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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个 幸 福 者 聚 集 地 ” 20171103 | 艾小羊生活会第72期 安生 安生站在公司楼下等沈庆。 深圳12月的天气，尽管气温上还远未入冬，天却已经黑得早了。不到六点钟，便没了云霞，车灯路灯都亮起来。大巴站黑鸦鸦的人群，每辆车都呼啸着带走一群人，却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一群。 安生顶怕这时候一个人挤在罐头般的冷巴内，路总有尽头，人生却仿佛看不到尽头。有时候她会想，倘若人生的今后十年、二十年持续不变着这样早九晚五的生活，自己宁愿去死吧。 安生不知道自己与沈庆的交往是否缘于这样的恐惧。沈庆与她在同一幢大楼不同的公司上班，同样租住在梅林三村。他们第一次结伴回家是平安夜的前一天，整个世界都快被霓虹灯与圣诞老人压垮了。 下车时，沈庆说，要不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安生在这个陌生城市里新的恋情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开始了。 她每天下班便急匆匆地下楼等沈庆，沈庆通常会比她慢两三分钟。两人一起上车下车，即使不说很多话，安生也不再感觉孤单。 起初两人去小区里的超市买菜。后来某天，沈庆说不如我们去麦德隆买完菜再回去吧，正好可以错开乘车高峰。 于是他们隔一天便去公司旁边的麦德隆。沈庆去挑青菜，安生便在冰鲜柜台前流连，看那些摆在晶莹碎冰块上漂亮的海鱼，用食指轻轻戳它们。 沈庆挑完菜来找她，问你想吃什么鱼啊。 安生说，秋刀鱼。 “哇噻，那是世界上最难吃的鱼。” 他说完便拉着安生的手向收银台走去。 每一次，安生都要吃秋刀鱼，而每一次沈庆总是回答同样的话。时间久了，像两人之间一场特定的游戏。 小武 十七八岁的年纪，喜欢王家卫的电影和孙燕姿的歌。安生与小武一同看《重庆森林》，金城武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日期，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小武转头问安生，秋刀鱼是什么，安生摇头。 “但我喜欢这个名字。”安生说。 “冬刀鱼、夏刀鱼、春刀鱼，秋刀鱼……”小武小声念叨。 独独秋刀鱼是好听的。 那时候他们还喜欢研究凤梨、肉骨茶，海南鸡饭，榴莲。在北方的小城里，安生与小武从没见过这些，它们出现在好看的电影与偶像的简历里，像小猫一样闪着不确定的光。 小武与安生熟悉的是校门口的牛肉面。一块五一大碗，香喷喷的牛肉汤上飘浮着碧绿的香菜屑、红旺旺的辣椒油和薄薄的白萝卜片，倘若加一块钱，碗里就会多出五片牛肉。小武吃两片，安生吃三片。偶尔，安生很开心的时候，会把分到自己碗里的牛肉夹给小武一片。小武不推辞也不吭声，闷头把一大碗面连汤一起吃得干干净净。 “就算秋刀鱼也没有牛肉面好吃。”小武擦擦嘴巴，对安生说。 安生便笑他，你又没吃过，怎么知道呢。小武红着脸，说：“那，除非是跟你在一起吃，它才会比牛肉面好吃。” 暮春的空气里有槐花的香气，高考近在眼前。小武无数次问安生，你读完大学还会回来吗。安生摇头。 一次，小武喝了酒，在安生家楼下喊她。安生咚咚咚跑下楼将他拉到墙角说话。小武的手里举着半块砖头，他红着眼睛，将砖头抛起来，接住，然后再抛起来。安生惊讶地问，你要干什么啊。 “我想把你的头敲破，让你不要读书了，你傻了，我就养你一辈子。”小武边说边继续把砖头抛上抛下。安生的心咚咚乱跳，却装作镇静地盯着小武。她看到自己在他的眼睛中，小小的、圆圆的脑袋，梳着齐耳短发，厚密的流海遮住了高高的额头。忽然，潮水淹没了自己的脑袋，然后，它们不见了。 小武将砖头扔在脚下，慢慢蹲下身体，说，我会像秋刀鱼一样过期，是不是。 红砖墙上的泥土蹭在他黑色的外套上。安生蹲下来，望着小武的脸，像答应给小孩子糖果似地说，如果有一天我看到秋刀鱼，会告诉你，好不好。 小武没有任何悬念地读了小城的技校，而安生如愿去北京读大学。整个假期，小武再也没来找安生。 美好与痛苦全都标着保质期，与秋刀鱼、凤梨罐头一样。 沈庆 沈庆永远忘不了与安生第一次去麦德隆。安生不知何时挣脱了他的手。他走过蔬菜档、水果档、干果档，终于越过无数人的头顶，看到她站在冰鲜档前，望着一堆秋刀鱼发呆。她的脸上带着工作了一天后的倦容，眼晴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那是花朵见到春风时的表情，惊喜里带着温暖的羞涩。 沈庆走过去，问她想吃什么鱼，她说秋刀鱼。 “哇噻，那是世界上最难吃的鱼。”沈庆说的是真的。在他看来，秋刀鱼是世界上最名不符实的食物，肉质坚硬疏松，如果硬要找出它符合美食的某一标准，刺比较少也许勉强算是一条。 沈庆第一次吃秋刀鱼是在大四的冬天。他被导师拉去一个课题组，没日没夜地做实验。某日清晨，电视机开着，或许整个晚上它都没关过。沈庆边穿衣服边看电视，周董那首叫《七里香》的新歌正在打榜，“秋刀鱼的滋味，猫和你都想了解……”沈庆停下拉拉链的手，仔细把那首歌听完，思念像一个优质拳击手，出其不易地将他打翻在地。 他很想好好地想念一个人，而这个人正好也在想他，或者至少愿意被他想念。初中同桌的那个短发女生？晨练时遇到的那个系红色发箍的女生？班里那个总是向他借圆珠笔不还的女生？ 沈庆脑袋乱糟糟地坐在一家日本料理店里，点了一份盐烤秋刀鱼。如柳叶弯刀般的两条小鱼，要了他十天的伙食费。他用精致的木筷将鱼肉一丝丝挑进嘴巴，鱼肉很老，带着烤焦的微苦。 从日本料理店出来，他在街边吃了一大碗桂林米粉，才打着饱嗝慢慢走回学校。雾从地平线上升起，黑夜中，那些潮湿因子像昆虫般扑在沈庆脸上，他的心里充满了类似失恋的悲伤。 他知道那不是因为爱，而是孤独。然而，那一晚行走在平淡望不到边的生活尽头，失魂落魄的感觉，在沈庆看来与失恋无异。 安生是沈庆的第一个女朋友。每当她说想吃秋刀鱼，沈庆的心里都会有种不平常的滋味，害怕在那个晚上，自己独自吃秋刀鱼是被遥远的、还未相识的安生施了魔咒。 沈庆知道，在这个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即使恋人之间，在一起与分开同样简单。 秋刀鱼 “小武，我看到秋刀鱼了。只有巴掌那么长，像一把柳叶弯刀，非常苗条，我想它们是鱼中的奥黛丽·赫本。据说全世界的秋刀鱼都是从日本运来的。它们生性高傲，任何地方都无法人工养殖。在日本，秋风起才会吃秋刀鱼，代表寒冷一天天逼近，萧瑟的冬季就要来了……” 这是一封从未被发出的信。 安生与沈庆依然每天结伴回家，隔一日去超市买菜。只是在沈庆的坚持下，他们恢复到了去社区小超市买菜的习惯。每次，安生都等在收银机前，看着沈庆在各种柜台间穿梭，安生不喜欢超市，如果不看秋刀鱼，她甚至懒得进去。 沈庆却总是兴致勃勃，他热爱美食，知道鲫鱼有10种吃法。但他不知道，其实有些东西之所以成为美食，不是因为它的美味，而是它的滋味，那种带着贴心小情绪的滋味。像春天里的樱花，漫山遍野地开，不浓烈也不芬芳，但它有春天的情绪，如同一场密实的风，盖透了冬天尾巴上的那点微寒，盖透了日益温暖起来的那一丝丝忽然的快乐与感伤。 沈庆那样好，安生却一直无法跟他真正亲近起来。她永远忘不了他说，哇噻，那是世界上最难吃的鱼。 有人从门缝里塞进了一张宣传单。是附近的一家餐厅开张。安生闲来无事将它拿在手上，自言自语道，咦，居然还有盐烤秋刀鱼。 安生知道沈庆在看自己，她将头埋在那张宣传单里，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连每一个小数点都没有放过。沈庆终于起身去阳台上了。安生抬起头，深深舒了一口气。有种秘密被窥破的紧张。 第二天中午，沈庆说下午出去办事，会早些回家。 安生一个人坐在大巴上，心里空落落的。刚过六点，天就完全黑了，道路像一条河，车灯游来游去。安生从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脸。头发已经长过肩膀，在沈庆的美食轰炸下，尖尖的下巴开始变得圆润，她的眼睛里没有太多快乐与忧郁，空洞的，像这个城市熙熙攘攘的街道。 爱不过是一种习惯吧。沈庆不在身边，她不舒服。 温暖 安生在走廊里便闻到鱼的香气。 防盗门虚掩，沈庆正端着一只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安生，他将盘子藏在身后。 “猜猜什么菜。” “鱼。” “什么鱼？” “不知道。” 沈庆得意地将盘子放在安生面前。 金边青花瓷盘里垫着香菜，上面整整齐齐摆放了四条烤熟的秋刀鱼，每一条的身体都是一个完美的小圆弧。 安生冲进卧室，重重地关上门。沈庆呆呆地站在外面，听到安生压抑的哽咽。他猜到了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只是当真相一步步走近，他的心依然疼得仿佛从未有准备。他坐在那里，体味着那个独自去吃秋刀鱼的冬夜，无边无尽的孤独与寒冷。 安生出来时，沈庆正在一个人吃那盘鱼。他吃得很慢，将鱼肉一丝丝放进嘴巴。安生拿起筷子，与他一起吃起来。鱼肉坚实，入口时像木屑。安生将它们停留在舌尖，慢慢地便品出了一点点鲜、香与甜。 她吃完一条鱼，接着吃第二条，然后，她吃沈庆没吃完的另外那两条。长长的鱼骨整齐地摆在桌上。 安生对沈庆微笑，说，你做的秋刀鱼真好吃。 那一天，安生第一次对沈庆谈起小武。 “如果我在他身边，他一定不会去打架。”安生说。沈庆摸着她的头，说如果你离开我，我也去打架。 小武成了安生与沈庆共同的秘密。隔一段时间，沈庆便会去买秋刀鱼，他掌握了至少五种秋刀鱼的做法。 只是有一件事，安生始终没有告诉沈庆。 小武因打群架受重伤后，曾经让他母亲代写了一张纸条。那张纸条一直夹在安生的日记本里。 “安生，我等不到你告诉我你看到了秋刀鱼，也等不到你回来跟我讲秋刀鱼的滋味了，但我会等你，直到永远。” 人们说，小武是坏孩子，打架把自己都打死了。只有安生知道，他的心里藏着一个纯洁的、温暖的秘密。 短短四五年的光阴吧，人就长大了。 ♪ 音乐：Emilie Simon - 《 Chanson De Toile 》     艾小羊 一个很会写文章的二孩妈 一个很会做饭的畅销书作家 一个很会聊天的咖啡馆老板娘 代表作《我不过无比正确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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