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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的诗坛群星璀璨，高手云集，就连天上的云、梁间的风都带着浓浓的诗意。李白狂狷，杜甫沉郁，王维旷达，白居易率直……盛唐耀眼无比的光辉，一直是后继者难以逾越的峰顶。然而有一人却能打破窠臼，成为中唐诗坛的一颗异星。 李贺，这个得韩愈赞赏，杜牧作序，影响了蒲松龄的文学创作，连毛主席都异常青睐的人，人称——“诗鬼”。 1 诗仙有李白，诗圣有杜甫，诗佛有王维，而在这盛唐诗坛三杰之后，却突然冒出个邪道，那就是诗鬼李贺。有人说不是还有一个诗魔白居易吗？ 白居易是因为作诗刻苦到了入魔之境，是人的执着，而李贺的“鬼”却完全显现于他的诗句之中。 我们熟悉《聊斋》吧，会为日常不可见的那些美丽善良的妖精鬼怪感到痴迷，会因诡异幽幻的三界景致而折服。然而我们或许不知道，蒲松龄入鬼怪坑，李贺也功不可没。 看一看李贺诗中的幽冥之语：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 “桂叶刷风桂坠子， 青狸哭血寒狐死。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神仙曲》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 “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绿章封事》 发出幽光的鬼灯，满脸血痕的青狸，碧火中的笑声，坟头吟诗的鬼魂……无须多言，任谁都能在其中看上几出聊斋大戏。 蒲松龄早年喜欢李贺诗中的虚幻离奇，在诗歌创作方面也多有借鉴，待到后期仕途不畅，将心中忧闷诉诸于鬼怪妖魅也就顺理成章了。 2 正因为李贺的诗太过独特，一些正统文人对他并不看得上眼。 王世祯认为贺诗不过“牛鬼蛇神耳……何惊人之与有？”钱钟书也评价他：“穿幽入仄，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 世人争议之语一则认为李贺写神鬼只是哗众取宠，没什么惊人的；二则觉得李贺生僻用字，雕琢过多，不能算上乘。 说的是事实，但怎么想是个人的事儿。这些人绝对想不到后世会有一位著有“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人对李贺的诗却赞赏有加。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见过人世沧桑，经过世情百态，依旧会因感慨变老。毛泽东的这句话被广为传唱改用。而它却是取自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原句是“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他将李贺诗中的伤感惆怅变为了对当时环境的悲悯，哀而不伤；在《送瘟神二首》中“万户萧疏鬼唱歌”一句，也是化用于李贺的“秋坟鬼唱鲍家诗”；还借用李贺《致酒行》中“雄鸡一声天下白”，改写成了“一唱雄鸡天下白（《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和“一声鸡唱，万怪烟消云落（《念奴娇·井冈山》）”。 为什么这样一个政治家、革命家、思想家会青睐一个专注于牛鬼蛇神的诗人？ 答案是，因为李贺的叛逆，以及他不被时代所束缚的精神。 李贺的异类是被逼出来的。他生于中唐，诗坛已经被一群才华横溢的诗人们推向巅峰。前人的辉煌就是后人的枷锁。先来的人将路走尽了，后面赶上来的人站立之处不一定是巨人的肩膀，也许是寸草不生的荒原。 李贺心如明镜，他能比李太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更飞扬么？能比杜工部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更深沉么？能比王摩诘“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更悠然么？ 难啊。所以他决定冲破重重阻碍，成为一个邪道英雄。 3 公元790年，李贺在家人的期盼下出生。不可爱，丑得像个小猴子。他父亲托起李贺瘦弱细长的小爪子，决定给他起一个有福气的名字——长吉。 对于李贺来说，这个名字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改变。 他是没落的皇室后裔，有着锦衣玉食的幻想，却只能面对贫困惨淡的现实，这使他处于自负又自卑的矛盾之中。 令他自卑的还有自己的长相，因为小时生了场怪病，成了一副“细瘦，通眉，长指爪”的样子，若有亲邻调笑，估计摆脱不了“长爪郎”的外号。诸多滋味，只有与之相同遭遇者方能体会。 李贺知道自己不好看，不愿意对着镜子，那就成天看书好了。 他看《离骚》，这是他植物学的启蒙读物。他在书本上看到各色的草木，闻到各异的花香，知道木兰藏袖可生香，蘼芜开在江边上，杜若玉立苗似姜，芙蓉集成制作裳…… 他看《九歌》，认识了东皇太一，河伯，又被山鬼、湘夫人吸引。他幻想可以“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好奇“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的华美，也想看一场“东风飘兮神灵雨”。 他读李白的诗集，和李白一起做着浪漫的梦，梦里“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他畅想着神奇诡谲的世界，不愿意被每天看到的日常平淡之景限制他的想象，于是他迷上了“骑驴觅诗”。他喜欢骑着小毛驴穿梭于阡陌交通，山川河岳，在遍寻奇景中偶有所得，便把句子装在行囊里，夜间整理成诗，用过便抛在一旁不管了，全然不心疼，因为他有才嘛。所以李贺的诗多有奇句，而文未必成章。 他会为了一个字呕心沥血到母亲都心疼，一边叹息一边说“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始已尔”。 他的朋友们，诸如王参元、杨敬之、崔植、沈亚之等名士对李贺的诗十分喜爱，争相传抄，于是李贺早早才名远扬，甚至让文坛的大人物韩愈都赞叹不已。 在韩愈的引导下，李贺决定参加科举。不过这才是他不幸的开始。 4 李贺参加的河南府试考题为十二个月，分作十二首诗。 这是灵活开放且能考验应试者创造力和生活感触的题目。我们当明白在作文千篇一律的时候，推陈出新，另辟蹊径才能跳出重围。李贺在年纪轻轻的此时，就已经决定打破常规，写出不同于前人的作品了。 “薄薄淡霭弄野姿，寒绿幽风生短丝。” “津头送别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 “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杀人。” “金塘闲水摇碧漪，老景沉重无惊飞。” “晕如车轮上徘徊，啾啾赤帝骑龙来。” “好花生木末，衰蕙愁空园。” “离宫散萤天似水，竹黄池冷芙蓉死。” “玉壶银箭稍难倾，缸花夜笑凝幽明。” “王母移桃献天子，羲氏和氏迂龙辔。” 我们也来做一回名侦探，看看从这些句子能够找出怎样的蛛丝马迹。 我将其总结为三句话：把生死之言当成是老生常谈，把仙界之事描绘得亦真亦幻，把四季光景都变为了冷凝惨淡。 在李贺的生命中，坎坷还未尽数降临，哀语就已不请自来，一切像是命中注定。 我们在捉摸不透李贺心中所想时，大概可以参悟一番纳兰性德“我是人间惆怅客”的自述，悲观这东西说不定从出生那一刻就存在着诱因，家世优良或是贫寒，都无区别。 李贺的才华和独特让他如愿获得了考取进士的资格，但一件我们现在难以想象但在当时却屡见不鲜的事让他直接折在了这一关。 有人举报，说李贺的父亲名“晋肃”，与“进士”相冲，不能拥有考试资格。韩愈听说后愤慨非常，写了篇《讳辨》替李贺申诉：若是因为名字中含“晋”字就不能参加进士试，那若是名字有“仁”，难道就做不得人了？ 韩愈这番言论辛辣爽快，然而并没有起到作用。这个世界有才能的人经常不得不遭受各种嫉妒者的打压。 后来韩愈亲自去慰问与进士失之交臂的李贺，李贺感谢韩愈的劝慰，写下了著名的《高轩过》，用的是他的诗里很难看到的“中东韵”，虽然心似衰草，却仍有坦荡之风。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他说，我如今屈服于黑暗的阴影之下，但他日必定东山再起，不负恩人的提携。 别人都认为这是他志向的表达，但诗人其实是最会骗人的。在我看来，这首诗是李贺心中含着泪，却咬牙硬做微笑状写出的强逞之言，他真正的想法应是下面这一句：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5 二十岁时，他经宗人推荐，父荫庇佑，得了一个从九品的小官。奉礼郎，便是为皇帝及其诸王、贵戚、大臣们祭祀时提供服务，处理各类杂事的职位。 即使好不容易当上了官，李贺这种特立独行之人也是度日如年，不堪重负。在繁文缛节的禁锢下，他的创作风格被磨得更加浓郁，也因为常年浸润于祭祀礼乐中，他对于神仙志怪、乐理管弦钻研得更加深刻。 他成了乐师的知己。别人形容箜篌的音色是“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他却能听到“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别人听琴歌感觉的是“铜炉华烛烛增辉”，他却感受到灵魂的漂浮有如“越王夜起游天姥”。 他还看到官场显贵的淫靡贿乱。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浓艳到滴血的颜色刺痛他的眼睛，案上烹调的是山珍海味，到处弥漫着香风。宴会上，乐声不绝，舞女争艳，大家都将青春荒废在了玩乐上。好哇，既然这样，还不如终日沉醉下去，尽情地喝酒吧，喝到嗜酒如命的刘伶坟前都分不到一滴。 他这样讽刺着，自己终究还是没有沦陷下去，将自己从官场的拘束解放出来了。在不适合他的军中待过一阵后他决定回乡养病，因为明显感觉到，自己时日不多了。和他自己预言的一样，“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他和自然万物，死生之界的距离更加接近了。 归于田野，他更放纵了他的想象。他的思绪可游仙，可遇鬼，可以听到草木的声音，可以感受到风雨的味道。 李贺有首《梦天》，不知创作于何年，却最接近他如今的生活状态。 “老兔寒蟾泣天色, 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 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 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 一泓海水杯中泻。” 在月宫上看人世沧海桑田，一转眼千年奔腾而过，九洲之地有如烟尘，东海也似杯中打翻的水一般渺小。 自己经历的种种，不过是历史的一小段剪影，不足挂齿，也许只有魂魄飞到了天上，潜入了地下，才能看到更加浩大的宇宙万象吧。 公元817年，李贺病逝，享年27岁。 暂做人间客，终归黄泉居。 参考资料： 1. 王世祯著.郭绍虞主编.张宗柟篆集.戴洪森校点.带经堂诗话.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2. 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 3. 林家骊译注.楚辞.中华书局.2010 4. 李贺著.吴企明笺注.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2 5. 廖明君.李贺诗歌的哲学解读.东方出版社.20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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