橱窗里的模特儿 | 文艺风

Sayings：

中午去商场，商场里单曲循环着李荣浩的《模特》：“穿华丽的服装，为原始的渴望……啦啦啦~”

不怕告诉你，我生命里第一次见到“模特儿”，那时还小，我一见，当场吓得哇哇大哭。那是一头被商家用绳线缠住脖子、倒吊起来的毛绒玩偶熊。后来，长大了，陆续见了更多奇葩的、令我反感的模特儿，或没有头，或断了一只手，或戴着奇怪的帽子……而且，它们清一色的都没有眉眼儿，仿佛谁也不像，又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的样子。

再再后来，我突然羡慕起模特儿的好来，它们比我更幸福，可以穿着随季而换的新潮服装，拥有永远不用担心发胖的完美身材。它们不用公司通宵加班，不用在外奔波劳碌，工作的全部内容，就是在繁华的都市商场中美美地站着。而且，它们往往成双成对，一点儿也不孤独。最重要的是，它们没有脸、没有心、没有眼，不像我，每每遇上不开心的事情，就会一下子捂住脸，整个心抽紧地疼，眼睛里开始大滴大滴地滚落泪珠。

橱窗里的模特儿

周佩红

她的头微微低下，眼睛也朝向下方。这样她的视线就不与任何人接触。她身子有些前倾，好像对身外万物都不及一顾，只是埋头赶自己的路。和她的伙伴们一样，她有黄金分割比例的五官和身材，美得不可思议。但她内敛的神情是那么不可捉摸，不是简单的温柔，也非纯粹的冷静。她在看什么呢？

就这样我记住了她。我在形形色色的服装店橱窗里多次见到她。

称呼她“小姐”、“女士”都不确。她让我想起京剧中的“青衣”，是那种成熟后的雅洁和自持，而非她身旁那些“花旦”、“彩旦”、“武旦”的娇俏或狂放可比。

我在走过商业街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些烦乱。无论拥挤或清静之处，总难让人有洁净感。俗艳的服装店和高档时装精品屋，其实在本质上都有咄咄逼人的铜臭味，只是前者多些赤裸，后者多些伪饰。当满街都在强调“某某文化”时，或许真正的文化正在消失。我既不能绕开它们，也没法不去商店购物。有时我是拖着累重的躯壳去，想为这躯壳找一件合适的外衣。而我的心总是在推拒和需求之间彷徨。

人不可能不受任何束缚。人受束缚有时是自找的。人不受束缚是可能做到的吗？

彷徨的时候，我已经走到这繁华的商业街，目光碰触到各种衣服，然后，一眼看到她。

贵重的裘皮大衣覆盖在她身上，背影像个皇后。转到前面看她，却是满脸的不在乎。这只不过是暂时的表演，一会儿这袭裘皮就将卸下，丢掉，那时我会感到轻松。她对我这样说。

她站在人群熙攘的商场门口，穿一件质地款式和色调都很糟糕的衣裳，仿佛在为身后所有的同类衣服站岗。浓妆艳抹的营业员小姐在她身旁走来走去，大声招徕顾客。平静仍然笼罩着她。嘈杂，喧嚣，低劣的交易，物欲的泛滥，一切都可以面对，承受，拒绝与否是自己的事，自己是夺不走的。她好像抬眼向我迅速一瞥，只一瞥，又低下了头。有如穿过杂草的净水，一种清凉之气从她身上散发。

她是木头做的，是死的。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怔了很久。但她静止不动的身姿，仍然让我在繁嚣的都市里看到一种确定的姿态。这让我想起昆德拉笔下的阿格尼丝：在响个不停的汽车喇叭声和人群的吆喝呐喊中，阿格尼丝“渴望买上一枝勿忘我，只要一枝；她希望把花举放在自己的眼前，作为美的最后的、不为人知的象征。”

对了，她微微低下头，看见的正是这样一枝勿忘我。

（文 |  周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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