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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发:京剧式微小记

 阳道明 2017-11-03




平生有两“好”:一为读画,一为看戏。

   

闲来无事,挂一幅名画于斗室。一面品茗,一面研读。观其取景、布局、设色、笔画、线条,细节,细读、细习,刹那间,仿佛身不由主,已在画图中。或徜徉山水间,或寻香幽芳里,或与客人抱膝长吟,或与雅士杖黎论文,或与僧人松下对弈……这乐也,无尽又无穷。

   

二为看戏。中国戏曲,不仅为中华民族而且为全人类艺术宝库中稀有奇珍。其品种之盛,魅力之大,世罕其匹。余之看戏,亦如读画。往往看着看着,忽然魂飞体外,进入戏中,与剧中人同喜、同忧、同怒、同乐。于众多戏曲中,最偏爱昆剧和京剧。朋友们称余为“戏迷”,也确有几分实在。无独有偶。老伴张金倚,也生于戏迷家庭,自幼爱戏,还能唱上几支昆曲。嫡堂舅之江,新民晚报高级记者也,且为著名戏曲评论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相聚一处,不是读画,便是论戏。好在偌大上海滩,日日好戏连台,不愁无戏可看,因而数十年间,看戏几乎也与读画一样,成为余之“生活必需品”,有时甚至不可“一日无此君”。

   

谁知世事难料,好景不长。大革文化命,史无前例,“旗手”江青挥动板斧,上扫玉皇大帝,中扫帝王将相,下扫十殿阎罗。短短数年,使中华民族戏曲瑰宝,摧残殆尽。等到“一唱雄鸡天下白”,戏曲实际已经式微,气息奄奄了。追至当今之世,电视屏幕上“大奖赛”之类固然闹猛,戏曲舞台上则已衰落不堪。今夕何夕?壬申除夕。明日何日?癸酉元旦。逢此大节,过去上海戏曲舞台,何等威风。光是京剧,共舞台、大舞台连台本戏,黄金、天蟾、中国等等戏院,京朝大角,海派巨星,总是好戏对阵,一争高下。今日,翻开报纸,三大张十二版,竟找不到一则戏曲广告!鸣呼!“王小二过年”,廖落、凄凉,一至于此!凡我国人,作何感想?有关方面诸公,又有何感触?

  

唯其“病重”,“医生”们实无良策,你一个主意,他一张方子。方子也罢,主意也罢,“里厢‘扛’(讲)到外头,菩萨还在庙里”,何故?因为“扛”出来又“扛”进去,无非“革新”两字而已。此两字当今最吃香之方块字也,可以从天安门贴起,一直贴到“田横头”。但是,如果深问一句“如何革新?”答案自然五花八门。有一点却可肯定:坐议言谈,数年之久。至于效果,无所可言,否则何以大好春节,大上海竟无一戏可看?


   

或问:足下侃侃而谈,有何高见?

   

答曰:谈不上高见。作为戏迷,心系所危,不敢不言耳。匆议有六:

  

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戏曲衰落,原因甚多,无法一一细论。千条万条,先讲一条:无论那个省份都要把本省主要剧种、主要剧团养起来。“养”,就要“养”得象个样子——吃得饱,穿得暖,“立”得直(给予一定的荣誉和社会地位,要让人看得起)。

   

二、不管赚钱够本,要常常唱戏。戏票硬是可以通过企业摊派。

  

三、要认真组织观众,培养观众,做好讲解引导工作。要送戏进厂、进店、下农村,特别是进大学、进中学。让青年学生接触、学习、理解中华民族文化瑰宝。

   

四、必须切实加强戏曲教育。不论观众如何冷落,接班人培养工作绝不能松懈。而且,从现在开始,就必须抓紧。因为有些剧种目前还有一些主要演员(如昆剧)能教得动戏,培养得出人才。再拖拉几年,老的老了,死的死了,什么戏也上不上了。为此,必须加强两方面工作:一是选好苗子,尤其要动员戏曲演员送子女学戏。二是爱护师资,必须大大提高教师的工资、待遇,让其安心教戏,甘心留下自己的“绝活”。

  

五、对演员来说,要强调勤学苦练。目标不要放在什么大赛的得奖上,而要放在自己的“第二父母”——本剧种的振兴上。不论哪个剧种(福建的几个剧种除外,因为他们有语言的特种保护,至今尚生机勃勃),今天都处于衰落期:“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切不可贪近利而忘大事。自然,国家也应言行一致,切实提高演员的福利和社会地位,不能老是口惠而实不至。


   

六、演员本身必须处理好继承流派和演好戏的关系。各个流派有各个流派的特点。但是任何一个流派,都是表演艺术大师在演戏过程中,博采众长,巧避已短才形成的。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可以各创流派,但都离不开自己演的戏。梅兰芳的《贵妃醉酒》《三堂会审》《凤还巢》《生死恨》《霸王别姬》《洛神》《天女散花》等等,程砚秋的《青霜剑》《荒山泪》《文姬归汉》《锁麟囊》等等,荀慧生的《红娘》《勘玉钏》《丹青引》《红楼二尤》等等,尚小云的《昭君出塞》《福寿镜》等等,无一不是本身流派的代表作,而四大名旦流派之形成,就是在无数戏的演出过程中(传统的、创新的、改编的)自然形成。旦行如此,生行、净行、丑行,无不如此。京剧如此,其他剧种也无不如此。如今,当演员似乎只知流派,不知有戏。流派也只知有唱,不知戏曲乃集歌、舞、诗、戏、画之大成.有机结合。歌,固属首位,但只有歌而无其他,学得再像,也难说戏演得好。只有唱像流派祖师爷,身上则一无是处,坐无坐相,走无走相,怎能算是这个流派的代表人物?举例而言:当今净行,几乎无一不宗“裘”(盛戎)。宗“裘”,又几乎无一不求唱似,不求戏似。想当年裘盛戎一举手一抬足,何等份量!装龙像龙,扮虎像虎,塑人物,又何等入木三分!当今裘门弟子到底学到了几许?光是一个“唱得像”,离流派相去何止千里!如果说戏曲式微,原因殊多,那末演员本身质量、素质之不及前人,对于我辈老戏迷来说,似乎应属主要!一坐到台下,眼看台上,走进走出,就这么几句唱学的是老祖宗,怎么吸引得住观众?连老观众也吸引不住,更何况“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遑论魏晋,对中国历史知之甚少的新观众!

   

以上所议,无非偶然想来,偶然论之说说而已,听不听由你。因为目睹戏曲衰落,七嘴八舌者又多。反正大家都在“扛”〔讲)“菩萨”扛进扛出,扛个不停。鄙人年逾七十,看着眼痒,听着耳痒,所以不自量力,自告奋勇来“扛”一“扛”轿槓。至于“菩萨”进出如何,则非区区一只“肩膀”所能左右也。等吃年夜饭,讲讲白相相而已。


上海戏剧     1994-04


京剧道场


走进京剧,感受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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