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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岭:蟋蟀入我床下

 老鄧子 2017-11-11


蟋蟀入我床下


——纪念虫鸣文化 


  夜晚,虫子在吹口哨。而世间,人在大声争吵,乃至什么也听不见。 


                         ——题记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诗经》无处不充满对光阴的警觉与热爱,提醒同胞惜时和勤勉,比如这首《唐风·蟋蟀》,即在冲人喊:蟋蟀已跑你屋里了,天凉好个秋,赶紧寻乐吧,别磨磨蹭蹭啊。 


  蟋蟀躯微,入室难见,但可聆察。所以,虫鸣的意义在于醒耳,耳醒则心苏。 


  在我眼里,史上最伟大的田园诗要属《豳风·七月》,它不仅是一年农事的全景画,且是一部旷野奏鸣曲。除了天上飞的——“春日载阳,有鸣仓庚(黄莺)”“五月鸣蜩(蝉)”“七月鸣鵙(伯劳鸟)”,我尤喜地上的那一小节:“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在音乐未诞生前,世上最美妙的动静,竟是从虫肚子里发出的。 


  小小软腹,竟藏得下一把乐器。 


  喓喓,嘁嘁,嗞嗞,瞿瞿,唧唧,聒聒,嗤嗤,啨啨…… 


  自然音律里,虫声最难绘,但各种象声词还是纷纷扬扬。 


  古人不仅崇拜光阴,更擅以自然微象提醒时序,每一季都有各自的风物标志。 


  秋呢?谁是它的形象大使和新闻发言人? 


  “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韩愈)。该说法基本权威,古人鸣秋,借助最多的即虫, “梧桐飘落叶,秋虫情更痴”,秋风萧飒时,虫是旷野最生动的音符。 


  虫族中,名声大的属蟋蟀、蝈蝈、油葫芦、金铃子,我儿时亲近过前两位,喂之辣椒、葱头和苹果。记得课上学“蟋蟀”,怎么也写不对,直恨这字儿咋长那么多腿,结果像画画,不是多一撇,就是少一捺,腿数总不对。除“蛐蛐”,蟋蟀还有个别称:“促织”或“趋织”。据说从魏晋兴叫,原因是农妇一听到它,即知天要凉,得赶紧织布缝衣了,故幽州有谚:趋织鸣,懒妇惊。 


  关于虫效,有民间说法:夜晚,将蝈蝈或蛐蛐笼悬于睡榻前,蚊子即躲得远远的。我试过,“瞿瞿”声带给神经的兴奋比蚊叮更让我睡不着。 



  若以性情论四季,我以为春烂漫、夏聒烈、秋清幽、冬肃沉。 


  我最喜秋。秋让生命知觉最细锐、心灵层次最丰富、想象力最驰远……一个人最有和自己对话的冲动。 


  为何?大概因为静。 


  秋之静,有虫语之功。秋收后,天空疏阔,旷野清朗,突然,丝丝缕缕、高高低低的“瞿瞿”“唧唧”飘来(这时,很像发生了一件事,有人将一根手指竖立唇边:嘘——),世界便一下子静了,一年的尘嚣都涤散了,吹远了。 


  虫声制造凉意,你会倏地一惊,身体收紧,接着,某些东西开始苏醒。你会清晰地意识到生命进度,触到某个不易觉察的部位和愿望…… 



  少时,虫比声更诱惑我,虫声在我听来也总是欢悦、灿烂的。而立后,我才品出它的清冷,它的沁凉,才算领会了那些引虫入诗的古人心境——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诗经·召南》) 


  “秋月斜明虚白堂,寒蛩唧唧树苍苍。”(李郢) 


  “大火流兮草虫鸣,繁霜降兮草木零。秋为期兮时已征,思美人兮愁屏营。”(张衡) 


  “秋风袅袅入曲房,罗帐含月思心伤。蟋蟀夜鸣断人肠,长夜思君心飞扬。”(汤惠休) 


  淅淅沥沥之鸣,怎能不勾起思情离愁? 



  论精神线条和心灵耳朵,古人比今人要敏细、精巧得多,后者太糙太钝了。试问,我们能识几种虫语?谁配做一只蟋蟀的知音? 


  明人袁宏道在《蓄促织》中,论虫语之异:蝈蝈“音声与促织相似,而清越过之……凄声彻夜,酸楚异常,俗耳为之一清。”金钟儿,“如金玉中出,温和亮彻,听之令人气平……见暗则鸣,遇明则止。” 


  虫微弱,和鸟兽的张扬不同,其性谦怯,其态隐忍,故生命触须极细,对时令、天气、晨暮、地形的体察极敏,这也是其声之幽、之迂、之邃的原因。所以,凡悟其语、知其音者,耳根须异常清静,心灵须有丰富的褶皱与纹理,方能共鸣。否则,对牛弹琴。 


  梅妻鹤子,山鬼结拜,在师法自然上,古人真是身体力行。 


  他们比今人性灵、彻悟、烂漫,所以能出公冶长那般通鸟语之人,恐怕这也是古典文学出没灵异精怪的原因。一部《太平广记》,近乎仙妖大全。 


  他们走得远,走得幽,一个人敢往草木深处闯,所遇蹊跷和神奇也就多。 


  这和科学及生产力无关。 


  几千年来,古人的生活美学和精神空间里,虫鸣文化一直是重要构件。 


  和“天人合一”的心旨有关,也与早年大自然的完整性和纯净度有关。 


  说到这儿,忽想起一档游戏来。儿时,有一种“鸡、虎、虫、棒”的斗牌,现在想,后人无论如何发明不出这玩法了,因为世界的元素变了,常识也变了。不信你看:野虎没了吧?那“虎吃鸡”之经验即立不住了;对笼养鸡来说,“鸡食虫”岂非白日梦?虫也给农药灭净了吧?“虫咬棒”从何谈起?几条生物链都断了,现代视野里只剩棒和鸡,没得玩了。 


  大自然的完整性一旦受伤,古老游戏的内在逻辑也就撑不住了。 



  对古人心境而言,虫鸣是一位如约而至、翩然而降的房客。 


  娉娉、袅袅、衣冠楚楚、玉树临风……略含忧郁,但不失笑容与暖意。尤其在百姓和孩童耳朵里,那分明是高亢的快活。 


  “怀之入茶肆,炫彼养虫儿”,“燕都擅巧术,能使节令移,瓦盎植虫种,天寒乃蕃滋”……在《锦灰堆》书里,大师级玩家王世襄忆述了亲历的京城虫戏,从收虫、养虫到听虫(斗虫为我所憎,故本文不及),从罐皿到葫芦的植术造式,淋漓详尽。 


  为挽续虫语,古人从唐代开始宠虫,“每至秋时,宫中妃妾辈,以小金笼捉蟋蟀闭于笼子,置之枕函畔,夜听其声,庶民之家皆效也”(《开元天宝遗事》)。经一路研习,蓄虫术愈发精湛,学得孵化后,虫声即从秋听到冬,听到过年了。 


  古人会享受,擅享受,懂享受。 


  想想吧,大雪飘凌、风号凛冽,而斗室旮旯里,清越之声蓦起,恍若移步瓜棚豆架……而且此天籁,取材皆于大自然,几尾草虫、半盏泥盆、一串葫芦,即大功告成,成本极低。 


  有句俗话,叫“入葫听叫”。 


  太美了,真是点睛之笔啊,正可谓一葫一世界、一虫一神仙。你看,秋虫和葫芦,动静搭配,皆出身草木,多像一副妙联的上下句。 


  虫声高涨,带动了它的商品房——葫芦业。清咸丰年间,有个河北三河县人,别号“三河刘”,他种造的葫芦,音效特好,至今为收藏界念叨。过去的北京琉璃厂,一度虫鸣沸腾、葫芦满街,有位叫张连桐的人,也是养葫高手。 


  那年逛地坛庙会,我购得一玩意儿:一对乌色的草编蟋蟀,翘翅攀在半盏束腰葫芦上,神态警觉,栩栩如生。作者亦有来头,裕庸老先生。该翁1943年生,满族正黄旗,爱新觉罗氏,曾拜师北派的齐玉山、南派的毅正文,被誉为京城最后的草编大师。 


  至今,它仍摆我书案上。冷不丁搭一眼,心头滑过一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或“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甚是惬意。 



  城市豢养的器官是迟钝的,知音秋虫者,寥寥无几。 


  王世襄先生乃其一。这位大爱大痴的老人,那种蚂蚁般的天真,那种对幼小和细微的孜孜求好,那种茂盛的草木情怀和体量……当世恐难见其二。 


  他在《锦灰堆》里回忆的那番青春好风光,乃中国养虫人最后的黄金时代,亦是虫鸣文化的绝唱和挽歌。 


  此后,水土、心性、耳根、居境、世风……皆不适宜了。 


  空间越来越只为人服务,环境侍奉的对象、卫生标准的主体,都是人。比如水污、地污、光污、音污,比如农药、化肥、除草剂,其量于人不足致命,于虫则不行了,虫清洁成癖,体弱身薄,一点微毒即令之断子绝孙。 


  古时秋日,不闻虫语是难以想象的。那是耳朵渎职,是心性失察,是人生事故。足以让人惊悸、懊恼,羞愧难当。 


  可当今,一年到头,除了人间争吵和汽车喇叭,我们什么也听不见。 


  或许耳朵失聪,或许虫儿被惊跑了,躲得远远的了罢。 


  总之,不再与人共舞,不再与人同眠。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何年何夕,那尾童年的蟋蟀,能再赴我枕畔、窃窃私语呢?



  王开岭 1969年生,山东滕州人。现居北京。作家、媒体人。历任央视《社会记录》、《24小时》、《看见》等栏目指导和主编。著有散文和思想随笔集《精神明亮的人》、《古典之殇》、《跟随勇敢的心》、《精神自治》、《激动的舌头》、《王开岭作品·中学生典藏版》等十余部,入录国内外数百种优秀作品选。其作品因“清洁的思想、诗性的文字、纯美的灵魂”而在大中学校园拥有广泛影响,入录苏教版高中语文课本、《新语文课本》和各类中高考语文试题,被誉为中国校园的“精神启蒙书”和“美文鉴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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