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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虚岁70，可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地，说来可怜，我只到过南方几个地方，走马观花地转了转。作为客家后裔，如果一生都没到过祖居的北方，很是说不过去。我的机会不会很多了，必须立即行动！ 老人出远门，半夜歇不沉，就赶紧谋划。前年应朋友之邀，四人结队去了趟海南岛；原先说好不与旅游团搭界，只是自己想怎样玩就怎样玩，结果到了广州，经不住那里的旅游组织诱拐，还是拼团随行了。本来只在我们四人中，我就很被动了，拼团后，四人都被动了。这不符合我的性格。因此，这一次我打算单独行动。首先是如何带钱出门。我到银行办了张信用卡，然后请银行工作人员教我怎么使用。工作人员睁大眼睛说：“你还不会用啊？那你还是不要用信用卡了，很危险的。你们老年人，反应慢，不要说被诈骗，弄不好手势慢了会被机子吞了你的卡，就麻烦了！”还想争辩，工作人员却转身不理我了。 老！一个“老”字把我们这批人一笔抹杀。这下子更激起我要单独行动的决心。我怀揣三千多块钱，再带上一本折子，分放两个口袋，两防装，哼，年轻人有这么老当吗？ 我再交代三个孩子，要他们在我离家后每天至少与我通话一次。他们一时反应不过来，不安地问：“爸你同谁去？”我笑笑，说你们放心就是了，总是老同学老同事之类。平常没骗过孩子，所以这一回骗得很成功。 我想不去就不去，去了就去大西北，因为大西北最为神秘，荒凉、辽远是一个基本印象，而这正是久居江南山区人的感受空白。我要填补这个空白。 其实我还是有点发怵的，毕竟没单独出过远门。在赣州买好火车票，得等到晚11点45分才能出发。有七八个钟头的等待，于是左溜达右溜达，不敢远离火车站，却又不安分，东张西望看街景，自己都好笑，觉得有点像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离发车还有两个钟头，我进了候车厅。这不是老脚的风格，老脚用不着这样起水太老。咱是人老，出门却是嫩脚，不敢大意——万一进了候车厅还有许多手续呢？进了候车厅，仔细寻找有关登车的路数，有荧屏显示候车登车步骤，才知道自己老成过了分。不后悔，反笑子女太小看你老爸了，你老爸有文化，虽有时过于冲动，有时又太过谨慎，吃亏还是不至于的。 候车厅内人头攒动。有顷，一伙大约十几人，说笑着进入候车厅。细看，带着齐沿圆帽，男人彪悍，女人高大，在候车厅当中聚团坐的坐站的站，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据我的常识判断，他们应该是北方人。我仔细观察他们，看样子顾盼自如，旁若无人，比我这个老赣州熟络大方多了。但是他们给我的好感没有维持多久。火车到了赣州站，我们鱼贯上车，列车乘务员把门检票。那伙男女蜂拥而入，也不自觉出示车票，乘务员急的哇哇直叫，没法子阻挡，只好听任了。我们从同一车门上车，我对号入座进了6号车厢。隔壁7号也是从这扇门登车的，心想他们别也进6号才好。所幸他们果真买的是7号车厢的票：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其实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坐车远行本身就是主要目的。只要坐上了远行的交通工具，那真叫做“过了门口桥，家中事儿就丢了”，心情立即轻松起来。我想，所有像我这样有潇洒的心、没潇洒的命的人，此刻心情都会是这样的：挣脱了家的网，终于可以空几天不念那本难念的经了！ 我的硬卧床号是6车厢19号下铺。仰面躺下，上面还有19中和19上。这三张床与18下、18中、18上三张床共同组成一个单元，两边有板隔开，与16、17号和20、21号相邻。其时已是子夜时分，车里十分安静。把眼光投向斜对面，18中一女人斜躺着在玩手机。看来她是从广东方向的前站上车的。隐约从容貌看，不像岭南人而类乎北方人（这方面我自信有相当的判断力），那么她就应该是从异乡的粤或赣返乡探亲的。 两个穿黄色短袖汗衣的男孩 一夜无话。过了九江，进入湖北境内，微见车窗露白，过道一侧临窗椅子上，一些性急的旅客，比我起的更早，凭窗搜索外景。我们这一单元也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会儿，一男孩从19号上铺爬下。看样子不过五六岁，上身只穿着一件黄色半截袖子汗衣，漂亮，健壮，细察眼神和举动，觉得还应加上调皮。几乎与这个男孩爬下的同时，18中女人也坐起穿衣，并向下面那男孩说话。他们是母子吗？神态像，睡的位置又不像。她下去，给他整理一身衣着，奇怪的是并没给他添加衣服。 这时，女子床位上的被子动了动，竟然又冒出一个人来。是个男孩，比下面那个稍大，睡眼惺忪，良久不说话，也是穿着黄色半截袖子汗衣。仔细看，容貌神态与19上那个相像，只是瘦弱得多。既然跟女子睡在一起，应该是她儿子吧？可为什么这女子不带小的却带大的？还有，那小的长的也更像妈妈，都是胖胖的。我满腹狐疑，就一直关注着他们。 我会对这样的事有兴趣，是因为我也有两个孙子，年龄与眼前这两个相仿，大的也瘦弱，小的也健壮，但他们同父异母，我总觉得缺乏母爱的大孙子特别可怜，常因此与儿子儿媳发生些不愉快。难道今天又遇到同样的一家？如果是，那么这女子能带不是亲生的儿子睡，实在难能可贵了，这事在我家是办不到的。 那大孩子像冬眠的动物才醒，好不容易恢复过来，也从扶梯爬下。女子又撇开小的，帮大的整理衣着。大孩突然一改文静态度，妈妈妈妈地叫着，并且紧紧抱住女子，接着双手捂住女子脸颊，使劲儿地揉搓，那女子只是甜甜地笑，不言语。原先下来的小孩也趁势粘上，妈妈妈妈地叫，捂着女子耳朵，使劲儿揉搓，女子笑的更甜了。 看到这幅画面，谁都会笑的，在心里。不管亲生不亲生，这样子就是亲生！我心中的石块，终于放下了，轻松代替了沉重，甜蜜置换了苦涩。 接着那俩孩子就不停地打闹，疯，满车厢跑，在扶梯上爬上爬下。车厢里醒来的人，只要能看得到的，目光都被这俩小孩吸引。一来是惊异于竟然无人照管，二来是大家都穿几重厚衣厚裤，俩小孩却只穿一件短袖汗衣。这时天已大亮，窗外可见皑皑白雪。女子自顾自玩手机，没事人似的。 一些人开始吃自带的食物。我没带什么吃的，因为我觉得大型客车长途运行，车里不会不备餐点。这不，广播响了，餐车做好了早点，旅客可到餐车用餐。吃完早餐回到6号车厢，带俩孩子的女子一伙又多了一个男子，四个人围在单元里一个半岛形的悬桌上，静静地吃着早餐。我恍然大悟，这是一家四口，女子带大儿子睡18中，男子带小儿子睡19上。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词儿：低调，这才是真正的低调，男子这时候才出现，一任老婆孩子闹腾，他只稳睡大觉！这是幸福的低调。 到了湖北麻城，19中床位旅客下车。到河南湟川，上来一位背个小孩的年轻女子，对了号，就是19中。火车是个大家庭，论空间却又是逼仄之家。年轻女子仰头看看中铺，看看狭小笔陡的扶梯，晃晃背着的孩子，面有难色；用眼角扫扫下面两个号铺。18下是个比我年龄还大的老太太，一路躺着极少活动。我说，你到这儿吧，我上去。我指指下铺，又指指中铺。我怕她推辞，所喜她竟没有推辞，欣然接受了。 她的小男孩很快就跟两个短袖男孩打闹在了一起。孩子总是天真无邪的，大人就不一样了。湟川女子不停地呵斥她的孩子，其实她的孩子比两个短袖男孩更文静，岁数也更小，完全不必对他过于严苛。反倒是短袖男孩，疯得没谱，但他们父母视而不见，听之任之。短袖兄弟互相打闹，有时会抢对方手里的零食递给潢川弟弟，这种内外有别的态度令人称奇。玩耍中，短袖哥哥不小心踩了潢川弟弟一脚，小弟弟咧嘴哭了。潢川女子正在尴尬，那个低调的幸福男子适时地从孩子身旁走过，看样子是去打开水，不过顺便用手指头敲了一下短袖哥哥。两兄弟立即安静了下来。潢川女子不知是更尴尬还是不尴尬了，连忙说：“哥哥不是故意，别哭别哭，哥哥还给了你好吃的呢。” 这就好。人人都是爱自己孩子的，爱的方式不同罢了。我无数次对家人说过，对孩子不要大喊大叫成天呵斥，可是他们改不了。这一对夫妇对待孩子的方式，我特别赞同。言传身教，身教尤其有效。我忍不住对低调的幸福男子说：“你们的孩子好懂事！”目的是想引诱他说一句什么话。可是我还是失败了，他只是笑笑，仍是一声不哼，旋即收了笑容，回他的铺位睡觉去了。 穿越信阳地区，并没有看到期待中一马平川的田地，有的只是比赣南农田略为平整，却仍是阡陌纵横的农田，种着我们家乡也能看到的鱼草（也许是冬小麦？却又不像）。 很快到了南阳，这才展现电视中看到的大片农田，不过仍旧是鱼草。这时我对自己说，一定是小麦了，这里并没有鱼塘，种鱼草干什么呢？ 河南是江南许多客家的发源地，我们赖姓客家的源头就是河南的息县，因此路过息县时透过车窗向外多看了几眼，却发现并无特别之处，有点失望。 出了信阳，就是陕西地界了。首先迎接我们的是商洛地区，我很自然想到了李自成。那时是轰轰烈烈，如今是阒无声息。窗外唯见雪景，不见人影。时间的无情与空间的寂寥相交织，纵然车内有空调，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过渭南，经西安，出宝鸡，进入甘肃。到天水，过定西，经陇西，至兰州算是终点站。此次出游其实完全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上车就是目的。早些年，我骑摩托上路兜风，走二三十里到了社溪镇，觉得不过瘾，再走，到了寺下乡，还是兴犹未尽，又走，到双溪乡。算算兜风兜了七八十里，想折回，又想起五十年前一高中同学就是双溪人，问路人，同学住双溪小石门村，因往拜访，未果，遂回。这叫乘兴兜风，尽兴而返。此次游大西北，不过是那次兜风的扩展版。 在兰州下了车，潢川女子问我去哪儿，我说还没决定，反正随路卖糖随路歇。她说：“咋？”我笑笑，用她能听懂的话解释。她说：“哦！”她说她在甘肃的金昌，夫妇俩开了个小客店，这次是到河南潢川娘家探看生病的老父亲，可客店事情多，她在娘家住了几天，就只好返回金昌。问我愿不愿到金昌玩玩，如愿一同去，住宿费可以优惠。觉得这不过是分手时一句客套话罢了，又因她在火车上的表现给我印象不怎么，就想恶作剧地答应她去，将她一军，她必定会极其为难的。不由得不恭地想起家乡一句俗话，“我爷爷不怕你奶奶”，就说：“那谢谢你了！” 可是看那女子一脸真诚，我立即为自己的小人之心害臊起来。心存不良的人总是极少的，过于防范不必，以己度人同样显出自己的“小”来，我虽多识几个字，不见得比眼前这女子高尚多少。 立即在兰州车站买了到金昌的车票，坐票只剩有一张，我就买了站票。不过一路上乘务员忙着在车厢里走动，他那个位子就让给我坐了。 在金昌，果真在潢川女子的夫妻店里住了几天。白天一人出去溜达，晚上回客店住宿。 西部的苍凉、辽阔 这里是真正的戈壁腹地，一眼望去，无遮无拦，灰黄一片，不见绿色。祁连山静静地躺卧在目光能及的最远处，依稀可见山上积雪，像酣战归来的猛士，刚刚卸甲小憩；又像苦思佳句的诗人，搜肠刮肚而不得。如果你想说话，一定是大喊一句：“我来啦！”而祁连山正陷于沉思，心无旁骛，只礼貌性地应一句：“你才来？” 虽然一切都和我原先的想象相吻合，空旷，辽远，荒凉，干燥，人烟稀少，但现在有了切实的感受，所受震撼不亚于参观名胜，觉得实在不虚此行，至少，人的质朴浑厚，与南方人大不一样。南方人灵巧，却嫌精明有余，缺些忠厚。还有，一个国度之中，地理物候差异极大，人的心性微妙有别，而又能几千年凝聚不散，是什么在起凝聚的作用呢？走过这么一回，你就会自然而然产生这一追问。 萍水相逢：朴实为人的小小夫妻店 在金昌住了三四天，除了买一条自己享用的低档烟，和一个两角钱的红包袋子，暂时没任何别的消费。细心观察潢川女子夫妇，却并无不耐烦的情态表露。临别结账，女子说，才这么几天，就算了吧。但南方人就是南方人，还是过意不去，离去时塞给主人家孩子一个内装五百元的红包。主人或许会认为这是客人的大方，而不是等价交换？不敢多想，多少有点惭愧地告别了。 又往西行，在张掖玩了两天。本想继续行进到新疆，又怕家人会担心，毕竟我对盘缠预算和安全系数都心中没底，此间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回家的路线改了一下，从张掖出发，经武威，东进宁夏固原，南折至陕西宝鸡，进入四川，经广元，到达成都，这一列火车算是到达了终点；然后再转车，直抵赣州。一路上旅客都懒慵慵睡觉的睡觉，聊天的聊天，只我一老头反而兴奋地往车外拍照，无非终于发现久违的河流，或者惊奇于此地的坟茔为何竟如此简陋随意。 与走南闯北的、陌生的广元男子合影 但与一广元男子的际遇，值得记叙。 广元男子是从工作的新疆库尔勒返乡休假，恰巧和我在同一列火车同一车厢的同一单元汇合。我上车刚落座，有一乘务员推着堆满各色食品的小推车走过叫卖，那男子买了两罐啤酒，坐到窗边椅子上悠闲地喝起来。寂寞人最喜欢没话拉话，我也买了点食物，和广元男子对坐而食，想着怎么发话。没想到人家更健谈，问我行程，几人结伴。答曰江西赣州人氏，一人出行，现在已是在返程途中了。言语中不无得意。男子立即以赞同口气说：“那是！结伴有结伴的好处，独行有独行的乐趣。像我，经常出门还不总是一个人？”接着他介绍了他到处接工程，天南地北，无往而不胜，接了工程就交给别人做，自己得应得的那份报酬。 这时乘务员推着小车回头过来了，广元男子又要了三罐啤酒，推给我两罐。不待我推辞，男子接着说：“出门，不在乎人多人少，主要靠这个——”他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嘴巴。 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是一个深得人生奥妙的成熟男子，在步入社会的漫漫长途中，可算资深人士了。想起春秋时的范蠡、文种，一个精明灵活，一个愚忠大气，当他们同事于倒霉主子勾践时，其才干卓识，难分伯仲。当大难已过，富贵似乎想甩也甩不开了，而范蠡独能洞察即将降临的危险，全身而退。可是，谁能说文种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他可能是即使洞若观火，也不愿有负初衷吧。还有唐代郭子仪，观卢杞相貌即识其心术，因而检点家人言行，终能躲过恶人的毒手。而像眼前这广元男子，即使在浮沉进退方面，修炼功夫不一定比我好到哪里去，最起码已识得善恶忠奸，在找吃食的路途上，已是得心应手了。这就好，一己能善处，又能识正邪，做个老百姓足够了，很多人还不能达到这一步呢。 想想也是，在社会生活的旅途中，眼睛和嘴巴，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文明程度。想想这些天，一路行来，别无长处，就是规规矩矩谨言慎行罢了，然而这也就够了；又检讨自己，平素自认为是个文明人了，可出门远行才知道，提升文明的空间还不小呢，要做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还有相当的距离呢！ 两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在不期而遇的旅途中，就这样喝着用人生甘苦酿就的美酒，敞开心扉说人生，那是怎样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 蜀地无闲田 沿途美景，不胜毕述。陈仓故事，成都盛衰，都随“三国”远去了，只留下旅人的无限慨叹。但四川农村大片油菜花开，少有荒芜，山青水碧，迥异漠北，让人觉得蜀中无闲田，天府非虚名。 回家见了家人，不无得意地自揭老底是一人独行。当事者若无其事，听话人失色摇头，警告下不为例。 遇几个猜想可能会较家人更有见识的朋友，叙述旅游见闻与心得，期望能听见感同身受的赞赏，结果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倒是几个年轻朋友，恭维有加，说我人虽老，心态还很年轻，让我这个老顽童好几天都乐不可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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