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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间汤药铺》试读②

 弥小声 2017-10-31

在夜和黎明

有梦境的魇浮现

在找自己的过往

——论两个活了万八千年的老怪物的现代日常

不同的灵魂在阻止爱情这件事上不起作用

不读至最后一个字,你无法窥得真相

【作者简介】

新锐暖萌怪才,文风柔软与诙谐俱在,玻璃渣与糖并存/代表作:《今天开始喜欢你》《你这样很容易失去我》

诡辩是你

骄狡是我

一时孑孓独狂

一时孤独落寞

这世间,我的荒唐言,只有你懂。

——纪出矣

【内容简介】

古老的宅院合着香暖的风,一股脑儿的扑进半敞的窗棂中,

窗帘轻轻轻轻的卷,青丝慢慢慢慢的缠。

谁先笑出声的,不记得了。

谁先吻了谁的唇,也不记得了。

只知道花红柳绿,春日正好。唇齿交融,艳色无边。

还有比这更撩人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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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真有病。”

“我真有药。”

第三章 落架的神仙不如妖

汤药铺里的生意总是时好时坏的,孟奈何从来不管。一则,她不吃也不会饿死,二则,乔衍是个享受惯了的东西,没钱就会找个人坑点儿钱出来。

今天上午高春华的丈夫就被坑了万儿八千块并一台智能电饭锅。

锅是在京东上买的,下午拍的,晚饭前就送到了。乔衍又突发了兴致,亲自下厨倒腾柴米油盐。

之前的锅,是被孟奈何放在煤气灶上烧炸的,生米粒子爆米花似的散了一地,混合着烧化的塑料味儿,很有种拉着宅子里的人一起同归于尽的意思。孟掌柜的却只是单纯的想把米饭煮熟,她不知道这个年代即便是被叫作锅的东西,也不是样样都能在灶台上用的。

为了防止乔衍重提这件倒霉事儿,孟掌柜的早早就抱了何示人坐到了药房的正厅里。

何示人也是孟奈何的四大灵宠之一,主要充当的角色是坐骑。

但是乔衍总意味深长的提醒她,这东西现在叫土狗。你确定过去是踩着狗出去跟人打架的?

气得她想跟他拼命。

汤药铺在天黑之前是看不到客人的,没有乔账房在旁的孟掌柜的难得享受了一会儿清净。金丝楠木的太师椅被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晃悠着,突然十分的想告诉乔衍,何示人是可以幻化成如普贤菩萨的六牙白象那么大的神兽,不要因为自己道行不够,就藐视它曾经的伟岸。

结果话还没琢磨完全,就被贸然闯进屋里的客人给打断了。

那是个瞧着约摸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黑西装打着领带,一张脸生的方脸宽额,肉挺多,挤得不大的眼睛更像两颗黑豆,整个人的神色表情虽说都有点儿直愣,眉宇之间却隐有一种戾气。

不知道是不是不常穿这么郑重的衣服,他一连松了几次领带,左手一串黑檀佛珠在看到孟奈何以后,被他下意识的捏紧,盘了两圈。

长袍长发头的女人,大白天的看着,也有点儿瘆人啊。

孟奈何的手也跟着紧了一下。

大方脸是迎着艳暮霞光走进来的,迎光不避,脚不悬虚,并且……有影子。

孟奈何是不见人的,除了宅子里的人和另一位道友,几乎不同人说话。面前这个骤然涌进的东西让她十分的不痛快,椅子也停到了向前晃悠的那一下。

大方脸大概是想缓和一下僵硬的气氛,话还没说就先咧开了一个笑脸。

对着古屋中的女人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他操着一口粗壮的烟嗓道。

“鄙人张耀祖……”

她管你是谁呢。

孟奈何扔了何示人,转身就跑了。

埋头冲进厨房的孟掌柜的觉得自己要气死了,什么样的玩应都能见到她的面?脸上的表情自然也不好,横眉立眼的扯了一把账房的袖子,粗声粗气地说:“来人了,你快出去!”

彼时,乔爷正在炒西芹,正是菜色碧青翠嫩的时候,再掂两下勺就可以出锅了。哪里肯撒手,一面翻面撒盐一面皱眉道:“既然都见了,你就招呼一下呗。”

“招呼什么?外头来的是人!”

“人?”

这个答案让乔衍也有些意外,只是,还没意外到让他放下手里的菜。

“人你也不是没见过,上次不是还吓唬抄电表的大学生来着?”

“谁吓唬她了?”

她还被吓了一跳呢。

孟掌柜的气得都不想看他了,两手交叠塞进袖筒里,使劲儿一揣。

“我不跟人说话,你随便治治,开了药赶紧让他走!”

她还有点儿想埋怨乔衍没锁门,但是她在外头药厅坐的时间比他长,也没想起来锁,这就不好强词夺理了。显得没有担当。

乔账房常年伺候这位蛮横的主儿,知道这话再说下去就要动手了,也就不再跟她犟,嘴上跟着嗯嗯两声“这就去。”

手上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儿。

非要仔仔细细关了火装了盘,净了手才出去。

那人还站在铺子的正中。

可惜的是,这位客人对待孟掌柜以外的人就是另一个样儿了。

“你们掌柜的去哪了?!”

脸上连个笑脸也没有,说话的声调也高,跟欠了他多少钱似的。

躲人的不愿意见人,找人的又偏要找。

乔爷随手拿了曲尺柜台上的布帕子擦了擦手,将长袍一抬,在柜台边儿的问诊台前坐了下来。

单手点了两下脉枕,笑对他说:“你来,我听听脉。”

这是赶上了他心情好。

张耀祖可完全的不好。

他是个急脾气,又因为近几年赚了不少钱,自问在外面还有些身份,出去一趟不说个个都奉承着,至少不敢一声不吭的把他晾到一边儿。

这家破店的掌柜的敢晾他,进来的这个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男人张口就要给他把脉。

好像他真有病似的。

但你不是病人,你进汤药铺干吗?张耀祖一时又找不出什么理由说“我没病”。

脉枕之上,一只隐有老年斑迹的手掌不情不愿的向上摊开了来,掌心茧子很厚,还有些疤痕,不是新伤,都是旧疤,好像把手掌硬生生的磨厚了一层似的。

乔衍抬起三根手指搭在脉搏上,静听,细切,也没见说说话,总之眉头忽而一舒,又忽而一皱。

但凡是个医生在你面前皱眉,没病的人都要慌上三分。张耀祖也被乔衍这一舒一皱闹得够呛,嘴里也不嚷嚷了,颇有几分紧张的问他。

“这是看出什么来了?”

乔衍神色严峻地说:“没看出什么。”

“没看出什么,你为什么皱眉?”

“就是没看出什么,才皱眉的。”

张耀祖将胳膊猛地一抽。

“耍老子呢?你到底会不会把脉?”

乔爷没搭这个话,站起身走回柜台里,利落的抓了几味药包在芦苇纸里,用药绳一包一扎吊在手指头上说:“三百五十块,煎三次再入口,去去火气。”

张耀祖也跟着走到柜台前,气急败坏全写在脸上:“我去哪门子的火气?你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凭什么给我开药?再说了,你回手抓药的时候连药名儿都没看,当这是吃死人没人管的年头呢?”

乔衍还是不答话,反手一拉药匣,依旧不看药名,生地,连翘,竹叶,金银花,又当着张耀祖的面抓了一遍出来。

“张老板可以查查,这去火的几味药可抓的有错。”

张耀祖不信邪,当着他的面打开了手机,药方没错。又将药各自在药称上过了一遍,竟然没有一克不精准。

“这……”

“三百五十块,煎三次再入口,去去火气。”

他又把之前的话说了一遍。

张耀祖只能从兜里掏出了四百块钱,乔衍接过找了零,这便算完活儿了。

乔衍不会听脉,方子也只会清热去火这一套。抓多了自然熟知哪个匣子里装的是什么,权当骗门面的。旁人若是露出敬佩神色,他便也赖皮赖脸的照单全收,左右这点东西是吃不死人的,收起钱来也从无愧疚。

张耀祖一看他收了钱就走了,愣了一瞬又赶紧冲上前去拦住道:“你……”

“我叫乔衍,是这家的账房。”

他就好像知道你要问什么。

“乔账房 ……我是来找你们家孟掌柜的!”

“不为抓药?”

“不为抓药。”

“也不探病?”

“也不探病。”

乔爷停了脚,收起了脸上的笑。

“那药钱可不能退。”

张耀祖又被他堵的一愣,一连点头说:“不退,不退。那方不方便让里头那位跟我见上一面,我真有……”

“啊,这事儿就不归我做主了。”

乔衍转身利落的迈开步子就向里间走了。

孟家汤药铺里外间的过门常年落着一把大锁,钥匙一共两把,分别挂在乔衍和孟奈何两人的腰上,乔爷推门进去就反手落了锁。张耀祖进不去,只能急的在外面拍门。

“那您好歹帮忙问问意思啊。实话说了吧,我知道她的来头,也知道她的本事。她要是能帮我把这宗心病给除了,多少钱我都愿意出啊!”

孟家药铺甭说放在现代,就是倒退百来年也是买卖人里的异类。

但凡店铺,哪有不打开门做生意的?偏就他家,不张匾,不吆喝,病人来了还得看医主儿有没有这个心思医你。张耀祖今年四十五了,身家背景在黑白两道都算吃得开,照样给你挡在门外边。孟家药铺的铜铃都快让他晃荡碎了,出来招呼的还是那个蓝袍大卦儿只会开去火药的账房。

张耀祖对乔衍说:“你把孟奈何给我叫出来。我告诉你,我家三代都是杀猪的,逼急了我,把你外头那扇黑漆铜面门的漆生剥下来一层你信不信?”

他听了还挺高兴,兴致勃勃的讨论。

“那门是民国的,坏了按八折赔,正好我看厌了。”

他喜欢新东西,孟奈何爱老古董,之前为了换几副碗筷,他没少故意往地上摔东西。

张耀祖不说话了,显然不想平白无故给他换扇门。他见没得换了,也懒得再跟他说话,无事闲的擦了两下柜台,抬起头打量他两眼。

“你真有四十七?”

“你看我像三十……”

“我是说你长得老。”

他多久没遇见这么敢折他面的后生了?!

张耀祖攥紧了拳头,恨的想砸了他的桌子,又怕被讹上,胖没了的眼睛再次挤成了两颗黑豆。

“我杀了你。不想死就赶紧把里面的门打开!”

几天以后,“张屠夫”换了崭新的开场白,并且认定这种威胁很有威慑力,手里一把杀猪刀在阳光底下晃了个熠熠生辉。

乔衍起初笑了一声,隔一会儿,像是这事儿越琢磨越好笑,笑了个前仰后合。

“你可以试试。”

张耀祖不知道那话的笑点是什么,眼见着他完全不拿自己的话当回事,突然就感受到了人到中年,虎落平阳的凄凉感。突然就厌世了,不想活了,干脆把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架。

“那我死。”

“嗯,死远点儿就行。”

死鬼最喜欢冲过来看新鬼,吵嚷得很。

乔衍依旧例行公事的清点药匣里的中药,头也没回。

如果可以,张耀祖真的完全不想跟这个“见了鬼的账房”说话。那会让他觉得生活是件很艰难的事情。

如是几次以后,他已经换成了全然的自说自话。

“我家是杀猪的,我小的时候不好好念书也跟着我爸杀猪。村里人总说杀猪没出息,我就扛着包裹出村进城了。因为没有文化,进城以后我也只能接点力气活儿,比杀猪还累。我还去屠宰场干过一段时间,工资不低,好不容易攒了点儿,又因为机械化运作没了工作。再后来我就跟着……”说到这里他打了个磕巴:“手里多少有点儿钱了吧,又东拼西凑的跟亲戚借了点儿,开了一家养猪场。他们都说我脑子不好,做来做去都离不开牲口。他们的眼界才多宽?猪场开起来以后,外商进国门了,我就开始继续杀猪做进出口猪肉肠。村里最大的瓦房就是我们家,后来又搬到城里,外头的人不敢当面说我是暴发户,反正这个社会只要你有钱,就不会缺说好话的人。”

“不过这人都有个好坏时运,总是好的,也不可能。赶上2009年闹猪流感那会儿,厂子就运作不动了,挺到最后也就换了套我现在住的房子。不过说来也就怪了,自从住进这个房子以后,我愣是没睡过一天的安稳觉,总感觉有东西没完没了的来找我。我估摸着,肯定是房子不安稳,可不安稳我也没地儿搬了。新房落地就成了二手的,卖了再买也是亏。这话再说回来,万一卖了,还睡不安稳,我不是白折腾了?”

他像是忽而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地方,祥林嫂一般的唠叨:“总不能买了房再租房子在外面睡吧,现在有几个租别墅住的。我那里外装修多贵,租的人少还好,租的人多全给我祸害了,再有小孩儿往墙上画画什么的。不能租,又睡不好……愁死我了。”

他的眉头越拧越紧,生怕没人知道他的苦大仇深。

“就为着这个事儿,我前后找了不下三十个道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不着就说里面的东西厉害,收不了,也打不过。好不容易找着个能端详明白的,也只是说能治我这儿毛病的,只有墓梳巷里的那位高人。那道士也有祖师爷,当着我的面儿请了仙,祖师爷上了他的身亲口告诉我说,住在你们这儿的这位孟掌柜的,是有大来头的。”

张耀祖说完以后,又摸了两把头皮上的短头发茬:“要说你们这位掌柜的也是怪了,我出钱,你们出力,双方都得利的买卖有什么……诶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张耀祖瞪着浑圆的一双豆眼,狠狠怼了神游太虚的乔衍一下。

他就算不指望从他嘴里冒出什么好话,好歹他也废了大半天的口舌了。

“听了啊。”

他还慢悠悠的打了个呵欠,完全没睡醒的样儿,铺子里自从来了个人以后,大白天都要接生意了。

得找里面的那个谈谈,再加点白班的工资。

这么平白琢磨着,乔衍手上又麻利的包好一包去火药,拎到张耀祖眼前抖了抖:“三百五十块,煎三次再……”

张耀祖现在一闻那药味儿就想吐,气得抓着药包往地上一扔。

“你能不能别总给我开这破玩应?我这儿跟你说正事儿呢!”

乔账房也不言语,就斜靠在柜台里迷迷瞪瞪地看着他。直看到张耀祖塞了四百块钱到手里,捡起那包药,才接口说:“这事儿你跟我说不着,我都听她的。”

说得自己个儿多忠臣良将似的。

张耀祖的眼神里都有些神神叨叨了,病急乱投医的往他跟前一凑。

“你能见到鬼吗?要不你帮我看看?”

乔衍还真回答他了。

“见得不多,也见不清楚。看那玩应儿太费眼睛。”

他竟也信了他的邪,正儿八经地问。

“那要是配个眼镜呢?你帮我看看我身上到底跟没跟着不干净的东西。”

乔衍不说看也不说不看,突然凑到他跟前闻了闻,答非所问地说:“你害死过人吧。”

不是问句。他在张耀祖身上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儿,骨头里的味儿。

“你属狗的?!”张耀祖惊得大退了三步,咋咋呼呼地说“我就算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人,身上也没背过命案,年轻时候杀猪能没点儿味儿?我知道你们铺子不接身上有血债的,你也别想拿着这个理由诈我!”

乔衍站直身体,继续扒拉他的翠玉算盘。

“你慌什么?真害过,也跟我没关系。我只认钱。”

“我真没有!”

张耀祖急得脑门子都冒汗了,乔衍还是云淡风轻个样儿,末了嘴角一弯嗤笑一声。

“我认钱,但接不接活儿我说了不算,你回吧,我再补个回笼。”

门前的铜铃被扯得大开的门板砸了个叮当乱响,无功而返的张耀祖再次气鼓鼓的甩上门走了。

不多时,外宅的黑漆大门也被用人小心的合拢上,铺子里又归于了平静。乔账房悠悠闲闲的哼出了几个不成调子的小曲儿,将收来的票子一股脑儿装进了一只刻着百财福禄的黑檀木匣子里。

这个宅子所有的进账都是不准往银行存的。再厚的票子,再零碎的钢镚儿,都会被统一的放到这种像极了骨灰盒的东西里,逐一安放到孟掌柜的床底下。

你说她老土,她就会一本正经的告诉你:钱跟人睡才能沾上人气儿,花起来才不生分。

其实还是土,总觉得银行不安全,不及老祖宗的土法子让她踏实。

乔衍曾经大半夜看到她点着油灯趴在床底下数钱,神色嘴脸都极其小市民,没想到他推门进来,油灯斜了半点火星子出来,吓得吱哇乱叫了好久。

抱着黑檀匣子,乔账房打开了里屋的大锁,毫无意外的,在刚进门的地方就看到了站在半空的孟奈何。

一看就是还没洗漱就跑出来听热闹的,散着个头发,蓬着个脑袋,拖着一身硕大的缎面广袖云仙袍,她像个窗帘似的一本正经的“挂”在那里。

“听人壁角也不是这个做派。”他抱着匣子随脚带上门“你都快成旁听的了,打算兼职当师爷?现在可没这个活计了。”

铺子里百十来年没接过“人客”的生意了,她好奇,又不肯大大方方的去接。害他起了好几天的早。

她听出他在抱怨,也不生气,因为工钱给的不高,还时常要他倒贴,所以故意装作听不懂。“里面听得也挺清楚的。”

她还琢磨好了下一步,如果他再埋汰她,她就告诉他。作为掌柜的,她有且很有必要偶尔监视一下员工对待客人的态度,即便他不会改,她也有这份责任。

她认为这个理由足以让她理直气壮到抬头挺胸。

可惜“员工”没问,只仰着脑袋问她。

“你现在这是做什么?”

人都走了还不挪地儿,抻个脖子跟个缺心眼似的。

“我……”她悄没生息的挪动了一下脚腕,咬牙:“在思考。”

“思考什么?”

“思考……”

这个问题太难了,她皱头皱成了一个疙瘩,也没有想出什么德高望重的词儿把他糊弄走。

“那就吃饱了再想,赶紧刷牙洗脸,今天的菜都是你喜欢的。”

他倒懂得在这种时候适当的给她一点台阶。

她还是那样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仿佛一尊不可被亵渎的神灵。

“什么菜?”

“清炒芦笋,香炸排骨,西湖醋鱼。吃不吃?”

“吃。”

“吃就从冰箱上下来吧。”

这台80年代淘汰下来的老货都快成了她的坐骑了,也不怕哪天掉下来摔断门牙。

她伸出一只胳膊,手心向下虚空按了按,仿佛高处之下有她的王图霸业。

“你先去,我随后就……”

“别装了,我知道你腿麻了。”

“……知道……你还不快点过来扶我。”

最后几个字儿,几乎是孟奈何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很久很久以前,孟掌柜的是绝对不会因为腿麻,这么羞耻的爬下冰箱的。当然,很久很久以前,也还没有冰箱。

她得道那会儿,武媚娘还住在感业寺,李治还在四处活动着怎么弄出这个妖艳的小妈。

她也没心思管他们乱七八糟的那点破事儿,她的悟性极高,在人间承接了很多阴司债务以后,就被地府孟婆神看中,收为了门下第七百二十三代嫡传弟子。

再修百年,本来是有望接掌阴司另一方仙位的,却不知为何,偏偏熬不好一锅孟婆汤。

孟婆的嫡传弟子熬不好汤,这在鬼界无疑是天大的笑话。孟奈何被贬回了凡间,临行前被师父拎着耳朵咆哮,若还是斟酌不出汤里的药方,就不用回去了。

就连孟奈何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斟酌,又是百来年间的一遭轮回。

她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这个年代,电视接收的信息永远比她的天眼看到的多,汽车飞机总比她自己驾云来得舒服。作为一个现代的神仙,她不知道身上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有什么用,只能每日每夜的熬汤。熬不好,又要自怨自艾,自怨自艾的时间长了,连鬼官都不想当了。终日就是混吃等死,是个人都能看出她的不求上进和百无聊赖。

孟奈何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活了多久,反正是活够了。活够了,又死不了,连同那口该死的锅,长长久久,岁岁年年。

秦叔将晚饭摆上饭桌,孟掌柜的还沉浸在那份厌世轻生的念头里。盛着半碗白米饭的青瓷碗内被夹进一块排骨,耳朵里传进乔衍惯常惫懒的腔调。

“你们过去油炸鬼,有这个酥脆吗?”

他问的是她入门时在酆都鬼城做司命的事儿。

那会儿也算是她最“少年风光”的时候,专司惩治游魂恶鬼前尘孽案,铁树蒸笼,勾舌牛坑,地狱十八层的哭天抢地,万般折磨都看了个遍。这话在吃饭的当口儿提起来,她竟然也不觉得倒胃口,把放进嘴里的排骨嚼得咔咔作响。

“没尝过,反正闻起来是没有肉味的。”

“蒸的呢?”

“要看肥瘦,胖子进去就酸了。”

乔衍也是饶有兴致的样儿。

“这么说,你过去就是个厨子。……也不嫌呛得慌。”

“呛得慌?”她恍若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冷着脸放下筷子。

“那都是小鬼们该操心的事儿,我坐主殿里,跟清朝年间的官儿一样。你见过哪个县太爷亲自操刀打板子的吗?”

孟奈何的那张脸,常年都是一副活够了的寡淡样。唯有说起这些“丰功伟业”,才会不自觉的浮现出一种浑然天成的自视甚高。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表情之一,并且一经浮现,必然要端出态度再加一句“你这样的身份,放在过去都是近不得我的眼的。”

乔衍大约也是犯了什么事,从“下面”被拎到上面来的。对于自己的过往,他说得不多,正经聊起来也是插科打诨。又兼之看不到道行浅的游魂,不晓得孟司命在地府的名号,以至于孟奈何断定了他“小门小户”的出身。

当然,这个断定之所以会一锤定音,完全是因为最后一条。

而“小门小户”出身的乔账房跟孟奈何完全的不同,他非常的喜欢这个时代,也非常的愿意融入进来。刚“过来”就很喜欢花钱,置办东西,行头,孟家大宅大半的快递都是他的,小半是他死皮赖脸给孟奈何添置的。若不是孟掌柜的时常翻着白眼瞪他“古里古怪”的T恤牛仔,他连那身大褂儿都不会买。

古语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

孟掌柜的显然跟乔衍是过不到一块儿去的,过不下去,又赶不走,除了每日例行的吵架动手,也没别的活法了。

就比如现在,乔爷爱听她唠叨那些过去的辉煌事,一旦听她吹嘘得大发了,又要嘴贱打击。

“反正我没见过您‘年轻时候’的风光,你说土狗是坐骑,王八是灵宠,木头书架能知天文地理,我也是得信的。”

这话俨然又踩中了司命大人的“命门”了。

干脆饭也不吃了,两只眼睛死盯着他道。

“你的意思,本官在胡吣?!”

连过去鬼界给她的尊称都用上了。

乔衍也撂下了筷子,从善如流的接。

“司命大人既然如此了得,就干脆把张耀祖的这桩生意接了吧。”

他一连起了好几个早上了,好几个早上也就赚个百八来块,到嘴的肥肉她不咬,非要等馊了臭了?

鬼座这回不吭声了,拧回了身子扒了两口饭。

“接什么生意,我们差他那点儿钱吗?”

路过的秦叔和对面的乔衍都回给了她一脸凝重。

差!

或者说,本来是不那么差的。只是孟奈何常年会毁掉一些东西,以至于孟家隔三差五都要添置新货。

他们甚至每个月还供着三间没有用的空房。

这当然也是孟奈何惹下来的“无明业债”。乔衍也记不得是哪个年月了,反正就是漫长岁月中的某一天,难得外出一次的孟掌柜的,忽然面无表情的揣着两只手走进来,意味深长的跟他说:“我不喜欢进巷第四个院里并排那三家看我的眼神,你让他们都搬出去。”

这其实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鹿城最热的那个夏天,她曾经不喜欢过太阳,让他出门找过后羿。结果人家早不射日了,才勉强买了个空调凑合着。

她这会儿不喜欢人。

乔衍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

“搬哪儿去?那是人家的房子,有产权的。”

“产权是什么玩应?”

“产权就是房屋使用权,除非你买下了才能让人搬走。”

“那就买了,让他们赶紧滚蛋!”

“三间老宅可不便宜。”

当时的市价正高着。

“买!我有的是钱!”

“所以,我们现在每个月还要承担三间空房的房贷,再除去我们付给秦叔,和其他用人的薪水,电费,以及吃穿用度。”

乔账房慢条斯理地帮她回忆了一下过往,做了总结性的发言。

“你觉得我们现在缺不缺钱?”

最关键的是,三间老宅她还不让租出去,见天摆在巷子里落灰。不知道的只当孟家排场,钱多,知道的谁不暗洒一把辛酸泪?

孟奈何要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死了以后坟头的草都没人愿意给她拔。

孟掌柜的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些问题,仔细斟酌了一会儿,又给出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

“把你那辆破车卖了吧。”

连个盖都没有,只有一个单人座,留着有什么用。

这话说得其实极其不要脸,那车是账房住进来时开过来的,属于他的私有财产。钱不够花就惦记伙计的东西。

乔爷没说话,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孟奈何又不敢往下说了,怕他算计她。

乔衍睡不醒的时候,总有一种少年书生的纯良。一旦醒了,就会自然透出一抹狐意。

精得很。

孟掌柜的虽说很多时候都不管孟宅人的死活,但真把他们全部饿死,她也做不出来。

端着的饭碗撂回桌上,她起身就要往屋里走,嘴里一迭连声说着。

“你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回屋给你拿点古董卖了。”

这也算是活得久的好处吧。

两人懒得接生意的时候,就会把过去年月里的那点儿东西捣腾出来卖一卖。

她忘了,乔衍也是这几年才开始干正经事儿的,闲着的那些年,屋里的东西……

“别翻了,都从乾隆年的铜钱卖到一两年的游戏币了,再厚的家底儿也败光了。”

之前更过分的一次,她还正儿八经的让他去卖过她的眼泪。说那东西落地成珠,跟北海鲛人的不相上下。

他等的水都干了……

乔衍此时也不跟她争论这些“前尘往事”,反正这么多年也没被她真的饿死过。

不过,“本事不练总是会生疏的,你正好也去张耀祖的房子里练练手。得钱得力,何乐而不为?”

乔衍的脸上倒没有一丝玩闹的意思了,没有调侃,也不像挑衅,只是在很认真地建议她,该出山遛遛了。

孟掌柜的显然不想谈这些,筷子在盘子里一扒拉,她想说:“菜咸了就多喝点儿水,别整天操这些扯淡的心。”

但是前后几句话加起来一琢磨,从提起油炸鬼开始,他就没打好主意!

“孟司命叱咤鬼界这么多年,在凡间收个小鬼看看阴宅有什么难的?做完了这票生意,正好把咱们另一间屋子的地暖铺上。”

他还要让她更心堵。

乔衍自来是个口舌上灵巧的主儿,她说不过,也气不过。

孟掌柜的说不过又气不过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动手”。手掌自下而上的一翻一抬,她捻出了一个莲花印,右手边的盘子直直朝着乔衍飞了过去。

盘子的速度很快,距离又这样近。乔爷却连眼皮子都没抬,一面继续低头吃饭,一面轻描淡写的侧头躲过,盘子在地上碎的四分五裂。

她再抬。

再飞,再碎。

再飞,再是一地稀里哗啦。

“你能不能扔得准点吗,这么近都砸不到脸上?!”

这句话不是乔衍对孟奈何说的,而是孟掌柜的对身边扔盘子的孟佳说的。

孟佳不吭声,也不回嘴。反正每逢孟奈何跟乔衍“动手”,他都是第一时间要冲到“现场”,又是第一时间会挨骂的那一个,听习惯了,也就不会像头几次扔时被气到差点辞职不干了。

他们家这位神神叨叨的主子,据说是将仙法都忘给祖师爷了,行为上却还是保留着过去的习惯。一言不合就动法,盘子不会飞就找人扔,跟后期配特效似的。

过去还说过自己会三昧真火,搞得一众人都举着打火机追着账房跑。

他们还能真把账房给砸死点着?

而一直没有被砸死点着的乔账房饭这会儿把饭都吃完了,慢条斯理地漱口净手之后,他对孟奈何说:“你打算窝到什么时候?不见人,不收鬼,熬汤的锅都快生锈了,外面对你来说就那么……”

“乔衍!”

孟掌柜的时常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这一次的语气尤其重。

“你明知道!”

“知道什么?”

他平静的直视她。

知道我是落架的神仙不如妖。

但是这句话,孟奈何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即便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又避无可避的事实。

“奈何,逃避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闭门造车也不会让你有任何收获。道门讲求机缘,张耀祖来得蹊跷,也许,处理他的阴司债务,对你来说,是机会。”

乔衍的语速总是不紧不慢,也总是,入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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