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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殿(六十四):铸错

 rgbls 2017-10-30

上期说到,关中发生内乱,王镇恶、沈林子等人擅自向关中挺进,刘裕因此不得不提前发动春季攻势,率领主力渡河北上,派遣使者出使北魏,希望借道灭秦。拓跋嗣拒绝了刘裕的借道之请,陈兵黄河北岸,不时出动骑兵袭扰北伐军,刘裕不堪其扰,于是派遣北伐军上岸,以却月大阵痛击北魏,打开了通往关中的水路。义熙十三年八月初二,北伐军主力抵达潼关,王镇恶率领一路奇兵横穿渭水,绕过后秦的主力,突袭长安,把姚泓堵到了宫城里。

八月二十四,姚泓带着宗族和百官出宫投降,王镇恶代替刘裕主持了受降仪式,把这一群身份特殊的俘虏关押到了安全的地方。

姚氏在长安盘踞了三十多年,平民百姓对姚家却谈不上有什么认同感,王猛主政的岁月才是他们津津乐道的好光景。长安封存着王镇恶的童年记忆,也是他的祖父王猛倾注心血的地方,虽然他有贪财的毛病,喜欢趁火打劫,但在长安他还是很收敛的,只是悄悄在皇宫的府库里刮了一笔油水,严禁士兵劫掠平民。

九月初,一个落叶飘零的日子,王镇恶前往长安城东部的灞桥,将舟车劳顿的刘裕迎接到了城里。

刘裕出身贫寒,与自小受过良好教育的王镇恶不同,彼此有不同的言谈方式。抵达长安这一天,刘裕的心情颇为不错,为了使口头上的表述贴合王镇恶的品位,他甚至仔细过滤了一遍有限的知识存储,当面嘉奖王镇恶的时候妥当地运用了一个历史典故。

进驻长安之后,刘裕首先检阅了那一群身份尊贵的贵族战俘。姚泓暂无性命之危,他将作为一件特殊的战利品被送到建康的闹市上处死,随同他一起被送到建康的,是一批象征着华夏礼乐的国之重器,其中有一个制作精巧的记里鼓车,分上下两层,上层设一钟,下层设一鼓,车里站着几个穿着锦衣的木人,木人自动击鼓一次,意思是车走了一里,击钟一次则代表走了十里。囚车里的姚泓离开长安的时候,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他的宗族在北伐军的刀下人头滚滚。

光复洛阳和长安,是东晋帝国好几代有志之士的梦想,立国一百多年来,只有一个人做到了这一点——五十五岁的刘裕。但因为密探传回的一个令人扫兴的情报,他的心情突然有些低落。

密探说,王镇恶私自从后秦的国库里取走了一笔价值不菲的财物。刘裕本来就计划用后秦国库的财富犒赏三军,而且早就知道王镇恶有贪财的毛病,所以并没有把密探的话放在心上。密探又说,王镇恶悄悄搬走了姚泓的御辇。刘裕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可以容忍贪婪,却不能容许背叛。

几天后,密探在一条肮脏的水渠边发现了御辇,只是镶嵌在车上的金银珠宝被剔走了。这很符合王镇恶的一贯作风,事实证明他并无非分之想,但新出现的另一个问题又扰乱了刘裕的心绪。他一手带出来的那些青年战将,正因为争功的问题而暗中较劲,刚刚洗刷谋逆嫌疑的王镇恶也在其中,不过王镇恶只是被动卷入,引发争端的是沈林子的哥哥沈田子。

此前,沈田子所率的偏师在蓝关打过一次胜仗,一度有过趁胜攻入长安的打算,但考虑到功高不赏的问题,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结果,王镇恶另率一路军队横穿渭水,拿下长安,拔到了头筹。沈田子为此颇为懊恼,迁怒于王镇恶,认为本该属于自己的功劳被别人窃取了。

当时,还有十万羌人残部盘踞在陇上,长安附近也不时发生一些零星动乱,或许是为了平息争端,刘裕把收拾残局的任务交给了其他战将,没有再给沈田子、王镇恶立功的机会,并且在公开场合声称沈、王二人的战功不相伯仲,但绽开的裂缝依然在悄无声息地蔓延着。王镇恶是北人,而那些青年战将大部分是南人,随着矛盾的加剧,沈田子的不满被放大了,变成了南人战将对王镇恶的集体厌恶。更为糟糕的是,刘裕在不知不觉中站到了沈田子这一边。

义熙十三年(417)十一月初,留守建康的刘穆之去世,刘裕闻讯大为悲痛,几天之后匆忙率领主力东归。

谈到刘裕的撤退,历史记载扑朔迷离,有人认为他主持历次北伐只是为了建立军功,以便于顺理成章地篡位,其实并没有结束南北分裂的意图,也有人认为他有统一中国的打算,只是刘穆之的去世过于突然,他唯恐后方发生动乱,所以才仓促撤退,致使统一大业半途而废。哪一种说法为是,哪一种说法为非呢?

北中国当时主要有五个割据政权,西秦、北凉、西凉、大夏、北魏。前三个只是弹丸小国,不具备左右大局的实力,生死存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强国的态度,尤其是东晋,慑于刘裕的威势,他们在北伐军进驻关中之前就选择了向东晋称臣。换而言之,刘裕要想结束南北分裂的局面,最需要对付的就是赫连勃勃的大夏和拓跋嗣的北魏。

赫连勃勃是个恶狼型的君主,聪明,狡诈,狠毒,有耐心,善于捕捉机会。他痛恨刘裕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关中,但碍于北伐军近在咫尺,他不敢轻举妄动,小心翼翼地藏起了爪牙,表示愿意与东晋和平共处。虽然北伐军当日在黄河北岸以却月大阵使鲜卑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由此而换来的和平只是暂时的。刘裕率领主力来到关中之后,拓跋嗣又故技重施,派兵入侵东晋北部边疆,企图切断刘裕的归路,并密谋大举兴兵南下,侵占北伐军的大本营彭城,甚至刘裕还在长安的时候,北魏的耳目就在城里散布具有挑衅意味的消息,说能够包庇姚氏宗亲的人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赏赐。就这样,北魏变成了刘裕关注的唯一打击目标。

《宋书》说刘裕打算留在关中,进而经略北地,这话里有一定的水分。刘裕确实有进攻北魏的打算,早在几个月前,他就与位于北魏东部的北燕帝国建立了友好联系。他与大夏确立邦交的目的之一,应该也是希望赫连勃勃能协助他围堵北魏(北燕在东,大夏在西,东晋在南)。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留在关中,或者说,当时的形势决定了他留在关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北伐军在外征战很久了,回归故乡已成人心所向,军营里时时唱起思念亲人的歌谣。刘裕不喜欢这种消沉的情绪,经他授意,乐工修改了歌谣,在思乡歌的结尾追加了两节斗志昂扬的旋律,但这依然无法纾解将士们的乡愁。长安,已成强弩最远的射程,北伐军不愿意再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战场了。更让刘裕忧心的是,冬天就要来了,狐狸正在岸边的枯草丛里出没。这是一种听力敏锐的动物,可以听见冰层下的流水声,当它们成群结队地踏着冰层渡河的时候,就意味着黄河上的冰已经足够坚实,那时,缺少舰船的北魏军队将迎来大举渡河的天赐良机。

没有其他选择,北伐军必须在深冬来临之前撤回大本营,刘穆之的突然去世只是促使刘裕做出撤退决定的一个次要原因。皇位是煮熟的鸭子,飞不到别人的锅里,他急于撤退并不是为了回去篡位,而是形势所迫,别无他法。但是在守备关中的问题上,他走了两步错棋,一是低估了赫连勃勃的野心,把危险的敌人当成了盟友,二是对留守人选的安排有误,让只有十一岁的刘义真镇守关中,并且把势如水火的沈田子和王镇恶放到了一起。

王猛在关中的威望很高,把王镇恶留在长安有利于稳定局势,但沈田子痛恨王镇恶,刘裕临行之前,他又一次进谗言,诬陷王镇恶图谋不轨。刘裕说,我给你们留下了一万精兵,他要是想作乱,只会自取灭亡。

刘裕的意思是,王镇恶可杀,前提是他有不轨之举,然而沈田子并不在意前提,他只是单纯地想整死王镇恶。

义熙十三年十二月初,刘裕率领主力东归,汴水航道此时依然未能凿通,他不愿再绕道泗水,于是调用主力疏通了汴水。闰十二月,汴水通航,归心似箭的北伐军主力转舵南下,全力开向彭城。

就在这时候,赫连勃勃发动了南侵关中之战。没有任何预兆,他的军队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骷髅军团,一夜之间就占领了潼关和蓝关,掐断了关中晋军与外界的通道。之后,他亲自率领主力为后援,派遣太子赫连璝(gui)率领两万人直扑长安。

刘义真年少,没有理事的能力,刘裕临走时把处理关中大事的权力委托给了王修。狂风骤雨袭来之后,王修命令沈田子出兵应战,沈田子却畏战不出,王镇恶极为不满,指责沈田子有负刘裕所托,沈田子恼羞成怒,以商议军情为由,把王镇恶诓骗到军帐当中,以谋反的罪名,指使武卫当场刺死了王镇恶。王修大惊,急令逮捕沈田子,以擅杀大将的罪名将其斩首示众,然后把抗敌的任务交给了毛修之和傅弘之——这也是刘裕带出来的两个优秀战将。

刚刚回到彭城的刘裕惊闻关中剧变,急忙加派人手进驻蒲坂,以防关中军被彻底堵死,并改变了联合大夏牵制北魏的策略,派人奔赴平城,修复两国邦交。因为晋军主力已经返回,拓跋嗣失去了南下的机会,于是他顺水推舟,同意与东晋友好往来,开始集中全力攻打北燕帝国。

赫连勃勃曾经说过,等刘裕一走,关中唾手可得,但事实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关中晋军只有一万多人,战争开场时一度被打得措手不及,但由于毛修之和傅弘之的出色指挥,他们在春天到来之前就扭转危局,把入侵者赶出了关中。

同年六月,刘裕被封为宋公,接受了九锡。

他将登上皇位,化虎为龙,这是众所周知也是众望所归的事实。毕竟他的功勋是当世无双的——击败了桓玄,平定了天师道动乱,消灭了谯蜀、南燕、后秦,收复了巴蜀、齐鲁、河南(黄河以南)、关中,又主持了义熙土断。对于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刘裕还是比较满意的,即将开创新时代前夕,他也知道继承人的确立很快就会成为最为迫切的问题。他有七个儿子,大儿子刘义符十三,次子刘义真十二,继承人必然二选其一,只是他目前还难以确定该由谁继承衣钵。不过,他不用为这个问题纠结太久,事实将会帮他做出选择。

裕得子较晚,四十多岁才有儿子,所以他对头几个孩子倾注了过多的父爱,刘义真就是这样一个被宠爱得变形的畸苗。他天性贪玩好动,被留到关中之后更是无法无天,小小年纪就插手军国大事,随心所欲地赏赐亲信,王修看不下去,劝诫了几次,他恶向胆边生,忽然痛下杀手,处死了王修,宣称王修被杀是因为擅杀沈田子,有谋反之意。

王修一死,长安城一片哗然,活在这样一个恶童的统治下,任谁都有朝不虑夕的恐惧感。王修死后,刘义真把关中的驻军全都撤到了长安城里,以为如此一来就能高枕无忧地玩耍了,至于长安以外那些地方的安危,那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刘裕闻讯惊怒交加,急忙派遣朱龄石直奔长安,接替刘义真镇守关中,又派朱超石沿着黄河西行,缓缓向关中推进,以防中原地区受关中的影响而发生动乱。

十一月,一身风尘的朱龄石赶到了长安,此刻,赫连勃勃的士兵正在长安北部的荒野上做攻城的准备。刘义真还没有玩够,很不欢迎朱龄石的到来,离开长安之前做了最后一次疯狂的游戏,大肆劫掠平民百姓,然后才运载着堆积如山的财宝,依依不舍地出城。

朱龄石出发之前,刘裕告诉他,“刘义真出发以后,你让他轻装疾行,出了潼关才能慢走,如果关中守不住,你就和他一起回来。”但刘义真舍不得丢弃财宝,把刘裕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每天只走几里地。不久,赫连璝率领三万追兵赶到,傅弘之带领一部分兵力断后,让毛修之护送刘义真先行。背后的喊杀声惊天动地,刘义真却置若罔闻,依然像游山玩水一般走得不慌不忙。经过几天的激战,匈奴人生擒弹尽粮绝的傅弘之,并冲散了前方还没有走多远的晋军,刘义真侥幸躲过一劫,几经辗转,最终在一些僧人的护送下回到了江东,但毛修之随同珠宝一起变成了匈奴人的战利品。

朱龄石原打算据守长安,但因为刘义真的劫掠,长安的老百姓群情激奋,自发组建民兵驱逐曾经千呼万唤的“王师”。朱龄石无计可施,纵火焚毁宫城,率领残部在咒骂声和劈头盖脸打来的瓦砾中仓皇离开长安,逃到了潼关附近的一个堡垒,正在蒲坂的朱超石听闻兄长有难,急忙率军来援,但他们的兵力太少了,丝毫没有破围的可能。堡垒即将被攻破的时候,朱龄石担忧父母痛断肝肠,让朱超石趁乱逃跑,朱超石不肯,执意与兄长共存亡。

堡垒被攻破之后,朱氏兄弟被押送到了长安,在战俘营里,他们见到了傅弘之、蒯恩、刘钦之(刘穆之的侄子)、毛修之。战俘营外,赫连勃勃的士兵正在用晋人将士的脑袋建造人头塔,他们的人头是否会被镶嵌到塔身里,取决于他们是否臣服。

傅弘之是个很讲究仪容的人,北伐军刚刚进驻洛阳的时候,每次他乘马出行,大道两侧往往观者云集,无不为他的潇洒而倾倒。在趾高气昂的赫连勃勃面前,他最先表态,坚决不降,赫连勃勃大怒,当众扒光他的衣服,把他扔到了冰雪里。遭受精神和肉体双重侮辱的傅弘之死意已决,破口大骂,赫连勃勃怒不可遏,让士兵砍下了他的头颅。之后被处死的是朱氏兄弟、蒯恩、刘钦之。

目睹战友的先后惨死,心如死灰的毛修之将军选择了苟活。十几年后,大夏被北魏消灭,他又被掳掠到了平城。大多数时间里,他是追随拓跋焘南征北战的武将,去过冰天雪地的辽东、水草丰茂的凉州、黄沙漫漫的大漠,但他最为出名的身份,是善于烹制江南菜肴的御厨。进入晚年之后,曾经有一个逃回江南的机会摆在眼前,但他选择了主动放弃,可能是因为羞于面对战友的在天之灵,也可能是被多年前发生在关中的惨痛内讧伤透了心......他不愿意再想起江南的小桥流水,唯愿在塞外的枯藤老树下孤独终老,在不久的将来默默埋骨北地,任凭牛羊啃食坟头的萋萋长草。

刘裕英雄一生,怎料晚年居然遭此奇耻大辱,他想再一次发动北伐,痛击赫连勃勃,但北伐需要倾国之力,岂能说发动就发动呢?虽然幕僚说胜负乃兵家常事,刘邦曾被困白登、曹操曾折戟赤壁、桓温曾兵败枋头,但他明白,那只是宽慰人心的话。登上彭城城头,念及毁于一旦的心血,他泪如雨下。宝刀已老,英雄迟暮,他明白,自己不太可能再挽射天狼的雕弓了,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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