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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殿(五十七):薄冰

 rgbls 2017-11-10

上期说到,南燕国君慕容超为解决宫廷乐工不足的问题,派兵南侵东晋,掳掠晋人充当乐工。因此,刘裕率领北府兵发动了复仇性的远征,先后历时十个月,于义熙六年二月荡灭了南燕帝国。

复仇 来自阅过边界 04:37 义熙六年(410)二月的一天,建康的街市上人山人海,所有的人都在兴奋地谈论着千里之外刚刚结束的灭燕之战。装载着慕容超的囚车出现的一刹,街市上欢声雷动。如同观赏被拔掉了毒牙的蛇,人们好奇而厌恶地看着囚车里的特殊战利品,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他和他的族人,夹杂在人群当中的北来侨人,更是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虽然他们并未经历过当年发生在北方的那一串天崩地裂的大动乱,但是在父辈的辛酸讲述和痛苦回忆中,他们早已把对胡人的仇恨融到了血脉里,如同代代传承的基因。

囚车被押送到刑场,士兵打开囚车的门,把慕容超拖到了刑场中心。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握紧大刀,深吸一口气,瞅准囚徒脖颈后的下刀处,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挥,刀锋在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人头忽然飞离肩头,在尘土里滚了几圈,再也不动了,无头尸身却依然在痉挛着,似乎还有生命......围观的人群又是一阵欢呼。

千里之外的广固,另一场杀戮也正在进行当中。

从义熙五年的六月到义熙六年的二月,刘裕攻破广固用了八个月,在他的戎马生涯中,耗时如此之长的战争此前没有过(此后也不会再有)。出于不理智的挫败感,破城之后他一度有过屠灭全城的打算,幸而他并非顽固嗜杀之人,经过一个睿智的官员的提醒,他意识到这种做法将会在政治上和道义上引发灾难性的后果,马上打消了屠城的念头。不过,他没有放过所有人,命令士兵斩杀了“王公以下三千人”,将他们的家属一万多人发配为奴,并摧毁了广固城。

二月的江南已经有些暖意,北方的广固依然是冰天雪地的世界。城外荒野上的凄凄衰草当中,随着将官的口令,北伐军一次次挥刀,像剁鱼头一样一批批地处死了三千死囚,其中大部分是相貌具有异域特征的鲜卑人,也有一些曾经为鲜卑政权效力的汉人官员。在北伐军看来,他们并没有身份上的差别,全都该死,绝不能留活口,因为鲜卑人曾经残害过他们的祖辈,占领了他们的故乡,摧毁了他们的田园,而为鲜卑人效力的汉官则犯下了为虎作伥之罪。

对于北伐军士兵,这次屠杀是一次复仇性的杀戮盛宴;对于刘裕,凄凄衰草中的屠杀则另具一层政治性的意味,因为这关系到建康即将发生的一场大动乱,而建康即将发生的动乱,则与盘踞在广州的卢循、徐道覆有关。

卢循、徐道覆不怕别人,唯独对刘裕心存恐惧。刘裕率领北伐军出征之后,他们认为卷土重来的时机已到,于是开始着手部署北上事宜,图谋突袭建康。为确保行动万无一失,他们派人来到了广固,请北伐军当中的天师道信徒发动内乱,从内部摧毁北伐军,使刘裕无法南下援救京城。一个名叫沈林子(沈约的祖父)的年轻将军及时得知了这个可怕的消息,赶快把它告诉给了刘裕。广固城当时还没有被攻下,刘裕不敢打草惊蛇,佯作一切如常,等到围城之战结束,他才处死内奸。

司马光对刘裕颇有微词,认为他率领王师消灭南燕,应当宣示王道教化,安抚戎狄,不该大开杀戒。站在刘裕的立场上来看,他那样做倒也有情可原,因为被处死的那三千人是南燕帝国的行政骨干。如果继续把他们留在北方,那意味着南燕帝国可能会死灰复燃,需要太多的时间才能把他们慢慢消化;如果把他们全部带到江东,那无疑会拖缓北伐军的回程步伐。因此,尽管他处理问题的方式未免有些粗暴,但是在当时的环境中,为了迅速回师保卫建康,杜绝背后发生祸乱,他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二月二十六,来自建康的使者抵达广固,宣布了卢循、徐道覆正在率军北上的消息。尽管北方的局势还不稳定,但刘裕已经没有时间了。当天,他率军踏上了归程,把处理战后遗留事务的权力委托给了刘敬宣。

北伐军越往南走,空气越来越暖,视野中的草木由广固启程时的枯黄变为半黄半绿,继而变为清一色的翠绿。此刻,岭南烟雾迷蒙的苍茫大山中,两支巨蟒一般的队伍正在山间逶迤行进,其中一支由卢循率领,另外一支由徐道覆率领。翻越南岭之后,卢循将沿着湘江北上,进攻上游的荆州,徐道覆将沿着赣江北上,进攻江州,继而攻向下游的建康。

抵达下邳,刘裕做出了兵分两路的决定,所有的辎重和伤残兵员走水路南下,完好无损的兵员随同他走陆路轻装南行。军队渐行渐远时,回首北望,只见下邳城已经变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刘裕不由有些怅然。如果不是因为卢循、徐道覆之乱,现在他可能已经把军府迁移到了下邳,正在筹备扫荡关中的姚羌、消灭中原的拓跋鲜卑。

三月二十,何无忌与沿着赣江北上的徐道覆在豫章打了一次本来可以避免的恶战。

徐道覆所率的舰队当中有许多体型庞大的战舰,有的甚至是高达十二丈的四层楼船。针对敌军舰船吃水深的特点,何无忌的将佐建议挖开赣江的堤坝,引流到附近的大湖里,使赣江的水位下降,以此来阻滞敌军,但秉性倔强的何无忌一意孤行,执意要在豫章与敌军正面交锋。

交战当天,徐道覆命令舰队停靠在赣江西岸,命令数百名弓箭手登上西岸的小山射击敌军。战斗到中途,西风忽起,徐道覆敏锐地察觉到了风向的变化,立即命令主力开动战舰撞向敌军。何无忌手持符节,力战不退,最终死于乱军之中。随后,徐道覆率领舰队继续北上,由南北向的赣江进入东西向的长江,顺利地来到了江州。

接到何无忌战死的消息,刘裕大惊失色。为了快速赶到建康,他让主力军队在后方跟进,自己率领十几个护卫日夜兼程地狂奔。

四月二日,刘裕回到建康的消息不胫而走,何无忌战死之后风声鹤唳的建康城一片欢腾。在许多人心里,败孙恩、破桓玄、灭南燕的刘裕几乎是守护神一样的存在。

江州的东部,是由刘毅镇守的豫州。刘裕曾经与孙恩缠斗多次,熟知天师道军队的作战方式,回到建康之后,他给刘毅写了一封信,劝刘毅不要轻举妄动,并许诺消灭贼寇之日,就把荆州交给刘毅掌管。为防止刘毅意气用事,他又让刘毅的弟弟刘藩亲自出面去充当说客。

刘毅的军府设在姑孰,他所居住的斋房的墙壁和梁柱上画着许多神态各异的飞龙,有的追逐日月,有的翱翔云间。在这样一个充斥着大不敬气息的房间里,刘藩有些不安。当着刘藩的面,刘毅把刘裕的书信狠狠摔到了地上,破口大骂,“当日京口起兵,我们只不过是临时推他主事,难道连你也认为我不如他刘裕吗?”

伴随着水花四溅的起锚声,雾气朦胧的长江上几百艘战舰先后开动,两万多个水兵全力逆流而上。浪花打在船头,船身微微颠簸着,刘毅有些憔悴,不久之前他得了一场大病,此时刚刚痊愈,脸色并不是太好。站在船头,遥望长江上游,他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再输给刘裕了。

毕竟刘毅是一个跟刘裕齐名的人,至少,他曾经跟刘裕齐名。徐道覆担心自己难以独力抗敌,派人联络正在上游与荆州长官刘道规作战的卢循,请他速速前来会师。大概在五月初,卢、徐合流,兵力多达十多万人,战舰多达上千艘。

五月七日,敌对双方在桑落洲狭路相逢。史官对作战过程的描述很简略,倒是用了比较多的笔墨描述刘毅失败的惨状。他们说刘毅当时很狼狈,只带着几百个人仓皇弃船登陆,剩下的兵力不是战死、逃跑,就是被俘,散落在战场上的辎重堆积如山。不过,取得大捷之后的卢循并没有喜悦之情,心情反而有些沉重,因为战俘透露了一个消息——刘裕回到了建康。

几年前,京口军功集团与桓玄大战正酣时,卢循、徐道覆趁机进据广州,拘押原广州长官,然后向朝廷上表称臣。朝廷当时无暇南顾,只好接受这一既成事实。原广州长官是个廉洁务实的好官,虽然当时机务缠身,但刘裕仍然设法周旋,迫使卢循放还了原广州长官。

广州有一种名为益智(一种野生果实)的土特产,事后,卢循赠刘裕益智粽,刘裕则回赠续命汤。刘裕出身草莽,学养粗疏,卢循赠送益智粽,用意在于嘲笑他粗鄙无文;作为一种礼仪上的反击手段,刘裕回赠以续命汤,用意则在于告诉卢循,再让你猖狂几天。

如今,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卢循害怕了,提议先占领荆、江二州,再谋长远之计;徐道覆则坚决主张趁着新胜之势顺流而下,直捣建康。因意见相左,二人争执不下。与此同时,建康城里的朝堂上,众人也正吵得不可开交。

北伐军还没有抵达京城,守军的兵力只有几千人。孟昶、诸葛长民等人认为,现有的兵力根本不是敌军的对手,不如迁都江北以避敌锋芒,刘裕、王仲德等人则主张坚守京城,背水一战。诸葛长民比较狡猾,眼见冲突趋于白热化,于是有技巧地选择了置身事外,不再坚持,孟昶却固执己见,口头上不让半步,刘裕被他纠缠得心头火气,当场怒气大作,“我决心已定,你不要再喋喋不休了!”对即将到来的战争持悲观态度的孟昶恼羞成怒,说那你就杀了我吧。刘裕冷笑,“想死的话,打完这一仗再死也不迟。”

窗外夜雨霏霏,就着昏黄的烛光,心如死灰的孟昶写下了最后一道奏章,“当初刘裕北伐,满朝文武皆以为不可,只有臣赞成出兵,致使卢循、徐道覆趁京都守备空虚而引兵北上。臣有罪,唯有一死以谢天下。”写完最后一个字,孟昶怔怔呆坐许久,端起案头的毒酒,一饮而尽。

内疚只是孟昶自尽的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是他触怒了刘裕。

如果按照孟昶的提议,把朝廷迁到江北,江南的局势必然会因为中枢的逃离而发生整体性的崩塌,而且,江北是刘裕基业的重心所在,朝廷若是迁到江北,那该置刘裕于何地呢?几年以前,为了制衡刘裕,刘毅把孟昶拖到了水里,尽管孟昶处事并无偏颇,在双刘之争当中尽量左右兼顾,但这毕竟在客观上起到了抑制刘裕的作用。吕思勉认为,迁都之争本质上还是京口军功集团的内部之争,孟昶提议迁都“非以避卢循,而实以图裕也”。我们难以确定孟昶是不是想借机打压刘裕,但一旦迁都江北,必然会对刘裕的利益造成损害。因此,孟昶看似突兀的死,实际上早就埋下了草蛇灰线的伏笔,那一杯毒酒,不过是风波险恶的政治斗争中早已注定的结局。他死就死在始终没有搞清楚,在政治斗争中必须选择其中一方,中立者很难有立足之地。

随着孟昶的死亡,迁都之争有了结果——刘裕胜出。同时,卢循、徐道覆之争也有了结果——徐道覆胜出。

五月十四,骄阳炙烤着长江与秦淮河交汇处的石头城。几天前,朝廷征调民夫刚刚加固过这座小城,城头的泥坯上还散发着潮气。在这样的天气里暴晒在烈日下令人昏昏欲睡,但守军谁也不敢掉以轻心,都打起精神眺望着水汽蒸腾的长江。上级将官已经重复过很多次,敌军正在向京城挺进。

有敌情!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或者是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喊的。瞬间,城头骚动不安。过去的几天里,虽然从桑落洲逃回京城的士兵逢人就说敌军的兵力多么强盛,战舰如何高大,但是敌军在江面上出现的那一刹,守军才真正体会到败兵描述敌情时心理上的恐惧感。一眼望去,大江之上全是敌军的战舰,前后绵延五十里、六十里、八十里,甚至一百里,可能有五百艘、六百艘、八百艘,甚至一千艘。其中,有九艘如同小山一般的巨舰。这是九艘高达十二丈的巨型战舰,每一艘的高度相当于五六个石头城。

当刘裕匆匆来到城头的时候,石头城附近的江边已经挤满了从城里跑出来看热闹的老百姓。如果不是因为刘裕在京城,他们早就扶老携幼逃到了城外,然而因为刘裕,阵势浩大的敌军舰队在他们眼中居然产生了几分观赏性。在他们淳朴得过于简单的观念里,只要有刘裕在,击败入侵者不过是弹指一挥之事。

事实上,刘裕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感。多年以前,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将官的时候,曾经率领数百人打得孙恩抱头鼠窜,但那时候孙恩统率的只是一帮乌合之众,而今,在秦淮河与长江交汇处铺开的敌军当中,一部分是当年未能彻底剿灭的余寇——也是被残酷的战争筛选出来的精锐,另一部分是来自岭南莽荒大山里的凶悍蛮人。他们加在一起,总计十多万人,而京畿地区可以投入战斗的生力军只有几千人,此时他们就集中在石头城里。换句话说,如果敌人绕开石头城,兵分多路进攻建康,现有的守军兵力根本无法分兵抵抗。

敌军到来之前,将佐建议分兵把守各条进出建康的通道。刘裕认为,敌众我寡,分兵把守容易暴露实力,一旦一处失守,其他地方守军的士气也会受到影响,因此,与其兵分多路,不如全都集中到石头城,伺机而动。五月十四日这一天,登上石头城的城头,他又对随行的战将说,如果敌人避开石头城,直接从秦淮河北岸登陆,直扑建康,我们就得暂避其锋,胜负亦是未知,如果敌人踟蹰不前,不敢进入秦淮河,那么破敌就不会太难。

敌军会不会绕开石头城,兵分多路,直扑建康呢?刘裕没有把握,只能赌运气。

建康周围多山,城建面积有限,如果街巷全都呈直线铺开,难免会给人一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逼仄感,显不出帝都规模的深邃。基于这个理由,王导在几十年前规划建康的城建布局时,有意把许多街巷建造得弯弯曲曲,并且在街巷两侧种植了大量的树木,以此来营造曲径通幽和深不可测的氛围。

站在四层楼船的顶端,虽然可以俯瞰京城,但碍于葱茏的草木和迂回曲折的街巷,卢循、徐道覆的视野范围其实十分有限。徐道覆主张全军上岸,焚毁所有的战舰,以示有进无退之心,然后分兵多路,围攻建康。卢循却认为此举过于冒险,在他看来,占领建康十拿九稳,与其耗费兵力与困兽犹斗的敌军正面交锋,不如按兵不动,静待敌人不战自乱。徐道覆于是提出了第三种作战方案——他率领一路兵力发动登陆战役,其余的兵力在船上充当后援。卢循却依然不同意。徐道覆无奈,连声哀叹,“大事去矣,如果我能为英雄效犬马之劳,何愁不能得天下。”

巨舰上的争执结束了,已经进入秦淮河的舰队开始有秩序地撤往蔡洲(长江中央的一座小岛,位于长江与秦淮河交汇处),此前脸色凝重的刘裕不禁喜出望外。如同当初慕容超主动敞开穆陵关的大门,好运气再一次降临到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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