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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葬礼

 昵称535749 2017-11-09

豆瓣日记:奶奶的葬礼

通往山上墓地的路口有棵巨大的树

2009年8月16日农历六月二十六,凌晨一点十分,我的奶奶朱氏永远离开了,享年93岁。

奶奶的名字是她去世后刻碑时我才知晓的,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的奶奶都没有姓名,她们唯一称呼是奶奶,我的奶奶,你的奶奶,他的奶奶,李二蛋的奶奶,王小黑的奶奶。

这一声奶奶,从我记事起每天都念叨,是我的护身符,也是我的定心神针。

那天,天还没亮我的手机响了,电话里爸爸说人快不行了,但我了解他说话的风格,很可能是已经不在了。

虽然这么想着,仍还抱有一丝希望,祈祷哪怕让我看最后一眼也行。

大嫂上车时絮絮叨叨讲:“昨天晚上好大的雷,我好不容易睡着,又梦见奶奶。人特别精神,穿个棕色暗花缎子的斜襟盘扣棉袄,在炕上坐着,背挺得直直的,跟你大哥说要出门,你大哥背着奶奶到院子门口,奶奶说把她放下,她在这儿看着就行。”

我心里一下子难过起来,很多次我从奶奶家离开时,奶奶都要站在院子门口,扶着拐棍,看着车子离开,很久之后才迈着三寸金莲颤颤巍巍走回屋。

天光微亮,到了乡间土路上,车子颠簸着行驶到奶奶家院门口,白色灵堂已经搭起来了。我心里一阵悲恸,走到正屋门槛跟前,膝盖一软,跪在门槛外,望着灵堂上的遗像,大哭出声。

我不能进灵堂,因传统习俗里,生理期的女人是不洁净的,不可以靠近任何红白喜事的中央地带和主角。

哭了一阵,堂姐过来扶起我,她也生理期。

难姐难妹坐在院子里抹眼泪,听到其他人聊起昨天的情况。

奶奶养育三男四女共七个子女、十三个孙子孙女(我是第十三个)、十四个外孙子外孙女,除了大姑去世、小姑疯了、我未婚未育,其他人拖家带口一应俱全,共近百口。

很多亲戚都在前一天陆续到达老家。

当时奶奶已经情况不好,一阵一阵陷入昏迷,醒来也已经说不出话,深陷的眼珠动一动,把围在炕周围的孙子外孙重孙玄孙等看了又看,如枯柴一般干瘦的手握了握每一个人的手。

她花白的头发拢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皱纹横在又大又阔的脑门上,使劲抬起眼时跟着也挤成一堆。我用手轻轻抚平她脸上的皱纹,憋不住泪,又不愿让她看到,只能抱着奶奶的胳膊,靠在她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每天每晚在这个怀抱中入睡。

我爸当时在清点人数,安排晚上的住宿,看到我这样,非让我妈带着我去城里姥姥家住一晚,我知道拗不过,便答应了。

没想到,就是这一步错过,遗憾终生。

我离开时是晚上七点多,奶奶一直持续昏迷,偶尔醒来一下,眼神盯着我爸,我爸只能猜她的心事:“您放心,娘舅家我请了,完事儿我安排送他们回甘肃,三周年我亲自去辞孝。二十里铺毛家姐姐我也请了,她家也戴孝。我大哥二哥身体不好,事情我来办,您别担心。张家(疯了的小女儿家)我通知了,让瞒着我姐。”

每说一句,奶奶都用眼神示意点头,说到最后,她用力抓住我爸的手,按了按他的手心。

我爸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岁狗儿不在跟前,你都放心。”

我奶奶是甘肃人,甘肃话里,岁是小的意思,狗儿是长辈对晚辈的爱称,类似于宝贝儿。

岁狗儿是指我。

奶奶临终惦念,怕自己去了阴间会忍不住回望我,怕惹了不干净让我遭罪,让爸爸照顾好我。

原本奶奶整个人斜靠在我二妈身上,我爸说完这句之后,她手一松,头和身体都沉沉坠下去。

二妈和我爸将奶奶一放平,一屋子人赶紧跪下去,哭声震天。

二姑赶紧爬上炕,趁着遗体没硬,手脚麻利地给奶奶换寿衣,棕色暗花缎子的斜襟盘扣棉袄,和大嫂梦中的一模一样。

我爸按照事前安排好的,指挥几个大堂哥布置主屋、搭灵堂、抬棺材,让姑姑们和堂婶子们开始预备孝服。

刚把棺材抬进主屋,堂哥们忙忙乱乱地正说着话,窗户突然亮了几下,外头连续传来几声大雷,猛烈的闪电和打雷持续了好一阵子,瓢泼大雨才落了下来。

两个姑姑伴着雨声又哭了,边哭边手里没停地扯着尺子量白布。

就这样忙乎了一整晚。

豆瓣日记:奶奶的葬礼

奶奶家门前巷口

此时天已大亮,乡下这种松木混砖房现在换了玻璃,透亮许多,若是从前油纸蒙的窗户,白天的屋里照样是暗暗的。

奶奶家院子很大,有二百平米,红漆大门前有三棵巨大的树,今天的树下停满了车。主屋是坐北朝南,东屋和西屋分别作为餐厅和客房,伙房里一直有人在忙乎着,不一阵儿就冒出袅袅白烟。院子里不停地有人走来忙去,东南角上有一口井,缰绳盘在轱辘上,直到现在家里还吃井水。

小时候,奶奶总不让我在井边玩,说井里头有只专吃小孩儿的怪物,还会学人说话,不信去试试。

“你是谁?”

“你是谁,是谁,谁?”

果然如此,吓得我好一阵子都不敢路过井边。

这个院子里有着我很多很多的童年回忆,而此刻,日日陪伴着我整个婴儿、幼儿、儿童时期的奶奶,却躺在正屋灵堂后的地上,不能够再摸摸我的头顶,不能再偷偷从嫁妆带来的大木箱里掏出各种小玩意儿和好吃的塞进我手中。

我坐在伙房门口的台阶上不住地落泪,心中悔恨,不应该听爸爸的话离开,我该守着奶奶,哪怕不在跟前,在屋外头也行。

从此,我有生之年唯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陪伴在奶奶身边,送她最后一程。

十点多,阴阳先生来了,他年纪很大了,走路直直挺着背,手中拿着一圈红线和大罗盘,围着院子走了走,看了看主屋位置,又用罗盘测量了一下。

被我爸迎进主屋,他说:“这个老太君很会算日子啊,吊着一口气熬过了子时,不然算日子应该是今天就要下葬了。”定下来是三天后下葬,直到时辰也定下来后,不知哪里请来的几个和尚在门口临时搭起来的棚里乌拉乌拉念起了经。

院子东侧后的羊圈里传出羊咩咩地叫声,这是特意请来的屠户在宰第一只羊了,剥下来的整片羊皮还带着四只蹄子,挂在羊圈顶上。

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伙房台阶上坐到快下午,也没人使唤我做什么,勉强吃了一口饭,平时听着心静的经文今天却让我越听越悲痛,眼泪总在眼眶里打转。

初秋的日头很毒,我妈刚过来交代我去量孝衣,听到门外有人奔走进来:“娘舅家来了!”

我爸听到,大声吆喝一众人往外迎去。

我跟在人群后面,看到几个大哭的人端着巨大的白面馍馍、烧鸡、活羊从巷子土墙后面走过来,快走到我爸跟前时,我爸双手作揖先跪下,口中大呼:“孝子迎娘舅来了!”

呼啦啦,大家都跟着跪下了,几个姑姑和二妈都大声哭起来,是那种村妇式的嚎哭,边哭边说着什么。

我听到身后有人在指挥什么,回头一看,院子门口的大树前瞬间升起了比树还高的白幡,迎风飘荡。

一直跪着等待奶奶的娘舅家人走进了院子,众人才能起身跟进去。

人走完了,留我站在白幡底下愣神,才看到刚带来的活羊头顶被钢笔水染红了一片,跟其他几十只羊一起挤在羊圈里。

听我爸说,这就是规矩,娘舅家人在红白喜事上是最受尊重的亲戚,必须他们到场才能正式开始,而且他们什么活儿也不干,就是受邀参加而已。

落日前,全部孝衣都做好了,孝子用布七尺,孝女用布五尺,孝孙用布三尺。重孙红布裹头即可,上面还缝着一块白布。

我辗转一夜没睡好,好在第二日醒来时生理期终于结束。

第二日一早,我郑重换了一身黑衣穿好孝衣走近灵堂,先跪下烧一张黄纸一张纸钱在铜盆里,再燃香上香,跪下磕三个头,一起身已经是泪流满面。

奶奶在黑白照片上还是年轻的模样,大概就像抚养我那时一样,浓密的发髻,温和的眼角。但我忘记了,那时她已经不年轻了,现今我养育幼子才知养儿之艰辛,真不能想象70岁的小脚老太是如何能够对付格外顽劣的十三妹。

由于我是最小的孙儿,也无事用得上我,便跟姑姑们一起在灵堂左侧守着。干草铺满了整个地面,逢人进来上香烧纸敬拜时,便要发出哭嚎声来,这叫做“孝女坐草”。

一摞宣纸放在桌上,我问姑姑是做何用,她们告诉我是印了纸钱供灵堂前和下葬时用,我听着这事儿是我拿手可做,姑姑劝我:“你是孙女,按规矩是不行的,这钱必须由儿子孙子印,老人才能收得到。”

这种诡异习俗有很多,我见怪不怪,见无人看管这工作,就心中想着:那我跪着印,这总是心诚则灵了吧。

一张白生生的宣纸,先折几下,按照纹路用木板沾了墨汁,多了会晕染不清,少了便缺角少块。

跪着印了两天纸钱,可能是我能为奶奶做得最后的事罢。

村里很多人来帮忙做事,也有很多远亲近邻来吊唁,一律都要吃一碗羊羔肉再走,院子里和客房中的饭桌上还摆有烟酒,由于是喜丧,也会有人喝上几杯。这样的流水席是从早到晚的,伙房里大铁锅不断在煮肉,而羊圈门口也不断在宰羊,第三天下葬前,宰满了第38只。

第二日下午有一个孝子祭祖的仪式。和尚们在一旁大声念着经文,日日夜夜的工作量也没有使他们的嗓子有损伤,也是神奇。唢呐和鼓也响了起来,声音传出很远,院子当中跪满了孝子孝孙,周围又围了很多姻亲和村民。

我大伯一辈子怯懦自私不担事儿,二伯身体孱弱,这个仪式冗长且极为耗体力,主角便是我爸了。

先是由阴阳先生洋洋洒洒说了许多听不懂的话,又让我爸跪在下首,给奶奶灵牌烧纸磕头,我们便跟着一起磕下去。

接下来,我爸头顶着一个半米长的实木炕桌,中间放着宗牌位,周围堆着一些祭祖的食物,这需要孝子头顶手扶绕院子既定路线来回走三圈,并口中跟着阴阳先生的语调一起念念有词,其余人等端跪着大声嚎哭。

晌午的日头直直射在毫无树荫的大院子上方,水泥院子又硬又烫,许多人因为吃得太胖或体力不支而跪不住,偷偷将身体倾斜,由端跪改为了盘卧,还有一些哭不出来的,只能用手掩面大声嚎,在音量和热闹上做一点贡献。

娘舅家人不用跪不用哭,坐在主屋房檐下,这祭祖仪式结束时,要获得他们的肯定才能真正结束。

待我爸三圈结束,满头大汗,面目苍白,大堂哥帮忙卸下炕桌时,娘舅家立即给予了极高赞赏:“幺哥儿为人有担子,孝顺咱姑姑,以前的事儿也罢,今儿的事儿也罢,都是办得强得很。姑姑这些年要不是幺哥儿,也莫得活!”

第二日晚上,我睡在奶奶脚底的干草上,说来奇怪,真是一点儿害怕也无。

我悄悄撩起垂在四周遮掩的白布,看到奶奶穿着棕色棉袄,躺在巨大的梨木棺材后面,身周放置了很多冰袋,冒着丝丝白气。

想到大嫂说的梦境,我很奇怪为什么我并没有梦见奶奶,也没有听到打雷下雨。堂姐说:“奶奶疼你疼得心上命上的,许是捂住了你的耳朵,怕吵到你睡觉。”

豆瓣日记:奶奶的葬礼

村里的晒麦场地,早已荒废。

第三日一早,听村里帮忙的人说坟上已经准备好了。

爷爷和奶奶是合葬,可这一合,等了43年。奶奶守寡时,我爸12岁,他总说自己占了人生三大哀之少年丧父这一条,家道艰难是无法想象的,16岁跑去当兵只是为了能吃口饱饭。

吃过早饭,开始掩棺告别式。

所有人排着队在主屋外头等,灵堂撤掉,棺材打开,将锦缎铺满后,在棺材四个角上各放置了4枚袁大头,再用簇新的被子塞满四周,最后将奶奶瘦小的遗体放在最中央。

奶奶戴了她最喜欢的玉镯子和金耳环,头上是银簪子,口中含着一颗小金元宝,脚上的鞋是姑姑年轻时手工做的,绣了一对白鹤。

独独没有我买给奶奶的戒指。

二伯跟我解释说:不是纯金纯银就不能带进土里,摘下来烧在铜盆里,你奶一样也能收到的。

哎,想来也不会是纯金的,那是我初一暑假在青岛旅游时买给奶奶的,她收到时开心极了,没戴假牙的嘴巴裂开,粉色的牙床光溜溜的,很像一个老婴儿。

遗体告别式上,每个人绕棺材一周后,将手中的白色菊花放进棺材,爸爸叮嘱我不能哭,我忍了又忍,手抖着,甚至没能将花朵放正。

黑云压城,爸爸催促大家快点结束,赶紧要下葬了,不然大雨将至,火点不着。

大人们一起将整个灵堂里的东西装上拖拉机,纸糊的车子别墅、童男童女、仙鹤羚羊等,我帮忙将棺材用白布捆起来,前有堂哥,后有重孙,人力将棺木抬上山。

一路的辛苦自不用说,待气喘吁吁走到半山腰的坟头前,阴云已经低到头顶了。

爷爷的墓旁已经挖开一人多深的长方形坑,我观察了一阵发现原来不是将棺材直直落入即可,棺材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坑的正前方的另一个更大的坑,那个才是阴阳先生用罗盘测量出的合葬正位。

大部队跪在田地里,开始烧灵堂里的一切。

听到阴阳先生说时辰到了,棺材被几个壮汉抬起,用粗绳捆住,慢慢落入坑中,停稳后,阴阳先生大喝:“吴家老太太入坟!”

一铁锹土扬起,落入。

土打在棺材木头上发出闷声,眼看着棺材要被推进墓坑中,跪在离坟最近的地方烧纸钱的我大叫一声,几乎要拼了全力扑到坑前,哭到声绝。

这下我是真的知道了,我的奶奶,她永不在人世了!

我用手狠狠抓住墓坑旁的一把青草,仿佛那那一丛草就是我与奶奶的最终承诺,不可分开。

堂哥们迅速上前将我拖走,坑里接应的人将棺材推入墓。

我的奶奶,她要躺在冰冷的土坑中了,再也不能坐在温暖的炕上,盘着腿,翘首盼望孩子们去看她。我哭得撕心裂肺,双耳嗡嗡作响,四肢无力,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眼前是火苗窜起烧掉的纸钱灰到处飞舞,手中还攥着那丛草。

只记得过了一阵,有人要收走我的孝字徽章烧掉,被我胡乱藏进口袋里。

豆瓣日记:奶奶的葬礼

奶奶三周年烧纸

葬礼结束了,刚走回大院,倾盆大雨落下。

我站在屋檐下看雨,我爸在一边抽烟:“哎,我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操心着办丧事。”

“我记了个大概,尽力吧。”

“你们年轻人哪儿能耐得下这个烦啊,再说我也不土葬了。你奶奶是官宦人家的大家闺秀,没出嫁时看个戏都有当兵的站岗,嫁给你爷爷这个长工,既没有怨也没有懒,一辈子善良勤劳,养育了这么多孩子,当得起大操大办。”

“你是真孝顺,这没得挑。”

“给你奶奶养老送终、过寿办丧,都是应该的。”

屋檐上的雨滴如线,我望着灰蒙蒙的天,想起这三天:“丧事搞这么复杂,是不是故意为了让孩子记住父母的恩情?”

“当父母的死都死了,心意到了就好。”

“当孩子的不尽心也过不去。”

雨声渐缓,院子里人也散了。

我回头,炕上空无一人,炕下也没有那双三寸布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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