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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胜:这才是商震

 老鄧子 2017-11-09

震用电子邮件发了他的诗集《琥珀集》给我,留言:“邀名家作序。”

又来了。

我与这位兄长的近二十年交往史,差不多是近二十年的互相讥讽史。从电话、短信、电邮,一直到最新的微信,专拣对方不方便的点开涮。有这个氛围,讨论起诗歌甚至具体的作品来,有个好处,就是可不留退路,不考虑分寸。他是编辑家,阅读的视野,特别是对诗歌文本的探幽入微的鉴别能力,都是非凡的。我既是作者更是个自以为是的刊物读者。意外的收获是,唇枪舌剑之余,我在诗歌阅读和写作方面竟受益良多。作为一个深度的嗜读症患者,商震之前的诗集和编辑札记,自然被我仔细读过。他的诗入世很深,文本带着生活本身的粗糙感和热度,读着时有感叹,而编辑札记则非常冷静,理性、缜密,成为我向青年诗人推荐的必读书。在读与被读之间,我有时不免好奇,最适合商震写的诗究竟是什么样的体式?如果一个人深度分析过无数作品,不管是内容还是技巧都驳杂、斑斓,他该如何积累其中的所得而又不受影响?

直到我读到这部别致的诗集,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商震,这才是最适合商震的诗歌样式啊。

从体式上来说,这部诗集的行数很特别:三至五行,尤以四行居多,全部为小诗。

小诗其实在诗歌史上,一直是诗家必争之地,也是最考验技艺的形式,局限大,无退路,病弱句分外显眼,极端点说每一句都是赌博,步步险着。古有五绝七绝,一个绝字,何其险峻。近有俳句,基本上仍可划入古典文本,讲究节制,讲究意境,多数偏画面美、静态美。与五绝七绝相对应的是,波斯有柔巴依集,严格以四行为制度,从不逾越。从体量上看,泰戈尔的《飞鸟集》为主的作品,也属于小诗范围,它们的散文句式,拓宽了我们对小诗体式上的想象空间。

白话诗以来,冰心等人的小诗创作,成为战前的一时风尚。许多现当代汉语诗人,也在小诗上倾注心血,留下很多代表作。几年前,蒋一谈发起的截句写作,引起了文坛内外的注意。截句几乎是小诗的边缘,局限到达极限,仿佛是诗歌的片断或摘句,有强烈的未完成感,留给读者填充的空间很大。诗歌之外,同样体量的还有格言、语录(如《论语》)、极简的明清笔记。它们和诗歌,在局限中表现无限的意趣,其实是相同的。

商震写下数百首小诗,也许是无心插柳,他服务于文学刊物,忙碌的编辑工作使他只有碎片时间,许多一闪而过的火花,匆匆记下,再无时间去继续扩写发挥。日积月累,反而激发出以短制长的写作策略,小诗成为他发挥天赋的重要战场。

他选择得最多的是四行。三行可能不够,五行在多数情况下似乎多余。在古典写作中,四行的进退自如,已被五绝七绝和柔巴依集很好地证明。商震要做的,是证明四行诗在现代诗写作中的特别价值。他做到了。

之前的一些小诗试验作品,偏向于点到为止,甚至,未点到已止。以未完成,对峙完整,哪一条路更能持久?

商震试验的是,几乎同样的体量下,使小诗趋于完整的可能性。借助四行这美妙的特别的平衡能力,他似乎也做到了。

001

一只蝴蝶被制作成书签

我把它夹在书里

突然感受到

文字是可以限制翅膀的

023

一杯茶我喝出了三杯

凡夫俗子的解渴

官员的附庸风雅

诗人的明月清风

099

爸爸您去世二十年了

爸爸这个词在我嘴里很陌生

每当女儿喊我一声“爸爸”

我都在心里喊一次您

这三首四行诗,处理不同题材,都表现得很从容,游刃有余。感觉四行已足够完成很多任务。那么,商震更感兴趣的写作任务是什么?

诗集的名字《琥珀集》,似乎已泄露了部分重要信息。琥珀,是某种松树脂经历复杂的地质变化后形成的化石。琥珀研究学者,视其为凝固的时间,因为它不仅完整地保留了树脂自己流动的动态,还可能顺便保留了偶然进入它身体的植物花叶、昆虫等等。几千万年前的世界,就这样在琥珀中保留下来了重要的生命存在的证据和历史的重要信息。 

所以,这部诗集或者说商震的小诗写作是有雄心的,它要处理的是当代人类生活的复杂经验,并以凝固现场的方式,具体、通透、精确地表现出来。它们须像琥珀那样,纤毫毕现地保留着那些电闪雷鸣的瞬间,而读者,也可以像观赏琥珀一样,旋转着这透明、饱满的物件,看到作者为我们保留下来的精神现场。 

小诗,要具备琥珀质地和特点,以小见大,进而保留当代人的思想、情感和心理活动现场。这是一个很高的目标,这部诗集向这个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前面我选的三首诗,差不多是商震小诗(我称为琥珀体)的三个类型。

001 号作品从一个细节入手,展现了敏捷的诗思,看似信手拈来的一句“文字是可以限制翅膀的”,既有细节的现场感,同时又有了余味无穷的寓意。语言,以及别的符号,来源于我们的生活,成为我们表达、梳理以及交流的有力工具,同时,也反过来牵制着我们的想象力。如果要生硬地解读这首灵动的小诗,这是否算释义之一?这个类型大致偏重诗人的想象力,即兴发挥,浮想联翩。 

023 号作品举重若轻,以一杯茶写社会生活现场,这也是商震的主战场,生活中的形形色色,经过他的解读,转眼成为妙趣横生的小品,有时笑中有泪,有时泪中有笑,嬉笑怒骂,皆可入诗。这一首颇有张潮《幽梦影》的韵味,老成、机智、嘴角带笑。当然,商震这个类型的作品风格多样,也不尽是轻松宜人的,也有小诗昂头作狮子怒吼,不拘一格,一切看写作需要。

099 号作品写亲情,写父爱,也写对父亲的思念,这类作品依赖细节,所以很容易消耗,不知不觉就会写长了。当然,如果捕捉的细节精准,或可以一当十,触及人心最柔软之处。这首诗的长处也正在于此。四行诗写情感,除了白描,还有更多的写法。商震也在其他作品中进行了尝试。就不一一举例了。

小诗的难度,有如小说中短篇小说的难度,小而不局促,小而有大,小而有意外,小而曲折有致,都是难度。何况诗不是格言,思想不能代替诗思,如何避免在急促中奔向结论性、概括性的糟糕结句,更是难度。 

无一两首好的小诗,如何称得诗家。所以小诗的难度,不止是商震的,他用他的琥珀体方式,在克服这些困难,你的方式是怎么样的? 

相信《琥珀集》的出版会引起诗人们对小诗的关注,激发出无限的想象和克服难度的方式来。这样一想,不禁有所期待。 

 2017年4月11日 溯源居


文|李元胜 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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