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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敏斯卡手记

 若水的书包 2017-11-06

1965年

并非人———大海在上帝的形象中。

自然中的一切都是好的。没有废品。大海、砂砾、树木,甚至野草和荨麻,都是好的,由好的物质构成。没有瑕疵。

与盲眼人谈论颜色:请拿去我的文字。

诗人乃浩大的哑默。你喘息出你的无力,你咕哝,结巴,原地徘徊;作为人你是个巨大的错误。

低语。低声说话。低语———如大海。

1966年

身体之欢乐;木头、纤维、泥土诸物的欢乐,在物质上与我们相似;亲近而美好。这世界的同质性。

1967年

流放之问题;阿那克西曼德;从祖国被流放,信仰被剥夺,丧失批评、痛悔、反抗、自感苦涩的权力;远离自身;心的无家可归。

人之历史———因人被从许多天堂中流放而发端。各种大门在他身后相继关闭。永无回返之路。永无。

梦的炼金术。在神秘的考验中,死者显现,被某种不为人知的艺术召唤而来,前往真理边缘的幻象中生活。因为他们毕竟是真实的:他们谈话,移动,触碰我们,我们也触碰他们。梦的巫术。

1968年

面对死亡,一切词语皆谎言,因为一切希望皆谎言。词语乃虚妄的希望。土块、石头、一小片饥饿的绿色从不说谎。

我思索他在昏迷中说的话,仿佛这些话获得了新的意义。仿佛每个词语都是急件。

(注:写于作者丈夫Jan Spiewa去世后不久)

我梦见他跃出大地,仿佛从沼泽中跃出。他不断显现,身上裹着黑泥,有一次裹着红泥。我烧水倒进盆里,让他洗掉泥土,洗去死亡。

我把遗落的纽扣缝到他最后一件衬衫上,将黑袖扣放在他的袖口。最后不必要的姿态与努力。

他一直问:我真的死了吗?

在一天中———3月16日———我写下《白色手稿》。

对于人的身体,我们写的太少了,我们失去的身体。

将痛苦转化为艺术是必要的。给苦痛一个形式。纵使这不过是普通的“在绝望中搓手”。这也是痛苦的规矩。无规矩则无艺术。与此同时,若无法直接言说、尖叫、呼号,人就会愧疚难安。这还不够。

1969年

未写出之诗的地狱

我以前写的那些愚蠢的伪哲理诗,充满伤感与无用的矫饰,何其糟糕。我本应全身心只写完成的爱。

手术前他的最后一句话:“开心点。”

最害怕文字的应该是那些了解文字重量的人:作家,诗人。对他们来说,文字即事实。

何谓忠实于死者?不能想象生者有第二个母亲。这是唯一的忠实。不可能找到替代品。

在焦虑彷徨的时刻,人应当写点东西,塑造点东西。不论是什么,总会带来某种感觉与秩序。任何情境都可作为出发点。生命的知识并不包含特定的起点与终点,就像地球,上面任何一点都可成为起点或中间。

未写出的诗在某处等待着,就像未被人看见的孤独的湖。

我的手渴望写作一如樵夫渴望斧头。只有这提醒我,我还活着。

1970年

梦中,我很年轻。梦中,雅内克从未死去。梦中,我很安全。梦中,我拥有醒时不曾有的希望。

(注:雅内克,作者对丈夫的昵称)

信仰是与他人命运相关联的一种感觉。一种特别的怜悯,也在与自然的关系中。

信仰是与死者相关联的一种感觉。来世?我不知道。不管怎样,总有某种共有的时间,我们在其中存在并将存在下去。

1月13日。今天对我来说是个重要日期。浩大的光。内在的殷切与盼望。我向所有传报者敞开。

在写作过程中,意识敞开,诗从上方淌下,仿佛出自恩典。与此相似,一种与广大万物联结的意识突然在我心中打开,一种无尽的怜悯。这个世界仿佛被雨刷洗过一样。万物获得了崭新的色彩与意义,仿佛是真实之物的象征与反映。诗歌启示大抵若此。

光并不否定理智或任何理性意义。它只是存在着。我不“正确”,但我有一种内在体验,一种意识状态。一种诗歌敏感,向世界,向宏大或微渺的万物敞开。

“我们如此存在”,雅内克曾写道。存在,意味深长。全然地存在:认识与爱。

歌德说过,色彩乃光的受难。真是个聪明的想法,将道德秩序引入物理。

人在痛苦中是个孩子。规劝并非应对痛苦的最好办法。有时你只需要某个人拥抱你安慰你。

我仍无法相信他的死。如此深爱过的人,怎么可能死?如此被深爱过的人,怎么可能死?那他活着吗?

坐在沙滩上一刻钟。一阵无尽欢乐的浪潮突然涌来,带来感激和爱。

绝望与欢乐同时并存于我们里面。看见大海时迸发于我们内心的欢乐,必定存在且一直存在于我们里面,一如绝望。二者彼此相邻,彼此包含。绝望与欢乐,或许是互相转化的相反精神力,凭何需要?

欢乐,不只是一件礼物。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也是一种责任,一个有待完成的任务。勇气。

我的诗所表达的静默要多于言语,一如音乐是一种静默。不同层面的静默,需要声音来彰显。

我寻找死者,却找到上帝。

无欢乐的痛苦缺乏盼望,无痛苦的欢乐乃属傲慢。

死亡乃一跃。它可会径直前行?

诗是真理之前兆,信仰之入口。只是当代诗人把诗变成了杂耍。

看似最确定的,在我心中摇摆不定。怀疑本身。然而,将世界建基于怀疑之上,更是不负责任。

上帝从虚无中创造世界,始终如此。

心———屡被嘲弄的词,诗人的羞耻。

我们从时间的碎屑中创造永恒。

我常想起上帝一如想起大海。力量与平静。壮阔的平静。自然之力的平静。一种暴力的平静。

我开始写诗,即刻,它开始写我。

10月6日,犹太新年开始。自创世之日起第5731个年头。

我的《白色手稿》不是哀悼,不是眼泪。它是爱之歌,爱之泪。

可以用衡量音乐的方式来衡量时间。音乐是一种不断回返的时间。时间的盘旋。时间流过创造的个体,于是获得了风格。贝多芬的时间,勃拉姆斯的时间,肖邦的时间,莫扎特的时间。这些时间,虽然流动、气质、能量各不同,但都服从普遍的时间规则。有两种倾斜的时态:过去时与未来时。一旦我们抓住整个音乐,就可能企及永恒。

关于永恒的思想是对我们无常与脆弱的补充。我们里面有空间存放这种无限,实在令人惊愕。

死亡降临时,巴赫赋格音符上的伤口。米开朗琪罗的“隆达尼尼圣殇”———未完成,富有表现力,仍化在石头中,原始粗粝。雅内克最后的诗是什么?

隆达尼尼圣殇

1971年

一整年我都在体验着一件事:感恩。对人们,或对他们存在的事实。对上帝,因为爱,因为泪水,因为人们。

一个问题:信仰者与不信者有何不同?双方皆有善人与恶人。对不信者来说,生活中的厄运意味着挫败。对信仰者来说,应还有一步朝向……总之有些积极因素。

像对待每个说出的词一样对待每一天。而你自己,就像对这个词的回应。

写《白色手稿》时,我正处在生与死的边缘,紧挨一堵既分又合的墙。

想写关于约伯的诗。心中开始慢慢酝酿。一个当代约伯。沉默的上帝。无处不在、各种伪装的撒旦。我应该从结尾处始,写约伯恢复了财产与幸福,但他却心碎了,无法幸福。约伯的幸福。约伯的第二次幸福。

面对爱人之死,“信仰者”与“不信者”同样无助。这与我们关系最密切。并非力量,而是脆弱、无助、恐惧和死亡。只有在欢乐中,我们才各各不同。痛苦的面容都是相同的。基督的脸。

祈祷最后之物变成最先之物,如面包与火。长大离开的孩子可以回到母亲身边。可以像苏格拉底一样,被判了死刑,开始学习演奏里拉琴。

先锋派艺术教我们羞于展露情感。但表露情感亦需要慷慨与才能。

1972年

我们谈论“此世”与“彼世”。“信仰者”大概是那些相信“彼世”及其真实的人。我不相信彼世。只有一个世界,一种现实。死亡不是通往彼世之门,或许只是隐形之眼的睁开。

“辛劳的惊奇”———这是对诗的恰当定义,由于多种原因。

关于动词“存在”(to be)的诗。

这儿周围仍有太多他的缺席。这也是存在的一种形式。

写作不是简单地排列词句。只有当内在的某种神秘能量使词语复苏,一首诗才产生。假如他们在我墓碑上写下“诗人”,就荒唐而虚妄了。

Jan 离世时我四十七岁。我戴上死亡犹如戴上朋友的帽子。

每个诗人都有任务要完成。写作时,一旦发觉自己的任务,你的诗就会充满活力且本真。那么所谓形式就不成问题了。诗自会找到。仅仅写诗并不能让你变成一位诗人。

节奏在诗中,也在生活中———不只是外在形式或风格结构,也是内在情感节奏、想象与神秘的神经搏动之反映。节奏也是规训的一种形式。而规训是一种道德概念。所以,我们可以谈论节奏的道德。

我们只有为数几种感觉。我们经不起宗教感觉的衰颓。就像其他感觉一样,若不使用,它就会减弱、衰微。

童年抽屉里的财富,后来的任何珍宝都无法相比。

1973年

今天早上我坐着写完了约伯组诗。写这些诗已不再是工作,而是仿佛得到了某种神秘的授意。手好像受到无形之手的引领。关于约伯的诗,关于永恒回返的约伯。

(注:可参看:关于约伯的组诗)

祖父说,直到现在八十六高龄时,他才失去了信仰。或许这是种福祉,由此,一个人可以学会摆脱所有支撑,在黑暗中直立、行走,即使丧失了信仰的恩典。我们也是如此踏入死亡。

作为祈祷的创造方式;作为祈祷的存在方式。

诗的才能,简单说,即命名事物及概念。我们一向忘记了,以为一切都已被说出了。

耶稣复活后,这个世界在他的门徒眼中该有多么空虚。这已然是我们的当代世界,上帝隐匿后的世界。

这些笔记含有某种呼吸的节奏。专注地呼吸,沉思地呼吸。

1974年

不写作时不应感到焦虑。或许那时有个人正在我们里面写一篇更重要的文本。

你学不会诗人的“职业”。你须不断克服自身。放弃自己的成就。不要重复自身。你可以看到我的诗的运动轨迹:从宽广、偏于描写到简洁、笨拙,一个记录,就像某种内在真理的化学符号。

有些作家受妻子保护,欢喜于他们的工作。而对我来说,有更重要的事:晾衣服,购物,拜访某个奇思妙想的人,熨烫我儿子的裤子。我在书桌前坐下,却想不起人们是如何做这些工作的。但诗时而像捕猎的鸟一样袭击我,随时随地。它们须被写下。

人类质问恶与痛苦的意义何在。人类即约伯。人性即约伯。结论确是如此:痛苦与恶将我们带到上帝面前。所以,不要嘲笑那些“畏惧时转向上帝”的人。

我从不曾如此热情地清理我诗中不必要的名词、形容词、损耗的短语。电报。

摘自《科扎克医生回忆录》:“这个有趣的世界不再外在于我。如今它就在我内部。我存在,不是为了被爱与被赞赏,而是为了行动与爱。周围人没有责任帮助我,我反而有责任看顾世界,照护人们。”

(注:雅努什·科扎克Janusz Korczak,1878或1879年7月22日出生,1942年8月5日或6日去世,死于特雷布林卡德国纳粹集中营。有关于他的电影科扎克医生)

科扎克医生与孩子们在集中营

科扎克:“小的不幸将发生———这不值得你的眼泪;大的不幸将发生———而你忘了哭。”

我梦见了科扎克医生,对着他说梦话。我与他一同生活,读他的作品及报告。我感觉到他的存在,仿佛他是我一位故去的挚友。梦醒后,我只写了一首诗。

遭杀戮前两周,孤儿院的孩子们上演了泰戈尔写的戏剧《邮件》。主角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由小亚伯拉沙(Abrasha)扮演。当被问道为何选这部戏时,科扎克答道,“孩子应该学会带着尊严迎接死亡天使。”

(注:参看关于科扎克医生的一首诗)

1975年

良心是你随身携带的一整个裁判庭。它不只是一位法官,还是一个法庭。拥有一套检举与辩护的全套机制。(注:参看诗人题为“良心”的诗

圣经是起点,是源头。但每个起点也内在于我们,于是你随身携带着你自己的圣经,你自己的传道书,你自己的启示录。

森林中一个灰色日子。突然,树木之间———一只鸟金黄如珠宝,拍拍双翅飞走了。

1976年

圣经中更多是梦。梦是我的专长。圣经作为人性的梦。

我们用大词谈了太多对人的爱。有时,只需一点注意就够了,带着尊重注意你的邻人。注意(Attention)———西蒙娜·薇依最喜欢的一个词语。其中包含意志与理性的因素。该词语,摆脱了感伤与不诚,牵引着爱。

西蒙娜·薇依

此时我的窗户充满开花的杨树。它的白色绒毛如雪般落下。我赞美起它不倦的丰盛与多产。

又是柏拉图。又是马可·奥勒留。离开前重读哲学。仿佛在参加一场考试。

我写了一首关于圣经人物拿俄米(Naomi)的诗后,哭了。你见过这种情境吗?这可是深思后的“作品”?

给我的笔记起一个名字:象形符号。

我不得不翻遍我的最后两部诗集(未出版)。我仍停留在生死边缘;我适合待在这逼仄的空间,在这条线上保持平衡。

1977年

圣经中的大海。约拿。海上风暴。圣经本身就是大海。

圣十字若望(St . John of the Cross)一句智慧的话:“习惯于残缺”。

美好的工作:储存水果,缝补,修理。补上虚无里的窟窿,用肥皂粘合深渊,痛苦地缝合分裂的对立物。几世纪以来,女人们一直在做这些,一直在歌唱。

情侣眼里年龄不重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爱在最深处寻求我们的认同,寻求我们不变的“我”。我不能停止爱他,因为他鼻子上有个疹子,或因为他老了。我不能停止爱他,只是因为他死了。

三年来不许我出书,正合我意。这使我避开繁冗的一切,脱离急切的热望,教我谦卑。

或许我作为一个诗人的任务,就是去描绘孤独的风景。

1978年

Abraham Heschel说:“希腊人学习是为了理解,希伯来人学习是为了敬拜。当代人学习是为了使用。”

关于死亡,或许最糟糕的事是与你的自我相分离。毕竟,你与你的自我已相伴这么多年,而突然间你不得不告别。与你自己、身体与灵魂告别。

我只有一个创造性的梦:重读《圣经·诗篇》并将其翻译。

埃迪特·施泰因(Edith Stein)理性地谈论艺术家(孩子与圣徒)的现实感,将之称为一种积极的才能:收集印象并做出回应。

(注:参看诗人关于施泰因的一首诗)

施泰因博士

圣经,被我们每个人独自体验着,成为日常。

我不再写诗了。写诗,你需要有起码一点希望。

我只保存了自己童年在幼儿园时的照片。我的脸专注而严肃。我看着自己,就像看着自己的孙女。

1979年

我无法摆脱这种想法:我们越来越不需要诗。只需推动或刺痛我们的想象与思想。为此,你甚至不需要文字。有时,一首完整的长诗如空气般掠过我。我们冲向终点,抵达结论。所有这些皆产生自艺术内在时间(或人的内在时间)的缩短。

一首诗须与某些特殊的、不堪的东西一起,被钉在这个世界上。生命紧抓着痛苦。不然,诗将隐匿,生活将消逝。

我又一次写黑暗的诗。又一次站在某个门槛。我预先的明晰看来并非我的目的。我需要一种特别的明晰,一种更困难的秩序。

对于词语的闲散与泛滥,诗乃疗救。

有时在记录思想与感觉的碎片时,我仿佛在等待结束句,它会向我展示全部的意义。

Jozef Tischner:“希望乃是与自我的和解。”

(注:Jozef Tischner(1931-2000),与教宗约翰保罗二世共事的牧师,哲学家。)

我写诗有很长时间了。我深知自己须深入,展开我的心智与想象,不囿于一地,而这很难。我耻于运用对话中不会使用的词,一种仿造的词。

写诗时,我有很多次想删去连接词“而”,因为它业已显得多余。

去写无形的诗,几乎不需文字。去接近不可企及之地,那里艺术消失,道(Word)生成。我发现写诗是难的。我似乎进入了空气稀薄之地,越来越难以呼吸。

我通览我最近写的诗。我有种印象:它们已烧透了笔记本的封皮。但什么也没发生,只有词语的灰烬。

若要写诗,你需要接触疯狂。这是诗人紧抓住自己的绝望与错失不放的原因。

从昨夜起,我像个疯女人一样写作。我不得不离开屋子跑出去,只为喘一口气,因为诗在我里面爆炸。

我艰难地睡下,即便如此,诗仍在我头脑中不住旋转。

诗冲溃了我。像野蜂落在我身上。

西蒙娜·薇依:“对时间的沉思是打开人类生命的一把钥匙。”

窗外的杨树全然金黄。存在,存在着。我的见证。

没人知道如何尊严地谈论死亡。无人知道如何倾听。

直到最近,祖父对死亡谈得越来越多;如今,当感到死亡接近时,他不再谈论。他沉默无言。

问题:死后灵魂往何处去?雅克·伯麦回答过:“它无须去往任何地方。”

年末最后一天。映照痛与泪的、无尽的地下之镜,落下平静、辽远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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