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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为鉴

 王怼怼ya 2017-11-07


鸣弦

齐国的垂丝海棠举世闻名,其中又以帝都的沈府为最。

我被沈府管家收留的那一日,正是壬辰年的三月初七,满园红花灼灼盛放,比天边云霞还要绚烂三分。彼时,沈家的长公子沈墨正端坐在水榭之中,听海棠深处的乐伎弹琴。那姑娘跪坐在地,泠泠七弦轻拂,眼波流动之间,唱的是一阕小山的《留春令》。她琴技颇佳,歌声也曼妙,又别出心裁地在海棠花下唱了这阕歌海棠的小令,端的是情景相融、自成风景——也难怪雅好音律的沈墨此时闭眼微笑,已是满脸悠然之色了。

见我望着海棠花的方向脚步迟缓,管家在身后催促了两句,我便低低应了声,边加快了步伐,边自语道:“变宫错了一个音,唱时又拔得太高,实在可惜。”我话音未落,沈墨霍然睁开眼来:“站住。”

我应声停步,沈墨便背着手走到我跟前来,打量我几眼,笑道:“好灵的耳朵。我瞧着眼生,你是哪儿来的小丫头?”管家见他过问,忙不迭道:“回公子的话,是从郑妈妈手里买来的。老爷先头说要挑几个下人进府,老奴瞧这丫头也可怜。”

“郑妈妈?”他似笑非笑,“那可真是管家积德,否则这小丫头只怕已经没入醉青楼了。”

他转头看向我,眉宇间颇有高傲之色:“听你方才所言,像是懂些音律,会弹琴吗?”“略学过些。”我低下头。

他冲海棠树下那位乐伎使了个眼色,又朝我笑道:“就方才那首《留春令》,你弹来我听听。”我依言坐下,伸手抚弦。前调转眼就到了尾声,沈墨面无表情,眼中难掩失望之色。我抬手按下一个颤音,和着曲子开了口:“海棠风横,醉中吹落。”

这八字一出,沈墨的神色便全然变了。不止是他,连他身后的管家、仆从甚至方才的那位乐伎,都在这样的歌声里痴痴而立,不知今夕何夕。一曲终了的时候,所有人都沉浸在花落肠断的悲伤里,回不过神儿来。我放下琴走到沈墨面前,朝他施了一礼。他紧紧地扶住我的手臂,两眼放光:“你叫什么名字?”我乖巧地摇头:“不记得了。”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沈墨眼中满是狂热,“这样清越的音色我闻所未闻,往后就叫你清音好不好?”我顺从地点头:“全凭公子做主。”

凭借这把清越的嗓音,我从刚买来的仆从,一跃成为沈府最受宠的乐伎。

那一日后,我的歌便成了沈府酒宴的压轴曲目。

我听过那些王侯公子在我唱歌时窃窃私语,也听过他们争相吟诗作赋,用以形容晚宴的歌声,但流传最广的却不是谁的新作,而是前人留下的四个字:声遏云霄。

我并不在意这样的言论,只继续低头抚弦,却每每都能从不同的方位收获一个同样炙热的注视。我知道有人一直在看着我,还知道那个人就是沈府的二公子,是比沈墨小上五岁的胞弟沈风白。除了我唱歌的酒宴次次不落之外,他还常常遣人送我古旧的曲谱、琴尾的冰丝穗和老匠人制的桐木琴,甚至为了听完我的歌,跟他那位虽然疏远但也无甚矛盾的哥哥争吵。

我晓得他是喜欢我。只有真心恋慕,这个眉眼清朗的少年每回望向我的目光才会这样深沉,眼睛才会这样明亮。可我不能对他的喜欢报以分毫情意,因为我跟他原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更因为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取他胞兄的性命。

沈墨最擅音律,其实早该猜到才是——这样犹如天籁的歌声,怎么可能出自凡尘呢?我原本住在九重天上,是月神匣中的一面铜镜,历经千年修成人形,唤作灵鉴。我陪月神度过了寂寥的百岁光阴,终于等来了天帝的指令。月神语重心长地叮嘱我说,沈家这位长公子身怀异能,是邪魔妖道最合适的宿主,倘若容他活过三十岁,必会导致天下大乱。所以必须有人在他年满三十之前结束他的性命,才能保住凡界的安稳。

沈墨平生所好,唯有音律,而月神正是九重天上唯一一个以歌闻名的神女,于是这任务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她的头上。谁料临下凡的前一日,月神体内的灵力忽然异动起来,嗓子也比平日嘶哑许多,头昏脑涨,几乎寸步难行。我在一旁心急如焚,月神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日月之神都能感应大劫,我有如此不适反应,必定是下界妖魔已经盯上了沈墨的肉身——灵鉴,你代我下去一趟,好不好?”

我惊愕万分,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难当大任,月神却神情恳切地说,若想不被天帝怪罪,又想保住天下大势,灵鉴你是唯一能帮忙的人。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铜镜本就是为了照影而存在,对任何出现在镜中的东西都能做到绝佳的模仿。我在她匣中待了一千年,对她的一切都无比熟悉,她那样完美的歌喉至少能在我身上维持三个月——下凡之后虽然灵力被封、形同常人,但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沈墨。

我终于还是点头应允,代替月神去了人间。我算到了如何混入沈府,也算到了沈墨会被月神上天入地无出其右的歌声吸引,卻独独没算到,沈府之中还有一个叫沈风白的笨蛋,也对这歌声动了真心。他跟我的计划毫无关联,我也从没想过要牵扯别人进这个局。可当他托人将那瓶润喉护嗓的琼露送到我房里的时候,我心里还是狠狠地疼了一下。

入沈府一个月以来,那么多王孙贵胄赠我美玉金银,送我锦瑟瑶琴,却从没有人给过我这样切实而温暖的关心。我知道我也对这个二公子动了心,可我更不敢忘了,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替月神完成天帝的指令,将刀锋送进他哥哥的心脏。

更何况,就算跟这个胞兄亲缘淡薄,他痴迷的也不过是我的歌声罢了。而这把清越的嗓音其实并不属于清音,更不属于灵鉴。它只是我从月神那里借来的障眼之术,为的是更好地潜伏在沈府之中,有朝一日化作利剑,将沈墨斩于刃下。

我垂下头来,轻轻地将那瓶琼露放回窗口。

盛着琼露的玉瓶放在窗沿已有三日,瓶口积满了灰尘。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在眼里,议论纷纷。沈风白那厢也终于断了音信,再没有派人过来。我心中难过,实在提不起精神唱歌,只好百无聊赖地倚在窗下,信手拨弦。夜色渐深,我虽无睡意,却也晓得不该再扰人清梦,正想将琴放下,却忽然听到窗外有个声音低低地叫道:“清音?”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起身开窗,却恰好对上沈风白一双漆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盛满了炽烈的热忱,我下意识地逃开视线,却万没想到他竟翻窗跳了进来,低声道:“你为什么不肯再收我的东西了?”

我不敢说话,他却不顾一切地道:“是不是因为大哥不让你跟我来往了?我晓得他不高兴我接近他看中的人,可他不过把你当豢养的百灵鸟儿,我……”他面上微红,声音却坚定无比,“我却把你当作情之所钟。”

我遏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也遏制不住双颊的绯红。他见我如此,终于大着胆子上前抓住我的手腕,低头道:“你不讨厌我,是不是?”我想说不是,想让他离我远些,离这个危险而残忍的局远些,却怎么也不忍心对着这双眼睛说出伤人的话来。

他见我低头不语,猛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慌忙松开手,苦笑道:“原是我痴心妄想了。”我无话可说,屋中登时寂静下来。明月如霜,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的目光最终停在窗口那瓶琼露上,半晌才轻轻地说:“清音,你晓不晓得,我看见瓶口落的灰,心里很难过。”

看到他这样真切的难过,我终于伪装不下去了,抬起头,脱口道:“这三日,我心里也很难过。”他呆了呆,半天才明白我的意思,惊喜道:“你……你……”

他的眼睛比星辰还要明亮,伸臂将我紧紧搂在了怀里。我放纵自己沉溺在沈风白的柔情里,又是忐忑又是欢愉。白日里他一如既往,坐在酒宴的下首远远望着我,夜里瞒着他大哥偷偷与我相会,跟我谈天说地,听我小声唱歌。这是我平生从来不曾体会过的热闹和自由,虽然很多时候我只是倚在他的肩上,听他柔声同我说着漫无边际的话。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却一直没能下定决心,直到这一天晚上我靠在沈风白的肩上,听见他用痴迷的语气说:“清音你知道吗,那天在海棠花下,我第一次听到你唱歌,就知道自己从此万劫不复了。”他说得缱绻而温柔,可他不知道我当时脸上骤然变色,如同被惨白的月光笼罩。

三个月之期将到,我终于走出了那命定的一步。

沈墨虽然不好女色,却跟天下所有男人一样,喜欢姿容曼妙的姑娘。我并没有复刻月神的美貌,属于我自己的这张脸平平无奇,所以除了沈风白那样的傻瓜,并不曾有人真想纳我进门。

我知道沈墨爱极我的歌声,但这样还不够——我得单独靠近他,才能找到机会干净利落地下手。于是这一天的月圆之夜,我装作无意地跟沈墨提起说昨日谱了新曲,又装作无意地抱怨酒宴人多嘈杂,只怕清音难以唱出这支曲子该有的风韵。

沈墨果然邀我去他房里。我抱着琵琶进门的时候,还在盼望午后奉诏入宫、至今未归的沈风白能在宫里停留得久一些。前调起的时候沈墨照例眉头微蹙,我知道他心中总觉得我的琴配不上我的歌,所以加快旋律,幽幽启唇,唱起这一曲《临江仙》。

沈墨终于闭上了眼睛,沉浸在低迷而婉转的歌里,而我抱着琵琶越走越近,终于以左手从袖中抽出匕首,朝他胸口刺去。哪知就在这一刻,他猛然睁开了眼睛,翻手打掉了我的匕首,颤声道:“清音,我原本以为你种种作为是为勾引风白,没料到却是冲着我!你果然别有用心!”

天上风雷忽震,我心中大惊,却也知道再无退路,抱紧琵琶飞快拨弦。只听铮铮几声,这支曲颈琵琶弦轴洞开,银针多如牛毛,瞬间射进沈墨的喉咙。沈墨一介文人,何来还手之力,当即闷哼一声,身子软软滑倒在地。

我目的达成,心中却无半点儿喜悦,只觉得心头沉重无比。沈墨虽然四处招摇,以我的歌声取乐,但也从未做过对不起我之事,何况他还是沈风白的胞兄,若风白知道……我不敢再想,扔下琵琶推门而出,却远远看见甲胄披身的沈风白大步而来。我晓得他跟沈墨不同,从小梦想着上阵杀敌,君上却从未给过他机会。如今看他这身打扮,大抵终于如愿以偿,然而沈墨的尸体就在我身后,面色铁青,呼吸终止。

我不敢回头看他,也不敢回应他那句惊喜的“清音”,只匆匆捏了个诀,消失在沈府之中。在离开的刹那,我听见他在我身后撕心裂肺地喊:“大哥!”我在世间活了一千一百一十六年,却从未听过这样悲愤而不敢置信的声音。我狠狠心,头也不回地离去,眼中的热泪却再也压抑不住,夺眶而出。

九重天上等着我的,却不止月神一个人。

沉寂千年的广寒宫中,居然出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英伟男子。他站在月神身侧,与她并肩而立,宛若一双璧人,可我总觉得这个人的神态熟悉无比,似曾相识。天上地下都知道月神当年与射日的羿情深似海。月神何等美貌,九重天上爱慕她的男子只怕能绕银河一周,但传说羿为射日而死之后,她再不曾接纳任何人的心意。如今竟看到有人跟她站在一处,我又是诧异,又是替她开心。

月神的声音依然温和,却不知为何,带了一点儿陌生的疏离之意:“灵鉴回来啦?没想到你能做得这样好。”

“我也没想到。”我摇头喃喃,竭力掩饰眼睛的红肿和声音的嘶哑。

好在月神并不在乎,随口嘱咐我回去休息后就挽住了那个男子的手,神情是我从没见过的满足。这样的满足我并不陌生,却再也不可能得到了。我心中悲痛,只想回去长眠一场,却在这时看到,月神身侧的那人伸手将她的额发别到耳后,神情一丝不苟。他动作温柔,但我心中却如遭重击,脱口道:“沈墨?”

我终于明白他像谁了——虽然容貌大有不同,但他眉宇间的神情和撩人额发的动作,分明跟沈墨一模一样。

月神和这个神似沈墨的男人一齐回头,我心中涌起可怕的预感,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做了我一千一百年主人的月神缓缓朝我走来,脸上的神情万分可惜:“灵鉴,我本来以为,你不会这么细致,也不会这么聪明。”“什么意思?”我脸色苍白,低头却猛地看见那男子藏在靴下同色的铜环,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你……你是从地府回来的魂魄?你是那个叫羿的神箭手?”

从前我百无聊赖之时翻过广寒宫的藏书,曾在一本古籍里见过关于地府魂魄的记载,说是如果有死人不肯往生,有万中挑一的可能凭借执念留在人间,不入轮回道。这样的魂魄如果想要还阳,就必须在人间找到跟他“命弦”相合之人,以那人的阳寿换他的重生。沈墨……就是眼前这个叫羿的魂魄命弦相合之人!

都是假的,她之前嘱咐我的一切都是假的。沈墨不是邪魔的宿主,杀他也不是天帝的指令,我用来说服自己的一切,都是月神为了给情人续命编造出来的冠冕堂皇的借口。我想起沈风白最后撕心裂肺的那一声哭喊,痛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不,他已经不是魂魄了。沈墨死在你手下的那一刻,他就跟以前一样,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了。”月神微笑,那笑里却带了我从不曾见过的偏执和决绝,“你还记得这个法子,我也记得。你知道吗?灵鉴,我等了一千一百年,才等来了沈墨和你。就当是还恩吧——当年你的原身铜镜,正是羿从泰山之巅取来玄铜,费时七七四十九日打磨而成,你可知晓?”

我太过震惊,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愤怒还是该悲痛,只好有气无力地听她说下去,看着她美丽的脸孔微微扭曲:“灵鉴你还记得吗?那本古籍上对这种起死回生的秘法是如何评断的?”我仔细回想,喃喃念道:“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是啊,必遭天谴。”月神看着我的眼睛,轻轻说道,“你放心,天帝发现此事之前,我会将你派往别处。”“我知道了。”我漠然点头,心如死灰。

她说得对,就当还恩吧。我原身是羿所铸,又在月神的妆匣里吸取天地灵气,这才幻作人形。还能怎么计较呢?来日天帝倘若发现此事,我便如她所愿,一人去领那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便是。我手上本也沾满了血,并不冤枉,不是吗?然而从今往后,我与他二人终于各不相欠,就此两清了。

月神派给我的去处,是昆仑山脚下的一处洞穴。她封了洞口的出路,也压制了我的灵力,于是我只好蜷缩在洞中,日复一日地回想沈风白英气勃勃的眉眼。他亲眼看见我从沈墨房里出来,也亲眼看到了胞兄的尸身,心里该有多悲愤呢?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也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我了吧?更何况,当初让他动心的其实并不是我,而是我从月神那里照搬的歌声。他从来不曾爱过真正的我,我还在眷恋什么,又愧疚什么呢?

我不断劝慰自己,可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候,他的音容笑貌仍旧会出现在眼前,似真似幻,仿佛触手可及。在这样的痛苦和甜蜜里,我开始懂得,究竟是什么力量让月神宁肯逆天而行,也一定要助羿再生为人。我以为我要在这个洞穴里怀着愧疚和回忆度过余生,直到东窗事发,独自在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当中魂飞魄散。

谁知有天晚上,昆仑山大雨倾盆,彻夜未歇。我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却碰巧在洞口发现了一个积水的浅坑。坑中映出我平淡憔悴的面容,我心中失落,正想回去,却忽然在水面上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踉跄着扑到洞口,哪怕被月神的封印碰得头破血流也顾不上,只一心去瞧那个水坑。浅浅一层水面上清晰地映出了我心中那个人的影像,那是脸庞比从前更加棱角分明的沈风白,正披着甲胄坐在桌边,缓缓擦拭着他的长剑。

几年过去,这个少年的眉目间也终于有了风霜之色,只是那双眼睛依然明澈,像是藏了星河的光。我心中百感交集,眼睛都不敢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来他是将要出征,整好行装和佩剑之后靠在椅上养神,一不留神儿竟睡了过去。

我看着木椅旁边那支再熟悉不过的曲颈琵琶,终于泪流满面。

那夜之后,我每日都在企盼天降大雨,然后小心翼翼地伏在洞口,等着那面积雨形成的水镜倒映出我朝思暮想的人。

他有时在战场上拼力厮杀,手中长剑所向披靡,甲胄上溅满了敌人的鲜血;有时在府中与别的侯门子弟应酬往来,对旁人递过的酒来者不拒。他甚至还像他大哥当年一样,四处搜罗精通音律的乐伎豢养在府中,每当夜幕降临,就召她们在海棠花下弹琴奏乐,神情迷离。

替故去胞兄掌管沈府、名震四海的这位沈风白将军,早已不是当年会在窗下说“我很难过”的少年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的生命里仿佛只剩下了观望和等待。我常想,等我看着沈风白从娶妻生子到白发苍苍的时候,就到了一切的终点了。那时候我就不顾一切地破除封印,去找天帝领我该得的责罚——天雷也好,诅咒也罢,总之早该结束了。

然而,上苍并不肯给我这样的机会。这一年秋天,昆仑山大旱三个月。三个月来不曾见过一滴雨水,我也就无法透过水镜看到沈风白的半点儿消息。越到后来我心中越是慌乱,只能拼命安慰自己,这么多年沈风白都好端端的,现在能有什么事?你上回不也看到他向圣上请命说要卸甲半年,专心将兵法编录成册吗?平白无故,怎么可能会有事呢?

我自我麻痹了好几日,直到那一日清晨,昆仑山的南面忽然传来了一声惊雷。这样的雷声我实在熟悉不过——当年我决心刺杀沈墨的时候,九重天上就曾降下这样的雷声。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周遭的泥土却早已干裂,方圆百里,实在没有半分水汽可寻。我咬咬牙,拔下头上唯一一支金簪,往胳膊上划去。鲜血汩汩流下,在地上缓缓聚成一团。我倒吸一口凉气,强忍剧痛,将血泊幻成水镜。

只看了一眼,我便头皮发麻,惊跳起来:那个正在跟沈风白搏斗的人,不是月神又是谁?我心中忽然一片澄明,当即运起我毕生的灵力,朝月神设下的封印撞去。没了金簪,我长发披散,嘴唇干裂,形容大概已经狼狈如鬼魅。我曾幻想在沈风白老去的时候,要以美好的姿态出现,望他一眼,再去领我的责罚。但此时此刻我实在顾不得其他,只能用我毕生累积的灵力,冲向洞口的封印。

破开封印,赶往齐国的路上,我使出了平生最快的一次腾云之术,只希望赶到的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没错,直到看见月神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沈墨和沈风白兄弟两人,都是羿的命弦相合之人。原来沈墨的阳寿并没有月神想象中长,而她不能承受得而复失的痛苦,所以乔装打扮,进了沈府,要重演一次我当年的故事。她的歌声和我当年一模一样,沈风白想必不能抗拒,这才落了下风吧?

我心中焦虑万分,连胳膊上的伤口都来不及包扎,任凭它一路淌血。好在当我落下云头的时候,月神的长剑还没有刺进沈风白的喉咙,两人互相压制,谁也无法再前进一步。驾云落地的时候我依稀聽见沈风白在问话,声音微微颤抖:“我在问你,你是不是认识清音?”

“你们叫她清音啊。”月神望着他,忽然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好,那我就最后圆你一次心愿吧——你爱了那么多年的姑娘,她叫灵鉴,也爱了你那么多年。”

她话音未落,手中长剑忽然发出强光,我落地之后尚未站稳,却被这道光吓得魂飞魄散:这光分明是月神从羿的落日弓上借来的,一旦此剑刺出,沈风白身手再好也必然无法幸免。她居然冒着被天帝发现的危险用了这一剑……羿的生死对她果真如此重要,以至于逼得她这样谨慎的人也什么都不在乎了吗?

我来不及犹豫,以最快的速度扑到前方,挡在了沈风白面前。那道光入体的时候我竟然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背后发凉,浑身的力量都在迅速流失。可我知道这样还不够,月神执念太深已入魔道,早晚还会用别的法子谋取沈风白的性命……

我还不能死。额头上冷汗直冒,我已经抬不起手,只能不断默念口诀,终于强行变回了原身。月神忽然明白我要做什么,又惊又怕,下意识地要去收剑,但是來不及了。这也是我在月神的藏书上看来的,以耗尽元神为代价的最后一招。它有个非常豪气的名字,叫作天地为鉴。我翻书的时候就想,这真是一个跟我元神相配的好招法。月神剑上的光透过我元神的镜面反射,远远返向九重天上。天帝很快就会遣人将月神带回,她的逆天之行再也遮掩不住,我就再也不用担心沈风白的安全了。

就在松懈下来的这一刻,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元神碎裂的声音。这一次,大概真要魂飞魄散了吧?在最后一丝清明当中,我看到沈风白满脸血泪地扑来抱住我的原身,颤着手抚过镜面上的裂痕。我听见他喃喃地说,原来你叫灵鉴,比清音还要好听。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但声音里的悲恸实在让人难过。我很想像从前一样安慰他,然而到了现在,却连再唤他一声“风白”的力气都没有了。在元神散去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露出少年时的执拗神情来:“我恨了你这么久,还没答应原谅你,你怎么能死呢?”他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你不要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心里会很难过。你从前不忍心,现在也不会忍心,是不是?”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从前在水镜里看到他豢养乐伎,我笃定地以为,他当年爱上的是月神那把清越的嗓音。可现在我忽然想起,他搜罗来的那些姑娘没有一个人边弹边唱,个个都是沉默地低首,抚弄着那些晶莹的弦。

原来多年以前,当其他人都只注意到新来的乐伎天籁般的歌声时,年少的沈风白记住的,却是她并不高明的抚弦和海棠花下那句故意引人注意的自语:“变宫错了一个音,唱时又拔得太高,实在可惜。”

沸沸扬扬的行刺一案过后,齐国赫赫有名的沈风白将军遣散了家中所有的乐伎,性情更加沉默寡言。

他到底为何性情大变,市井里的传说愈演愈烈,说沈风白沈将军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坐在屋中,擦拭一面裂痕极深的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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