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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东门之杨》:等待是一首诗

 gs老张 2017-10-30

文/曹雅欣

《东门之杨》

东门之杨,

其叶牂牂(zāng)。

昏以为期,

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

其叶肺肺(pèi)。

昏以为期,

明星晢晢(zhé)。

一方不至、一方久候(资料图 图源网络)一方不至、一方久候(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一、等待:久候不至

《东门之杨》,是描写约会时,一方不至、一方久候的诗。

诗只有两段,两段的句型也是《诗经》中常见的循环往复、重复主要词语的形式,显得用语简单,意思雷同。但是,用语简单绝不等于用情简陋,这首短短的诗,情绪微妙,意味深长。

每段的前两句,都是在点明约会的地点:“东门之杨”。就在东门处,杨树下,那片枝繁叶茂的绿荫,适合情谊长青的相约。

每段第三句,是一再重复他们约会的时间:“昏以为期”。就在天地交合的、古礼成婚的黄昏时分,他们期待相见。

每一段的第四句,既是时刻,也是结局:“明星煌煌”、“明星晢晢(zhé)”。启明星都亮起了,黎明悄然而至,一夜的等待已经过去,然而期盼中的会面还是没有到,约定中的那个人还是没有来。

既然如此,诗里的这位主人公,他是否依旧会继续地等下去呢?披着夜霜、挂着晨露,继续守望在东门之杨?诗里没有说,然而诗歌传达出的那一份无言、无后文的怅惘使我们都知道,负约的那个人,是不会来了。这位主人公等待的身姿,已经定格为故事结尾处的画面,无论他还再不甘地等待多久。

久候不至——已经是这首诗歌的全部。开始、过程和结尾,都只有一个“等”。欢喜地等、焦灼地等、无望地等。

欢喜地等、焦灼地等、无望地等(资料图 图源网络)欢喜地等、焦灼地等、无望地等(资料图 图源网络)

二、等待:一别一生

有句话叫“诗无达诂”,对《诗经》的解释永远没有唯一的标准答案,每首诗都可以产生不同的理解。对于《东门之杨》来讲,究竟是谁等谁?

朱熹的解释说:“此亦男女期会而有负约不至者。”他的观点认为,这是一首男女约会而有一方赴约不来的诗。这个看法,也是我们今天释读这首诗的基准。

其实,诗里并没有明确交代是哪一方等待、哪一方失约,我们不知道那个看尽太阳西沉东升的苦等之人,是男还是女。但根据当时社会男女方支配行为的自由程度,以及根据常理中能够彻夜不归的社会情况,我们姑且把这首诗作常规的理解,也就是:这是一名男子,在苦候不知什么原因始终没来的女子。

从天黑到天明,始终只有那个男子孤凉的只影,他的焦急等不来抚慰,他的坚守等不来补偿,他的浓情等不来回报,他的爱意等不来对称的相待。他甚至等不来一个解释、一个答案。等到天又白昼,他的世界却是彻底黑幕。

然而在《东门之杨》里,我们却看不到这位主人公的情绪表达。似乎诗歌只是素手涂画出一个单薄孤凉的身影,而且这身影还隐在了那些信息明确的地点、时间背后,他的身影如雾里观花看不分明,至于再具体到他的面庞、他的表情,是泪已潸然还是苍白萧索,我们更看不到。

等待的身影(资料图 图源网络)等待的身影(资料图 图源网络)

似乎这是一个沉默的人,是一个不惯于诉说和发泄内心的人,而他仅用时间、地点勾勒的墨色画面,却弥漫着一层看不见绕不开的、深深的落寞。

“淡极始知花更艳”,无言,有时候更适于表达苦痛。有句话说:轻微的伤害使人喋喋不休,深重的痛苦使人沉默不语。那诗中的主人公,在拂晓笼罩的轮廓里,背负着一夜跌碎到肩头的星光,遗世独立。

我们今天的读者,也许忽略了,在那个古老的年代,一个人用一夜守候来确证另一个人的终将不至,意味着什么——也许是爱在艰难的阶段,那个人最终放弃了,妥协于世事压力;也许是那个人在如约前来时遭遇了抗争不过的阻碍,从此再也不能赴他的约;也许是那个人的一次怯懦,便错手终生,一时犹疑,便告别初衷。

就像电影《夜半歌声》中讲述的故事:男主角因来不及看女主角约他私奔远走的来信,而错失了那个唯一的一次,女主角在被逼成婚前冒着巨大危险逃出来的夜。从此,他们两人一伤残一疯癫,各自流离半世。

所以,短短一首《东门之杨》,落笔尽管是那样清淡,用情却是那样忧伤。诗里的男子,为伊人风露立中宵,而那今夜未至的人,以后还有机会再重新与他并肩看如此星辰如此夜吗?——她失约的岂止是今晚,也许更是此生此世的相随。

而那个等人的他,内心什么都已明了的他,披着霜冷露重,还是无言。

他用一夜无言的等待,相送他们两个人的此生,用沉默唱这一首告别的离歌。

在《东门之杨》的尾声,诗里那主人公站在东门处,看头顶的夜光一寸一寸褪下去,心里的亮光也一寸一寸暗下去——他知道,在他的世界里,有一盏灯,是永远地灭了,有一个人,是永远地退场了,从此永远退出了他的生命。

永远退出了他的生命(资料图 图源网络)永远退出了他的生命(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三、等待:原来是与自己的约会

其实,无论那个约会对象来与不来,这等待的过程,就是一场自己与自己进行的约会。有人物、有地点、有时间,是自己,在那个美的地方,占据着美的时段,感受着美的期待。

我们平日总是穿梭于忙碌的事务之中,恨不得每天都是一张满满的日程表、都是一团繁乱的路线图,如果把日子制成一个表格,除了一件事接一件事的紧凑、甚至多项交叠,可还能有一处空白,是什么也不干,特意给心灵放假吗?我们在像齿轮旋转一样越咬合越紧张、迫使生活不留空隙时,可曾有意识让生命慢下来,不再总是步履匆匆、不再全是事务充斥,只是把时光纯粹贡献给感观?而不是把时间都切割分配给没完没了的任务?

——我们自己,确实很难提醒自己享受当下一刻的平凡与珍贵,我们总习惯地认为忙起来才是有意义。

但是一场被爽约的期会,却意外提供给人一块日程中的单纯。在这个单纯的时段里,除了等待,什么也不干。而在等待中,如果肯于不焦躁,就会发现,等待,并不是苍白的。节奏突然被慢下来,会加倍感受到平时忽略而过的众多美好,比如:天光的瞬息万变、色彩微妙,枝梢的风拂影动、姿态曼妙,云朵的纯洁遥远、翩然瑰丽,人群的目光冷暖、百态万千,以及自我心灵的无限延展,那么充沛的辽阔想象、那么久远的往事追忆、那么深切的细腻思考……

等待过后,你会感谢,感谢那个疏忽的朋友把你晾在一个人独处的空间里;等待过后,才发现,真正约会的对象,是这个从没来得及认识的世界和早已被忽略许久的自我。

真正约会的对象是自我(资料图 图源网络)真正约会的对象是自我(资料图 图源网络)

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在约会的等待中就写道: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内,在时间之外,等你

在刹那,在永恒

……”

余光中把他约会时的等待化成了一首诗,约会对象来与不来,他都诗情画意地享受着。

如果不是这场专注的等待,也许经一夏也没把蛙鸣听入耳过;

如果不是这般用尽情怀的等待,可能一池的莲花从没开在眼中过;

如果不是可以停下来的等待,大概黄昏细雨只会是恼人的行路障碍,从没化成诗意把一颗心温柔打湿过。

等待是一种美(资料图 图源网络)等待是一种美(资料图 图源网络)

然而此刻这一刹那,却在等待的收获里放大成永恒。

在传统中国人的情怀里,那些或凄清或无奈的等待都不等同于焦躁苍白,反而,从来都是一种美——这正是中国文化的细腻和丰盛。

约会,或许“会”的内容是目的,然而“约”的等待也未尝不是重要的过程。过程享受了,有时候目的反而可以不计较了。

自古至今的诗人,都在等待时,体味着一种期待和煎熬混合中的快感。那是因为,其实在见到伊人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一场自己与自己的约会。

而《东门之杨》里那个人的一夜守候,“明星煌煌”、“明星晢晢(zhé)”,也正是他心中的渴望,一寸一寸点亮了天光。也许被失约的他到最后已经不怒不怨,因为约会的等待,本身就是一首诗。他用耐心,为自己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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