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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篇:《外婆,今年椿树又抽芽了》
2017-11-05 | 阅:  转:  |  分享 
  
外婆,今年椿树又抽芽了

陈昌凌

虽是我的亲外婆,但我对她的生平却不甚了解,只知道她很要强,只知道她很能干,谈吐利索,做活麻利,只知道记忆中的外公是我亲外公的弟弟,她身材中等偏高,但却不知名姓,说起来很惭愧!

我幼年时候,正值文革时期,家里因为爷爷“成份高”,绝大多数亲友都疏远了我们。孤单下来的我,除了踏遍荒野,放猪牧牛;穿于荆丛,以逗虫蚁为乐,很少遇有亲密的玩伴。但有一个去处,让我感到格外温暖,那儿永远把我当成他们的亲人,那便是我的外婆家。

我有两个舅舅,大舅舅是个退伍军人,二舅舅是高中毕业的知识分子(七十年代的乡下人,能读完小学就算不错了,读完初中的人已不多见,而能读完高中的自然就是高级知识分子了)。小小年纪的我,看出来大舅舅和外婆、外公关系不太融洽——后来听说,1960年过饥荒时,外公、外婆自身难保,不顾大舅死活,险些让他饿死,次年某月军队下来征兵,他入伍了,这才度活他一条临近死神魔掌的生命。我最喜欢和二舅舅在一起嬉闹,喜欢听他打谜语、讲故事。他到河道去摸河蚌(回来炖熟喂产崽的母猪)也把我带着,我简直成了他的“跟屁虫”。我长得很像他,外婆还戏谑地说,我二舅若娶不到妻子,或虽娶到妻子而生不出儿子,可以让我继他的香火,不过,我当时还不懂得什么叫做“香火”。

按我们故里的乡俗,每年春节拜舅舅年应该是在正月初二,当然拜舅舅年也便是拜外婆年和舅母年了。于是,每年正月初二天蒙蒙亮,刚出窝的鸣鸡还正在热闹地此起彼伏地啼唱,我们兄妹几个便踏着白霜皑皑的冬野,兴奋地向外婆家奔去。外婆总是站在院墙内的一棵大椿树下,翘望着我们兄妹的到来。这棵大椿树论径围两个成年人合抱不过来,它每年春节,是我们兄妹步走十几里土路奔亲的标点,看见大树,也肯定看见外婆了,到达大树,也便到了外婆家。正月开头大椿树还没有长出叶子,甚至还没有抽芽儿,但它枯老的枝干,似乎正于沉默中向年幼无知的我们叙说着其沧桑的过去——只是我们不能明白罢了。

外婆非常疼爱我们。每次我们流着汗到达时,她总是立即端来热水让我们兄妹爽爽地洗把脸,并马上把锅揭开,把已准备好的鸡腿、鸡翅煮面条端到我们的面前——她家条件也不好,鸡每每是专门为我们兄妹宰的——然后再端上来各种好吃的糖果,又问我们,还想吃什么?路上冷不冷,累不累?怎么没让妈妈来热闹热闹?等等。

我们每次来外婆家(包括春节外的其它日子),她总是觉得和我们在一起呆不够,每每把我们留了一夜又一夜。虽然她没有滔滔不绝的话题,却总是爱看着我们笑。外公和外婆也总是爱在同村人面前说起我们,多半是夸我们的话,他们似乎认为我们很值得他们炫耀。外婆种了一个花圃,她常带我们去看,顺便修剪修剪。我还跟随她串过人家门子或去过荒岭野地。

有一天黄昏,我跟随二舅和外婆来到一片野地里。夕阳刚刚落去,黄昏的西北风把荒芜的山冈吹得阴森可怕,外婆和舅舅先干了一会儿农活,不久,只见外婆来到一块丛草遮掩的土包边,在那里嚎啕大哭起来——后来,听二舅和母亲解释才知道,原来我还有一个小舅舅,排行老四,是在1960年活活饿死的。

随着“文革”的结束,爷爷得以平反昭雪,我父母的心情和精神面貌好多了,我们的生活更加繁忙起来,我对读书也更有信心了,更加勤奋了。但每月每年我们去看外公、外婆的次数明显少了起来。随着我年龄的增大,我逐渐发现母亲对外公、外婆是有陈见的,看得出她不喜欢谈起他们二老,也不十分支持我们兄妹经常去看望他们二老。她还说,1960年,外公外婆因为不顾及她,差点让她饿死于荒野。再加上,我随着年级升高,又因为笨鸟先飞,得抓紧学业,便每隔很长时间才去看望他们一次了。从二三十天,到几个月,甚至一年才去一趟。遭遇父亲生意亏本,同时,我又因为结婚欠了一笔债,我们为了还清这些债务,差点将家中的口粮卖尽,这时候,要强要胜的母亲就再不让我们去她娘家“丢人现眼”了。但是,外婆随着年事增高,在日薄西山的岁月中,却更加思念起我们。因为行动不便,她经常给人捎来口信,让我们去“走一走”,可是,我们几乎没有达成她的心愿!

有一次,外婆得知我妹夫在跑三轮运输,便又请人捎来口信,让我们送几百块煤球给她用。我知道,她在居家附近是能买到煤球的,她这样做无非是让我们去“走一走”,并借此在乡邻面前展示一番:外孙们没有和我们疏远,他们来看望我们了·······。我带着妹夫去了,煤球送到了,没有想到的是,外婆却因为同情我们当时的穷困潦倒,一定要把煤球钱付给我们,而更让我此生追悔莫及的是,忘恩负义的我,竟然收下了这笔钱。再后来,我来到私立中学教书,严格的制度,繁忙的事务,累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则更让我在心中找到了推辞,于是,最近十年间难得看望她老人家两三次。

淳朴、善良、不与外界相争的外婆,平平安安、默默无闻地活到了九十二岁,于今年春末去世了。我感到她身边时,她早已咽下最后一口气。听舅舅、舅母们说,她在去世前,人们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祥的预兆,她没有患过什么不得了的病,去世前的当天下午,人们还发现她在花圃里微笑着提着水壶浇花;只是她平日里爱说起我的母亲和我。我默默地看着外婆慈祥的遗容,在心中为她祈祷。也许是上天赐福有眼,让我的外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饱受疾病缠身之苦,没有忍受卧榻诊疗之痛。不过,上天您知道吗?对于似乎未曾患病、默默仙世的老人,后人的良心却更多出一份遗憾,更增受一份知恩未报的谴责!我知道,在我生命以后的每个岁月中,我都会时常回想起我亲爱的外婆,带着遗憾,带着谴责,带着怅惘,更带着鞭策。

外婆刚刚去世,按农村习俗,遗体需在家中停留三日,方可火化。我因学校事务紧急,只得和舅舅、舅母暂时告别,连夜雇车赶往校园。车已开出村口四五里路,我忽然要求司机调转车头开回村里,因为我这次临走并没有如往日一样,到我外婆身边告一声别。我托起外婆已经僵硬的手腕,紧紧贴在我的面颊上。满眶的泪水,再也禁它不住,终于夺眶而出······

给外婆送葬后,我又来到了外婆生前院墙边的大椿树下,在这儿伫立了很久。外婆,她似乎没有走,她永远活在我们兄妹的心中。这棵高大的椿树,此时正以它繁茂的枝叶,向我们描述外婆复杂而又简单的人生。

我离开了外婆家,离开了外婆生前的村庄……回首间,外婆仿佛依旧微笑地站在那棵大椿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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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林径轩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