当地掷到桌面,汤汁分毫未洒,可见功力不凡。

  “我是御膳司来的,给小姐送夜宵。”

  “少糊弄我,你身上半点油烟也无,倒是药味十足,我怎知你是不是皇上派来鸩死我的走狗?”

  可待她赶上前去,阴影里早已空空如也。

  【三】

  话虽那样说,但夜宵还是被饥不择食的她吃得一干二净。我想那其中必然有同心饼,而她印证了我的猜测,眉间攒了满当当的笑意:“他真以为我被糊弄过去了,可哪有御膳司的人不自称奴才,还有那样好的身手?”

  其后他每夜都来,她乐于陪他演戏,却不像他那样有耐心。第十天,她便将他擒住了。

  “那天他许是犯了心疾,所以脚下不甚利索……”

  秦王明诀是老来子,先天不足,患有心疾是尽人皆知的事。他被撞见时自然是紧张的,但天生的气度和修养还是让他从容不迫地表达了相助的缘由:“我自幼丧母,皇嫂待我极好,所以我待你好也算是报恩。”endprint

  她“扑哧”一声笑了,明媚惑人:“谁信呢!”

  如今她还是这样说。

  “那后来呢?”我情不自禁地问她。

  “后来啊,他被我吓跑了,因为我……”

  我正讶异,而她慢慢靠近,忽然吻在我唇上:“就是这样。”

  我想我仓皇跑出寿安宫的模样一定狼狈透顶。

  回到御膳司时,尚膳正还在同皇上身边的大总管聊着天,我行了礼便要往内庭走,却听他忽然接着之前的话题应和道:“确实,沈后虽跋扈,但还是个心善的。”

  大总管接口:“不过我说的是端懿沈皇后,而活着的这一位可就没那么好伺候了。”

  我知道他们是在说给我听。

  先帝弥留时她是存了争储的心,怎奈儿子尚在襁褓,而先皇后所出的嫡子当时虽然只有八岁,却也占有莫大的优势。如今皇上已过舞勺之年,对于只大他一轮的庶母,同时也是他亲表姐的柔约,蛰伏太久的阴影和恐惧也到了该发酵的时候。这些年他虽装痴作愚,暗中却培植了不少心腹势力,频繁给她添堵,月中还以犯上之名斩了太后身边的三位近臣。

  不久后,大总管重新整顿了御膳司,我被分配给昭圣太后单独差使。

  我入宫迄今近八年,从除夕夜宴的一盘凤穿金衣开始,她便对我青眼有加,但如今才真正开口要我。

  “本以为皇上不会再满足我的要求了,这才要了你试试。”她的一番话泼冷了我的灼灼赤心——在此之前,我专职侍奉皇上。

  面对我精心烹制的佳肴,她手着玉箸,几番拿起又放下,直到最后将它生生拍碎。

  “黄口小儿想害我,还委实嫩了些!我是想死,可不想死在他手里。”她撇撇嘴,“那些暗中支持他的旧臣昨儿个都被我诛了九族,子彦,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这般身份地位的人,平日喜怒哀乐都不容易在端凝的面容上看出什么变化,唯有提及此事,她的眉梢会不自觉地颤动,仿佛那些鲜血刚刚溅上她冰冷的眼。

  “从前这些人诬我沈家贪墨不成,便又构陷谋反,沈家退无可退,才真的反了。”

  【四】

  因为月下那个出其不意的吻,明诀躲了她整整半年。

  再来之时却见她背身饮泣,关怀还没问出口便被她轻声喝住:“谁……谁敢说我在哭?”可倔强的鼻尖还是因过分压抑憋得通红,委实可怜可爱。

  他无奈地笑,自己都没发觉语气中的宠溺:“好好好,我瞎了,什么都看不见。”然后端出那因香气惑人而让她频频咽口水的两道菜,一份甜糯的西施舌,一份格调清新的芦笋汤。

  她凝神仰望着他,银丸似的灵动瞳仁骨碌碌地转,只为得到他的首肯,却不知那抹腻人的涟漪早已漾到了他的心尖,令他连耳根都通红。

  “月落溪穷清影在,日长春去画帘垂,五湖水色掩西施。”他着重强调最后一句,见她也面色绯红便遂了愿,笑道,“吃吧。”

  他自幼泡在药罐里,心口都泡出了苦味,自然对佳肴很有研究,处处合她的胃口。

  她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动心,只是不愿低头承认,而且还是那样没有耐心。在某夜两人吟风赏月的静好时光,她忽然酸溜溜地问他:“从前我偷听了你说话,你分明很讨厌我,还让旁人也离我远一些。”

  他哑然,只是尴尬地笑,气得她扭头就走。

  他失措地攥紧她,回了当日的吻,那样礼态端方的人却再而三地失态,眼睛甚至微微湿润发红:“其实,那句话是对我自己说的,我怕控制不住自己,可还是……全乱了。”

  那时她的笑除了甜蜜,我想应当还是得意的——她总能轻而易举地俘获旁人的倾心恋慕,哪怕卓然如明诀亦不能幸免。

  不久后,沈家因罪证不足被宽赦,可先帝到底对他们猜忌疏离了起来。加之沈旷为人跋扈,子孙更是咄咄逼人,朝野內外树敌无数,连累先皇后也渐渐失了宠,更多新人充入掖庭,却始终没有皇子平安诞生。

  先皇后成了众矢之的,百口莫辩之余,无计可施的目光对准了养在膝下的柔约。她已年近十八,岂止风华绝代,是因自己言不由衷的挽留才迟迟未出阁,秦王也痴心,早过弱冠仍旧巴巴地等着。

  那夜,柔约只当姑母伤心便陪着喝了好一通烈酒。席间她恍惚看到明诀,他带来亲手酿造的桑落酒,久久跪在先皇后面前恳请完婚,后者终于含泪点头。

  她欢喜至极,却怎么也没想到昏昏沉沉睡到翌日,醒来时却见年过不惑的先帝正坐在榻前慢悠悠地穿着十二团衮龙袍。

  她吓疯了,不顾避讳,开口便问:“阿诀呢?”

  “阿诀?”先帝先是冷漠地讪笑,又复作亲昵缱绻,抚她柔软的青丝,“南蛮起了乱子,他从小嚷嚷着想要建功立业,朕便给了他这个机会。”

  她拾起衣物就要往外跑,却被先帝钳制住:“如此佳人怎能跟着边将饮尽黄沙地吃苦?从今往后你便是朕的贵妃,滔天富贵,盖世容华,都将会是你一个人的。”

  而后她有了身孕,先帝大喜,封赏无数,却也防着她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日夜派重兵看护着,直到她平安产子。

  刚出月她就豁出性命饮酒,素泪落了满满一壶金樽,她不停地切齿低唤,阿诀,阿诀。

  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

  【五】

  秦王平乱大胜,归来时南蛮七族竟也对他俯首称臣,举朝皆惊,流传民间的话本更是颂尽了他的文韬武略,先帝便起了杀意。其后一年里他被逼得无路可退,只能和相同处境的沈家联手,鱼死网破地谋反,直到兵败身死。

  先帝亦是元气大伤一病不起,又因叛乱中是由秦王做先锋,沈家气数仍在,才不得不做出嫡子继位而她被尊为太后的妥协。起初她把持朝政,扰乱朝纲,挥霍国库,乃至三年后天灾降临饿殍遍野,她巡视灾情时差点被暗杀才无奈罢手。

  “我要毁了先帝的天下,替阿诀报仇。”她对我如是说道。

  “娘娘很爱秦王?”

  “自然。”

  我沉默片晌,才道:“可听说,是您断了他唯一的血脉。”endprint

  她的哀伤蓦然僵在脸上,可我又捕捉到了那浓厚的胭脂因极力克制而震落的齑粉。

  秦王起事失败后,她赐死了他的侍妾,那名为小涟的女子当时腹中已有了秦王的骨肉。

  “是。”她勉力在笑,“谁让他背叛了我。”

  我遽然起身,牙关打战,比她高过一个头的优势足以轻易睥睨:“可你们毕竟曾经相爱,那为何……为何您连秦王也要杀?”

  闻言,她震惊地看着我。

  “娘娘说爱他,可他因叛乱身死,谥号为戾,弃尸荒野您都视若无睹。而同出叛逆的沈旷却违背祖制破格加谥为文正,沈家至今仍在朝野上下翻云覆雨。我入宫前曾是秦王的人,深知王爷一身绝世武艺,根本不可能轻易就死!”

  我的诘问终于让她崩溃,她散落云鬓,珠翠满地,厉声吼道:“是!我杀了他!他背叛了我,不只是心,而是他整个人!”

  “他就是个懦夫,贪生怕死,事到临头却倒戈先帝,害死了我的父兄!”

  【六】

  所有关于那场叛乱的史书记载都被付诸一炬,流传于民间的稗官野史亦是语焉不详。

  但秦王在最后关头倒戈先帝,是确有其事。

  那是在叛乱结束前夕,叛军因手握重要军情,已势如破竹地攻陷了帝京南边的枢要衢州,目无下尘的沈家父子更是以为胜券在握,没发觉早早庆贺的筵席上明诀却眉头深锁,也没发觉席后他潜进侵霜的夜色入宫觐见。

  他倾囊交出兵权,悔不当初,以血脉至亲打动了君王,为了苟活,更是为了一名弱女子——陪他戎马沙场生死不弃的小涟,他只想护她余生安稳。

  而给了他年少惊艳的柔约,只能刻舟求剑般停留在他永远回不去的少年。

  失了秦王襄助的沈家如临深渊,好在朝廷军先前便已与秦王打到两败俱伤,而沈家虽然死伤惨重,但好歹根基保住了。新皇即位后,年仅双十的昭圣太后入主寿安宫。

  不久后,被谪往偏远封地的秦王于驿馆暴毙,他的侍妾殉节,一名身披焦墨色兔绒斗篷的妙龄女子出入其间的史实都被永远遮盖。

  话及此处,她的泪终于潸潸落下:“若他不怯懦,肯坚持,得胜之后沈家必然扶持他继位。届时他只要立我为后,纳他所爱的女子为妃,我也不会阻拦啊……”

  虽说求仁得仁,可他在她心目中死得不值,甚至死得可笑。

  当今圣上是个有心思的孩子,虽然身边上到帝师下至内侍都由她安排,但在她肆意妄为失了民心后,便慢慢逃脱了她的掌控。现今她虽接连斩杀了拥戴他的旧臣,可新贵的频频涌现还是让她感到力不从心,以至日渐憔悴。

  夏至时节,她习惯去往帝都北郊的清河行宫避暑。如今,分明已经感受到了朝局的汹涌暗潮,但她还是无视我的劝阻坚持离宫。

  行宫被御前军队围困的那天,她彻底被软禁。

  這夜,外头铁马金戈,兵械激烈碰撞,而她仍睡得迷迷糊糊。她被吵醒时,我正捧来一碗解暑的冰镇甜汤,担忧地问:“娘娘不怕?”

  “怕?”她垂首啜饮,眉间是天成的骄傲,“我这人你该知道的,再难再难,不过一死。当初父兄被阿诀出卖,他们引颈受戮的时候我怕过吗?没有。沈家从来没教会我什么叫怕。”

  这个家族给了她太多,高贵的出身,惊人的容貌,孤傲的品性。她曾说爱秦王,但我想那应该不及她爱沈家的一半。

  “再说了,有你在,我又怎么会怕呢?阿诀。”

  我端着残羹正要往外走,脊梁一僵,笑道:“娘娘睡糊涂了。”

  “这些时日我总是在想,当初我给你做的那道菜分明那么难吃,毒药下得那样明显,机警如你却狼吞虎咽,该是一早发觉并做好准备了吧……你没死,小涟也没死,你将她藏了起来,就在行宫附近的柳镇,不是吗?你总是偷偷出宫探望爱妾幼子,而我总来清河行宫就是为了成全你,你可欢喜?”

  我默然,这一切终究还是被她发现了。

  “阿诀啊,我失身于先帝的那夜虽然醉了,但我清楚那五石散是你亲手下在酒里的。可你先前竟还怪我伤了你和你心爱的女子,你究竟有什么立场怪我?是你遗弃了我,是你一步步逼着我对你的情由深爱凌迟为深恨!是你负我,负我太深!”

  我再也听不下去,将她拽入怀中狠狠吻上她的唇,任她撕心裂肺地发泄几乎将我的下唇咬断:“虽然……你尽力掩饰了,但我就是看得出来……你是阿诀。”

  我不敢说,我不能说——

  天知道我多想成为明诀,但我不是,我不配。自始至终,她一无所知。

  【七】

  当初秦王收留我,本也就是要将我打造成他的替身,可他那般人物的容止又岂是我可以学会的?她口中的“尽力掩饰”,其实已经是我“尽力模仿”的极致了。

  那样养尊处优的儒雅贵胄,身手却高强得令人难以置信,但他少在人前展露,所以才让人误以为他文弱可欺,觊觎他财富地位而妄图杀他的人才会有如过江之鲫。从前我并非什么庖厨,而是浪迹江湖的杀手,刺杀失败后反为他所用。

  他留我一命的起因,或许是我和他有七分相像。

  明诀生性仁慈,礼贤下士,对我这种曾想索他性命的贱奴亦能恭敬相待,所以秦王府门客万千,无不忠心耿耿,心冷如我亦为他所深深折服。

  偏偏这样好的男子极难活过而立,先帝一再催他尽早成亲,并劝他退掉昔年与沈家的婚约。先前因“构陷”沈家而瘐死狱中的宗正寺卿,他的遗孤小涟与明诀青梅竹马,是再好不过的良配。先帝心中忠奸明了,只是碍于局势无法为忠臣昭雪,但婚姻之事仍是可以做主。

  谁知明诀当即回绝,甚至几次亲自上沈府提亲。先帝无奈,懊悔,扶额叹道:“世间佳人如云,沈氏虽姣妙,也无非表象声色,不足至此! ”

  那时的我作为随侍垂首于一侧,看他跪在君王面前,俯首极低:“可臣弟,只钟情于她。”

  “沈家势大,狼子野心,朕的发妻和长子当初就是死在他们手里,如今膝下也只剩沈后所出。朕无能,可你不同。朕早欲将皇位传给你,让你肃清沈家重振朝纲,你不会不知!若你再执迷不悟,朕便留她不得!”endprint

  “皇兄!”

  “你是朕唯一的亲弟弟,骨肉至亲,朕不会害你!”

  自那之后他总是窝在房里饮酒,大大刺激了心疾。

  某夜,他拉住我,忽然一行清泪就落了下来:“我本就没敢奢望陪她多少年,所以才打造出一个你,可为什么皇兄连最后一点光都不愿给我?”

  那一刻我才明白,他远超年龄的宽仁温厚,正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寿数,寡淡冷清早已填满了他的幽谷平生,只有热烈顽强如她是照进他心底唯一的光。

  “不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拎着一壶桑落酒跌跌撞撞地往宫里赶去,我隐约猜到他想做些什么,但真正确认其事还是在多年后,从也曾以五石散如法炮制过而怀上明诀骨肉的小涟口中得知。温暾从容如他,竟也有那样莽撞决绝的时候,若是木已成舟,先帝便不得不允他迎她入府。

  他得偿所愿,可一晌贪欢再醒来时已身在南境战场。

  遥闻她被纳为贵妃的那日,蛮王的长矛在他迟迟的愣怔中贯穿肩胛,冰铁的寒意一路冷到刺痛的心底。

  他该是恨死了先帝,所以凯旋后不久便主动和沈家联手。沈家以权谋私,枉法贪墨,诸多罪状多年来其实都是被他压下,也因此对他的起事颇费心血。

  后来他入宫倒戈陛下之前只传召了一个人,那便是我。

  他语调缓和,却掩不住避无可避的妒和哀:“明日你便以御厨的身份入宫,我都安排好了,她爱吃什么,你都晓得的。至于她会否心仪于你,那是你的造化。如今我只记得当初她品尝我亲手为她准备的佳肴时的模样,她真心欢喜,于我而言便再无遗憾了。”

  “我曾经对她做过很卑劣很无耻的事,若将来你有机会……罢了,道歉不再重要,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那时我尚茫然,直到后来我替他照顾遗孀,听到了小涟关乎此间秘辛的坦诚,才知道后来他们二人必然的隔阂,原来肇始于这样一个拙劣的误会。

  他得到了她,也永远失去了她。

  【八】

  当我步入行宫十里外的连营大帐时,皇上猛然站起,指着我喝问:“今夜就要攻陷行宫的十万驻军,可都是你调遣开的?”

  这是我筹划已久的请君入瓮,于是从容地拱手道:“是,如今他们的任务,是保护昭圣太后。”

  “当初分明是你煽动朕,只有除了牝鸡司晨惑乱朝纲的妖后,才能树立权威和声名,而你如今又在做什么?”他死死瞪着我,歇斯底里地吼道,“阿兄,别告诉我,你也爱上她了!”

  先帝长子,这个身份已经离我太远太远。从前我的母亲为端懿沈皇后所毒杀,而我被心善的宫人从河道偷运至宫外,多少年生死一线,我对沈家的仇恨分毫未减。

  所以或许我是爱上沈柔约了,但那又怎样,至少我不会允许自己像我的小叔叔那般糊涂。那個只长我一岁,与我因血脉至亲而七分相似的男子入宫交出兵权时,我曾开口挽留过。

  沈家蓄谋改朝换代已久,根本不想继续拥戴明姓皇族,再有诸多罪状掌控在明诀手里,不知哪日便会引火焚身,待他充作先锋与朝廷打到两败俱伤,杀之而取代是必然。可细细估算下来,以明诀的声望和实力,打败先帝后再扭头处置沈家,也并非没有胜算。

  可他没有听我的劝谏,或许那时他已经知道了我是先帝的儿子,所以认定我站在先帝的立场诱他犯险。

  但他错了。他不会知道正是由于先帝的懦弱和冷漠,才会让恶人有可乘之机害我的母亲惨死,任我孤苦飘零,因此我对先帝怨怼极深。而自我倒在他的刀口下为他所宽恕,经年累月为他的仁慈和执着所感染,早已发誓今生今世只效忠于他一个人。

  唯有他,堪当天下君王。

  当今皇上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涉世未深,突逢兵变很快便败下阵来,被我囚禁在军帐中等候发落。

  入夜时,我被小安子请到了太后的宫室。她已更了薄不遮体的蚕丝睡袍,秀发逶迤在床沿,抬手柔声唤我:“阿诀,过来。”

  我摇头道:“娘娘,如今皇上终于率先动手弑母,天下舆论很容易偏帮着您,奴才已经着手去办了,晋王不日便可登基。”

  这亦是明诀所托。

  我仍记得潜出宫闱见他的最后一面,那时他即将被秘密贬往封地,却端坐在骏马上久久逡巡,直到锦衣上清凉的甘松香涤荡于茫茫夤夜,连马蹄都数度昂起再落,催促他离开。

  “子彦,我知道你不理解我的决定,但若将来世事确如我所料,还请你扶持她的儿子登上皇位,千万别让她受人欺凌,”他眸光沉痛,尾音几近咬牙切齿,“尤其是——她的家人。”

  可这自作聪明的女子时至今日都不知她引以为傲的家族是如何将她视如敝屣的,居然还敢问:“可晋王终究姓明,如今我只想扶持沈家人继位,你帮不帮我?”

  我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要崩断了,恭顺地笑着说好,一闪身却抽出腰间匕首抵上她,这曾是我最擅长的见血封喉。

  “沈柔约,你真是可悲可恨。”我冷笑道,“若我说晋王是你和秦王的骨肉,你还会这样做吗?”

  “……那又怎样?”她漫不经心地冷哼。可我明明看到她将自己的唇咬出了血。

  她应当要信的,因为除了意乱情迷的那夜,先帝其实再没碰过她。

  可她还是笃信心底的恨。

  沈家的篡位阴谋她一早便知,后来有关朝廷军的部署、秦王的虚实,她都毫无保留地出卖给了自家人。或许是为了报复这对兄弟,又或许这本就是她流淌在血液里宣而不发的野心。

  犹记得那时先帝恨恨地道:“她姓沈!现在你终于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了吧?”

  知道又怎样,可明诀不敢让她知道,在沈家父子眼里她早已是一枚弃子,待沈家夺了天下,任何与明家有关的人都会秘密被杀,以绝后患。所以,他才会在最后关头倾尽一切,只求护住一名弱女子的余生安稳。

  她来驿馆的那天,他确实事先备下了解药。他也曾想过继续活着,在暗处保护着她,替她披荆斩棘。可失去她后他沉湎酗酒,沉疴渐重,再没有多少日子剩下了。endprint

  与其死在不知哪日突发的旧疾,不如死在她手里。

  那日天光尚好,他最后一次伸出手,抹掉她眼角的泪,他要永远记住她欢喜的模样。

  他死在她离开之后,笑着。

  多可惜,这世间情爱到底是有所不同的。

  她爱她的家族势必超过爱他,而他爱她,远远超过了这覆手江山。

  【九】

  从柳镇回来后她便病了,不到三十的岁数,短短数月竟能老到行将就木。

  那日她不顾八岁的晋王如何哭闹挣扎,非要割破他的手,鲜血融入白骨的那刻,她猝然倒在孤坟前。

  有时她病得迷糊了还是缠着我叫阿诀,我也不否认。她清醒时想知道什么,我都悉数告诉她,哪怕这违背了秦王的嘱咐。

  “为什么他自己从来不肯告诉我?”她忽然问我。

  彼时新皇登基不久,我刚斩杀了为天下所不忿的沈家人数十,午门前的血尚未冲干洗净。

  从前明诀想做却不敢做的事,由我来完成。

  “娘娘有句话说得对。”我端来刚出锅的菜,搭好榻上食桌,摆好碗筷,扶她起身时缓缓道,“您什么都不怕,而秦王确实是个懦夫。他什么都怕,甚至怕你心里有愧。你不会知道他曾是如何隐忍深切地爱着你,爱到宁愿让你恨不得他死。”

  我的语气稀松平常,而她的答复也同样:“哦,是吗?”

  她的薄情寡义应当如是,须臾,眼神又落在喷香的菜肴上,笑开的细眉轻似罥烟,娇俏俨如她最好的年纪:“许久没好好吃一顿了。”

  她进食一向优雅静美如画卷,我仍是默默欣赏着。离开前,她问起小皇帝的功课,我答曰很好。

  “他合该像他父亲那样聪明,只是我怕他也会那般糊涂。子彦,你要帮我。”

  “奴才明白。”

  在我跨出门栏那刻,微雨溟濛,而她恰如柔蔓一般垂落。

  都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松鼠鳜鱼,这道花纹被我剞得精致诱人的菜色曾被用于专诸刺王僚,也是她最后为秦王做的菜。

  在我端上来的那刻,她就该知道里头有剧毒,但还是下筷了。

  我曾誓要效忠秦王,但忠未必直,我亦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比他清醒,不会给自己留软肋,更不会重蹈覆辙,置我明家江山于炭火之上。

  落日余晖,小皇帝站在高高的丹墀上,他很信赖我,一旦我伸手便笑着跳进我的怀抱。

  昭圣太后的死并没有给这个孩子带来太多悲伤,毕竟她生前从来不肯表露出對他的爱。

  我稳了稳手肘,虽是笑着,口吻却很严厉:“以后再不许这样,万一您跳下来奴才不接呢?贵为天子,可不许轻易相信任何人!”

  他委屈地撇嘴,将才从太学里鹦鹉学舌学会的话说给我听:“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朕就是喜欢你信任你!”

  可他年纪太小,还不知锦衣会旧,人心易变。天道万物,本就古无定则。

  而我终于老去,彻底忘了自己是谁,往往在一个冷暖骤替的时分惊醒,不辨昼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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