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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会 | 伊甸的诗

 悠然一笑. 2017-11-07



■  自然之歌(组诗)


峡谷之歌

面对傲慢的高,它安心于自己的低

“想进来就进来吧!”

它从不设置障碍。恩与怨

哭与笑,阴谋与正义,悲剧与喜剧……

从它身上或急促或缓慢地流过


水与石头这一对冤家

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一眨眼它们就争吵、赌气、哭泣

人类从它们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反复无常

因此他们走在峡谷里时

总是羞愧地垂下头颅


豹子和蟒蛇的影子从石壁上掠过

我们不知道这是一种恐吓

还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警告

但行走是峡谷唯一的生存法则

我们注定与谁相遇,那就来吧


那就来吧,全世界最黑的黑

最孤独的孤独。峡谷里生长的恶梦

总得有人收割。悬崖上被雷劈断的树梢

砸在谁身上都是伤口,都是疼痛


风试图来谷底侦察和鉴别善与恶

但它在随心所欲的变形中

忘记了自己最初的面目

它看见“陌生”这头怪兽在峡谷里飞快地长大

它听见了怪兽越来越恐怖的咆哮


一只误入峡谷的白蝴蝶

在一场风雨中发现崖壁中冲出千军万马

他们穿着秦代的盔甲

挥舞着明代的大刀和清末的长枪

他们呐喊一番后撤回崖壁之中

等待恰当的时机再次冲锋陷阵


只剩下我和我的影子

在峡谷的最深和最窄之处仰天长啸

天遥远得像一个人的来世


夜之歌

夜从我们的躯体里钻出来


夜在大地上翻滚、匍匐或者跳跃

它有时撕心裂肺地叫喊

有时是一种决绝的沉默

宛若一块刀枪不入的铁


我们无法估测夜与万物的关系

温情脉脉的抚爱?冷漠或者遗弃?

一切皆有可能,正如人

不断变幻天使与魔鬼的角色


夜本身不是黑色的,它像古代的女侠

喜欢披一件黑色风衣

它有金黄的头发和柔白的肌肤

它的内脏是五颜六色的

像米罗或者亨利·马蒂斯的画


有时候,夜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

这个孤独家族的族长

在大地上摊开无边无际的仁慈和宽恕

——柴垛后面的疯狂,起义者密室中的愤怒

一个诗人的咳血

篡夺王位的密谋,劫贼的恐惧和兴奋……


夜是一块冰,它冻结我们

夜是一团火焰,它燃烧我们

我们娇弱的肉体在夜里断裂、破碎

又重新组合。我们在每一个黎明

面目全非


冰山之歌

它决心用自己的头颅去撞击天空


它以外部的硬裹住内部的柔软

它以最冷的冷裹住深藏不露的火焰

它是一支即将离弦而去的箭


阳光和暴风在它身上谎言般滑落

所有的诱惑和威胁

犹如虚张声势的闪电

它只为大地的苦难而颤栗


雪莲和熊也对它敬而远之

秃鹫远远地看它一眼

摇摇头去追逐尸体和悲伤


比最绝望的殉道者还要绝望

比最孤独的上帝还要孤独


时间只是它身上的一块冰

神话,历史……是它心肠一软

不由自主地淌下的几颗泪滴


在它伟大的寂静中,能说会道的星星

羞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白云以自己的色彩向它致敬

黑夜和白昼仿佛恭顺的奴仆

低着头匆匆走过


江河负载着它的秘密使命一去不返

而群山犹若复活的雕像

正在等待它千万年以来的第一声号令


乌鸦之歌

它黑得如此虚幻,像被谁用墨汁

——不,用黑漆

细细地刷遍全身,这比夜更黑的

黑,让我们悚然一惊


据说,是它在一个封闭的大贝壳里救出男人

从一只巨鳖沉重的身子下救出女人

据说,是它给我们引来日月星辰

是它赠给我们火种、鱼和树木


乌鸦从来不说出这些秘密

我们一无所知,我们齐刷刷跪倒在

发出夺目金光的事物面前

我们的眼睛被灼瞎,灵魂被烤焦


我们所有人都染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我们磕头,匍匐,或者蜷缩成一团昏睡

乌鸦用不祥的声音发出警告

我们认定是它带来了不祥


我们指着黑色说:这就是死亡

我们指着乌鸦说:死神正骑在它背上

我们在恐惧中逃窜。或者在仇恨中围攻

乌鸦一声叹息,把它的命运搁在我们够不到的高处


科学家说,除了人类,乌鸦是智商最高的动物

幸亏它不比人类聪明

不然,它学会猜疑,仇恨,阴谋

它就会刮掉全身的黑,一古脑儿甩在我们身上


闪电之歌

黑暗厚着脸皮,宣告自己是宇宙之王

它张开鳄鱼和狮子般的大嘴

吞噬所有的山峰、森林、庙宇……

灯光和声音惊惶失措地寻找

避难的洞穴。星星都在颤抖和流泪

“放过我们吧,我们愿意

做您踏实的奴仆,可靠的卧底”


大地被遮蔽得严严实实

仿佛它再也伸不出一根手指

从容地评点风云

黑暗愈来愈硬,愈来愈锋利

像千万把寒光袭人的刀剑

连石头都学会了恭恭敬敬弯腰鞠躬

连太平洋都屏住了呼吸


隐隐约约,有道光在天边闪了一下

趴在地上的青草悚然一惊

它们争先恐后地提醒黑暗

“那道光,是企图颠覆你的伟大统治啊!”

在光的刺激下稍稍露了一下脸的白云

后悔得捶胸顿足

拼命用黑油漆来涂抹自己


那道光又闪了一下,更亮,更坦坦荡荡

更像一个婴儿天真无邪的微笑

鸟们依然在沉睡,或者

假装在沉睡,但一粒萤火虫的眼珠转了一下

它从密密的荆棘丛里钻出来

等待着那道光

再一次发出的启示


其实那道光已经精疲力竭

它用眼睛,用声音,用心脏发出的光

如此微弱,它本来只是一缕不甘心被黑暗吞噬的

烛火,在所有的光都不再挣扎的时候

它挣扎了一下,两下。它挣扎了一下

两下……钢铁般的黑暗

就被撕开了一道裂缝!


现在它用它身上全部的血肉

和所有的器官,发出最后一道光

我们听见它的骨头砰然断裂的声响

我们看见它的血液满天空滴落下来

我们分不清哪些光是它发出来的

哪些光是大地上幸存的纯洁和梦幻

对她的呼应


月光之歌

这柔情和忧伤之光:仿佛一条白蛇

和一个书生的恩怨

两只蝴蝶单薄然而宽大的翅膀


是哪位女神用乳汁喂养着天下万物?

孩子们抬头仰望

发现天空一颗硕大的泪滴

快要掉落下来


一个行走在月光下的人

用月光涂抹一下伤口

他就开始像鸟一样飞翔

一头想要啃咬月光的野兽

被月光引入一座教堂,脱胎换骨


草地初吻般的惊慌

使一条河流迷失方向

升腾而又飘散的情意在努力发出声音

它要唤醒背叛、死亡

还是救赎和永生?


这时湖水和灵魂正在交流

人、神、鬼之间的秘密

并且悄悄地告诉云彩、树木、夜鹭和蛐蛐

它们从一些晃动的影子里

发现了月光的卑微和神奇


礁石之歌

大海用蔚蓝嘲笑它的黝黑

它用夜,用雾,用船和人的尸体

用孤独……捂住自己的脸


太阳用热嘲笑它的冷

它觉得自己应该发抖,它就

发抖

耻辱像波涛一层又一层地包围它


彩虹用鲜艳嘲笑它的丑陋

它想象自己是一只海龟

随心所欲地潜入海底,或者爬上大陆

它只是想想而已


它始终低着头

在海洋、雨水和鸟类的喧嚣中

它一声不吭。它一声不吭

它们就更起劲地嚷嚷


它从来不愤怒

它不愤怒,暴雨、雷电、海啸

就任性地愤怒


一个人站在它头顶

它伸不出手来撵他,它看不见

那人裤裆里的虱子

肠道中的蛔虫。那个人就把自己当作了


一条鲸鱼用同样黝黑的躯体诱惑它

它视而不见

错过了做一个动物的机会


世界之门随心所欲地敞开或者

关闭——进还是出?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礁石撇撇嘴,似乎在说

“这是你们人类的问题

不是我的问题”


大海之歌

上帝选中了你,赠予你苦涩和动荡

这两件高贵的礼物


你在一刻不停地奔跑

你要从俄底修斯和精卫鸟的故事中

夺回尊严


帆量着它与天的距离,像哲学

量着人与动物的距离


穿着古代服装和未来服装的船员

用祈祷和诅咒划着船

甲板上挤满了

欲望,阴谋,战争,疾病……


太阳给挤上海面的水

抹上一层金粉,赐予它们

大叫大嚷的特权

那愈来愈深的幽暗和沉寂

在你的腹部聚集。你会孕育出

怎样的胎儿?


海鸟察颜观色的本事

可以让人类恭恭敬敬拜它们为师


鱼也学会了跳跃、飞翔

星星却学会了坠落

乌云不断地重复关于下雨的谎言


礁石像全身布满伤口的老人

他的呼救声永远没有人听见


海浪这群无知的孩子

他们向子虚乌有的敌人猛扑过去时

碎裂和哀嚎

是他们向命运致敬的方式


谁从遗忘中拣起雷霆和闪电?

承受这一切的大海

缩成一颗小小的血滴


浮冰之歌

被冰遗弃的冰

它面无表情地怨恨

诅咒。它早已向魔鬼交出

心、肺、胃、肝、肾……

只剩下寒冷做它的骨头,它的生殖器


一团白色的黑暗

举着它的拳头,亮着它的刀

它满世界制造冲突,却装出

一脸无辜的模样


它厌恶水。水因它的厌恶而厌恶

它们咬牙切齿,仿佛

一对反目成仇的夫妻

它们互相背叛、折磨、撕咬


毁灭和被毁灭

所有的拯救都是演戏

它在喊疼,她在喊疼,他在喊疼

疼闭紧嘴巴

不喊,也不流泪


它奏出的音乐有一股灾难的气息

鱼群和帆船在比赛谁逃得更快

太阳这个法官始终无法判定

谁抛弃了谁,谁

虐待了谁


它始终不肯彻底沉没

它在挣扎中看万物挣扎

它早已没有自己的血

它就用自己没有血的伤口

把自以为是的世界砸出无数道血流

乌云之歌

乌云的心思愈来愈深

连太阳也看不透这个比埃及艳后还要善变的情人

接下去会怒吼,会嚎啕大哭

还是会用疯狂的阴户和燃烧的乳房

把他以及他占有的天空

绑架,折磨,毁灭……


或者,决绝,沉痛

一声不响地离开

留下一片巨大的苍茫和虚无


雪之歌

它们出发了。从遥远的

只有上帝才知道的所在

它们出发,去寻找最后的墓地和圣殿


在巨大的寒冷中,它们小小的美

犹若几点火星。它们以它们弱弱的白

去擦黑夜那强大的黑

它们的伤口,它们的痛

我们一无所知


没有一粒雪能回到故乡

它们是失踪的海伦、嫦娥,它们是

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

它们是永远消失了踪影的

老聃、屈原、拜伦、曼杰斯塔姆


它们是敲击大地的无数个问号

山峰的手臂在发抖

不敢指点一头猛兽的藏身之处

所有的道路一夜间急白了头


其实它们一直在关怀

它们指出死亡

是为了对生与爱的确认

它们制作的寂静和宽容

宛若一个孕妇的安详


它们的抚摸使世界轻得

像一只白色的飞鸟


地平线之歌

它一直在往后退

它和我们保持着一个永恒的距离

它的神秘,它的不可接近

它永远置身事外的超然和冷漠

赢得了我们的敬畏


它身后的世界

以冥想和幻觉的方式诱惑着我们

我们出发——永远只有出发

没有抵达。它不说一句话

其实它说了无数的话

我们没有听见,或者假装没有听见


我们站在高处看它

我们使劲地擦自己的眼睛

想把它看个清楚。我们举起望远镜

它似乎离我们很近

又似乎离我们更远


它作出要捆绑世界的样子

事实上,这条虚无的绳索

许多人心甘情愿地被捆绑

也有人在甩开它

用高山或者大鸟的翅膀剪断它

用太阳的火焰焚烧它


它告诉我们,天和地是可以连在一起的

我们不反驳也不赞同

我们要去天与地的连接处看个究竟

哪怕我们走一生也走不到那里

我们还是要不停地走


瀑布之歌

溪水或者河流

被大地宠坏的孩子

它以为只要太阳不像铁锤一样砸下来

它就能跑到天与地的连接处

去会见上帝和神仙


宛若电影剧情出乎意料的转折

它的突然坠落

让红松、冷杉、松鼠和红尾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它惊叫、呼救、痛哭

它优雅傲慢的贵族子弟习气

在岩石上跌个粉碎


它的羞愧,它的忏悔,它的痛

却成为一道人人点赞的风景

它像一个得道者那样幡然醒悟

它学会了向身边的小草和蚂蚁鞠躬

和一个衣衫褴褛的落魄者握手

给一只被狼咬伤的野兔包扎伤口


假若它再一次跌落

这命运的奖励——哪怕以惩罚的形式出现

它笑着接受。它流的泪,流的血

都是代大地在流。它不在乎自己

此后渗透进泥土,还是蒸发到空中

或者消失于一个偶然的事件中


大象之歌

它庞大、沉重,像一个在疲惫中喘息的

古老民族。四根柱子般的腿

仿佛要擎起塌陷的天穹

它的神情忧伤,迷惘

这个大地的形象使者

它的缓慢让多少观众焦虑不安


但我们不能说它是笨拙的

它的长鼻卷起岩石、狮子、风暴

卷起天使掉落的钻石

魔鬼撒下的小小毒虫

它硕大的耳朵轻轻一扇

我们就听见满世界飞沙走石的声音


它用太阳的手指抚摸同伴的时候

我们看见了它身体内部的明亮

它的一滴泪是硕大的,比一个湖泊

更能看清云彩的柔软

从大象的痛苦中,我们找到了

把人类从罪恶中救赎出来的唯一途径


你怎么忍心用洁白的象牙

装点你的愚昧和贪婪?

在马戏团,在动物园

大象的耻辱扭断锁链和铁栅栏

扑到我们身上,它喷泉般射出的尿水

淹没了我们残忍的欢乐


大象站立于天地之间,这缓缓移动的山峦

使世界的轻与重、高与低、乐与悲

获得一种奇妙的平衡

它用独特的声音传播方式发出训诫

我们只配俯首聆听。我们只配默默地注视

地球在大象背上小心翼翼地旋转

伊甸

1953年出生。祖父姓朱,父亲姓曹,女儿姓伊。祖父出生在浙江黄岩,父亲出生在杭州,伊甸出生在海宁,却在桐乡农村长大。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在教书,曾被学生评选为“心目中的好老师”。2015年从嘉兴学院退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出版诗集《石头·剪子·布》《黑暗中的河流》《颤栗和祈祷》,散文集《疼痛和仰望》《别挡住我的太阳光》《明亮的事物》,小说集《铁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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