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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的作品有什么特色?晏殊是个怎样的词人?

 liuhuirong 2017-11-12
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临川)人。幼孤,7岁能文,乡里号为“神童”。真宗景德元年(1004)14岁时张知白以神童荐入试,赐同进士出身。擢秘书省正字。次年召试中书,迁太常寺奉礼郎。天圣三年(1025)35岁时自翰林学士、礼部侍郎拜枢密副使,自此进入二府。二年后因论事忤太后旨,出知宋州,改应天府。明道元年(1032)再入二府,为参知政事。康定元年(1040)迁知枢密院事。庆历三年(1043)拜相。次年九月罢相,出知颍州、陈州、许州、河南府等,封临淄公。以疾归京师,至和二年(1055)卒,谥元献,世称晏元献。有《珠玉词》三卷,存词一百三十余首,几乎都是令词。刘扬忠有《晏殊词新释辑评》。

  作者以“珠玉”名其词集当是从其作品的高雅性来命名的,“珠玉”应该是词中珍品。取其风格定位当是珠圆玉润之意。《北宋词史》说:“晏殊的作品就其形体而言,似乎接近渺小了,但因它有一种耀眼的辉光,结果却显得很大,并由此而引起世人的广泛瞩目。”又说:“孟子说:‘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孟子·尽心下》)晏殊《珠玉词》的性质就有些与此相近。”这样的评价有些高了。

  一、狭小空间里的宇宙意识

  面对生命有限,岁月无涯,文人墨客自是感慨无限。“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陶渊明《杂诗十二首》)这一主题从《论语》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就开始了。可以说,这是一个被反复吟咏的主题。在唐初的七言诗作中尤为突出,如卢照邻《长安古意》、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等等,尤其《春江花月夜》借助自然意象展示生命主题。这一主题反映到词里,则会更为细化,将幽约缠绵的一面发挥出来,意境的营造上也更加注重情景的配置。在晏殊的笔下,词世界的空间格局是比较狭小的,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展示了广袤的宇宙意识。我们看他的《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前一首是在徘徊中倾听时间。“新词一曲”,对酒当歌,恍如昨日。重复性生命体验被激发出来,时间在这样的行为过程中渐去渐远。这是对个体而言,正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可是,这时候的词人仅仅停留在自己的生存格局中,他进入了一个追忆的世界,“去年天气旧亭台”在词人的感慨中定格了。去年今日,人面桃花,闪耀着往昔岁月的光辉;也昭示着今后韶光之短暂。“夕阳西下几时回”一句便点出了主题,有过迎着朝阳前行的青春,有过红日当空的炽热奔腾,怎么就夕阳西下了呢。“夕阳”总是有的,可是词人的着眼点绝不在追求“夕阳红”,他更渴望自己如同朝阳初升。不因人情而改变的岁月,因岁月而改变的心情,在时空的广阔视野中,词人将自己定格在一种追问状态中。整个上片由眼前事引发心中情,自然写来,情深义重。下片将眼光转到眼前景中来,将外在客体与抒情主体融于一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将静物的花和动物的燕放在一个对句中。“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花不会因为你的怜惜而停止开落的自然进程;飞走的“堂前燕”在离去归来的循环中行走一生。时间的流逝是无法被阻遏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是个体生命无法改变的现实规律。这两句将人情与自然物观照起来。在“无可奈何”的感受中叹惜“花落去”,在“似曾相识”中迎接“燕归来”。“花落去”,每有几番春去意;“燕归来”,又是一种春来情。而人生正是在这简单的交替之中走向终结。面对自然,面对人生,我们能做什么呢?曹操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陶潜说“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乐府诗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们的词人选择了沉默,在沉默中徘徊在“小园香径”里。这大概就是含蓄而见言外之意吧。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引《复斋漫录》载:晏殊召(王琪)至同饭,饭已又同步池上。时春晚,已有落花。晏云:“每得句,书墙壁间,或弥年未尝强对。且如‘无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未能对也。”王应声曰:似曾相识燕归来。如果真是如此,晏殊的独立创作权就要被质疑了,不过我宁可信其无,为什么呢?张宗橚在《词林记事》卷三中说:“元献尚有《示张寺丞王校勘》七律一首:‘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诗中三句与此这首词下片近同。足见晏殊对自己这三句话的喜爱,既入诗,又入词,不过写入诗中过于纤弱,入词则见细腻深情。王士祯《花草蒙拾》也说:“或问诗词、词曲分界。予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也。”可见古人早有定论。

  晏殊一生仕宦通达,享乐多而受苦少,信笔写来,多是闲愁。可是这种闲愁如何消解呢?我们看后一首词作。这首词虽也写景,可景是虚写,抒发的是别情,却又超越了离别本身,成为一个普遍的答案。就艺术表现来说,与前一首相比,此词自是逊色不少。上片写时光易逝,离别易感,在离别之际的脆弱心理。许是生活太平静了,日子过于无聊,“等闲离别”就使人黯然神伤。看看眼前的景象,想想别后的光阴,一种迷茫涌上心头。如何消解这挥之不去的迷茫呢?下片作出了解答。满目山河,落花风雨,都使得我们多了一份伤感。潜含义在于春天已经远去,有人就要离开,真的能够“赶上春”“随春住”吗?词人对此充满忧郁。这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还是“怜取眼前人”吧。与佳人同在是幸福的,在爱与美中送走时光。最后一句来自于元稹《莺莺传》中崔莺莺的诗:“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他还把这句写入《木兰花》中,说:“不如怜取眼前人,免更劳魂兼役梦。”晏殊的这种选择实际上已归入艳情一途。选择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消极方式。人生有苦,然而消解的方式有许多,可能因出身不同,对问题的解答方式就不一样。晏殊的解答可以找到很多例证,如《破阵子》说:“不向尊前同一醉。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不停。”《鹊踏枝》说:“门外落花随水逝,相看莫惜尊前醉。”《清平乐》说:“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春去秋来,往事知何处?燕子归飞兰泣露,光景千留不住。”可是他也不可能就此释然,又不断地抒发好梦无多的感慨,如《木兰花》说:“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踏莎行》说:“绿树归莺,雕梁别燕,春光一去如流电。”《渔家傲》说:“画鼓声中昏又晓,时光只解催人老。”《拂霓裳》说:“星霜催绿鬓,风露损朱颜。”这种感觉一旦写及情爱,就会更见真切,如《木兰花》: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张宗橚在《词林纪事》中评价说:“东坡诗‘尊前点检几人非’,与此词结句同意。往事关心,人生如梦,每读一过,不禁惘然。”这是一首叙事词,所叙的是往日情事。从作者文人身份出发,这位女子给他印象最深的应是“当时共我赏花”的情境,可是,细细读来,觉得“入破舞腰红乱旋”成为作者记忆中最为深刻的一幕。从初次见面到看到伊人动人舞姿,再到相约花前月下。虽然只是短短几句,却勾画出了两情相悦的全过程。这首词在写法上独具特色,仅仅是在白描,没有抒情的句子,充溢着追忆的温馨感。也许词人广袤的宇宙意识只有在真情告白中才能得到放置,而不是“欲将沉醉换悲凉”。

  二、风花雪月中的闲雅心态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钟嵘也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时之感诸诗者也。”(《诗品序》)对于四季的敏感,古往今来的文人也好,政客也罢,都有着共同的生命体验。正如陆机《文赋》所说:“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这样就把意象的选择限制到风花雪月之中。春风春雨、秋花秋月、春花春月、秋风秋雨都成为不可或缺的季节组成因子。尤其是在唐宋词中,以春、秋作为背景的作品实在不少,词人喜怒哀乐都在“风花雪月”中展开了。晏殊作为一位潇洒闲人面对春、秋的季节变化当然感慨不已。我们先来看看他的名篇《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这是一篇展示闲雅心态的精心之作。作者由近及远,随着视觉的放大而取境。先看显眼的“小径”,再看周围的“芳郊”,红绿相映,悦人眼目,亦可娱心。目光继续行进间,看到高台树色,语及触觉:随风飘舞的杨花密集地扑向行人,让人感到温馨,也有些懊恼。听到黄莺的叫声,循声望去,发现它们藏在绿叶之中,帘外燕子正在飞来飞去。写到这里才回到抒情主人公自己的空间:炉香袅袅,梦醒时分,已是夕阳西下。在作者的笔下风花雪月营造的世界如画亦如梦,可是梦那么短暂,却又那么漫长。我们看他写景又写梦的《采桑子》:

  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梦里浮生足断肠。

  春风送暖,万物吐绿。双飞燕,花前酒,梦里又是一番温馨情。所以词人说:“梦里浮生足断肠。”一场梦不过是瞬间事,可是生活的快乐与希望都会在梦中延展出来。这首词取境并不新,可以说是雅语雅境配雅情。再看另首《采桑子》:“阳和二月芳菲遍,暖景溶溶。戏蝶游蜂,深入千花粉艳中。何人解系天边日,占取春风。免使繁红,一片西飞一片东。”没有细部的描写,也没有大喜大悲,只是淡淡写来,在“走马观花”中道出怡情之态。词人确实是在日常生活中寻找诗意,也不免在“雅”的世界里透出“俗”来。

  写到秋天,也是如此。一方面词人情深意浓,一方面淡情雅致。如《谒金门》:

  秋露坠,滴尽楚兰红泪。往事旧欢何限意,思量如梦寐。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座有嘉宾尊有桂,莫辞终夕醉。

  词中抒发往事如梦,应该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往事旧欢”已渐行渐远,让人不禁落泪感伤。可是,更为忧虑的是“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心还在,人渐老,好时光,不待人。从积极角度说,只能珍惜当前生活。消极一点,在醉酒中难得糊涂,也就否定了生存意义。正如《北宋词史》所说:“词人认定人生最宝贵、最重要的是把握今天,把握嘉宾带来的友谊,把握‘终夕’的欢乐,只有这样才能驱除与生俱来的内在孤独感。”《珠玉词》中“有情须殢酒杯深”、“相看莫惜尊前醉”、“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辞花下醉芳茵”、“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等词句,在及时行乐的表层背后可能蕴含着作者在艰难时世中无法把握人生的苦闷。同时,秋天也成为词人抒发淡情雅致的背景,如《诉衷情》:

  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欲重阳。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

  据夏承焘《二晏年谱》,此词当作于词人48岁外放知陈州任内,有宋庠、宋祁相与唱和之诗题可考。宋祁在《上陈州晏尚书书》中说:“比华从事至,具道执事因视政余景,必置酒极欢。图书在前,箫笳参左,剧谈虚疑误往,遒句暮传。”这首词以写景为主,在景中勾画了秋日的亮丽中透露的萧索。而后,一句“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写出情怀,似有相思意。如《少年游》:

  重阳过后,西风渐紧,庭树叶纷纷。朱阑向晓,芙蓉妖艳,特地斗芳新。霜前月下,斜红淡蕊,明媚欲回春。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

  重阳已过,正是晚秋。词人在秋天的风景中却找到了春天的感觉。“西风渐紧,庭树叶纷纷。”透露着萧瑟之气,可是,词人笔锋一转,“朱阑向晓,芙蓉妖艳,特地斗芳新。”于萧索中彰显绚烂的本色,于是,此刻的芙蓉在“霜前月下”愈加“明媚”。这么美的秋色,这么美的花当然要留给最爱的人了。想是词人心情好,看山山水水自然别有一番风味。如《菩萨蛮》:“高梧叶下秋光晚,珍丛化出黄金盏。还似去年时,傍阑三两枝。”词人也写到夏花,如《浣溪沙》:

  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栏杆影入凉波。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词人完全投入自然境界之中了,阁楼、帘幕、飞燕、晚花、栏杆、圆荷共同组合成了一个圆融的世界。环境幽雅,心情畅快,词人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享受着大自然赐予的如梦一般的夏夜。如此惬意。陆机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文赋》)只有善于在时光的流动中投入情感的人才会具备成为优秀诗人的潜质。在风花雪月中感慨人生看起来是老生常谈,可是,当你进入诗人个体的生命世界,你会发现都有一种不同的感觉。与之前的李后主,之后的苏东坡相比,晏殊的审美追求更为纯粹,也更为平淡。与李后主、苏东坡不同的是晏殊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度过的是平淡的生活,淡然闲雅成为他所追求的风格所在,这一点我们还会在后面继续分析。

  三、相思离别中的情感审美

  别时销魂,别后思苦,自江淹《别赋》以来,写离别的作品皆极尽离别之态,渲染情深义重。唐宋词中,词人无论身居何处,是在驿站、边塞、贬地还是在宫廷、酒垆,都会用自身的体验写到离别。当然,有“伶工之词”,也有“士大夫之词”。前者多在造境,后者皆要入境。《珠玉词》也有许多写离别相思的词,这已经构成了一种抒情取向,所以我们单独来分析这类作品。我们不能否认晏殊也有许多造境之作,为了应歌有意创作的作品可能唱起来很动听,可是细读文词,都是常见语,写的也是离别情,如《踏莎行》: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唐圭璋说此词“足抵一篇《别赋》”。主要在于作者艺术表现力上的成功。马上送别,船里行路。画楼远望,芳草萋萋。在斜阳中目送人之远去,不知他要居于何方。这首词是在运用多角度地把离情写尽写深。晏殊这类作品中写得比较别致的是一首《清平乐》: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全词在欢快的节奏中展示高雅闲情。“金”、“绿”、“紫”之间色彩配合使得抒情主人公的情味更加香醇悠长。《珠玉集》中这类作品让人初读兴味正好,再读则没了情致。

  不过真正写出特色的还是他的那些深情深思之作。如《玉楼春》: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时穷,只有相思无尽处。

  离别只是漂泊生活中的一个前奏,一旦开始了漂泊的生活,一个人踏上行程,就会在孤独中反思既有的生活。在美好的春天,每个人都愿意投入自然的怀抱,感受难得的温暖,没有人愿意与最亲近的人分离。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多少“红烛昏罗帐”里的生活让人系念。作者在开篇引出“芳草萋萋”中的长亭送别,在春雨之中好梦正酣,只能怅然分别。写到这里,我们看到有景有情,王国维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说的极有道理。仅仅做到这些还不能算是一首好词,还必须有“思”。“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时穷,只有相思无尽处。”用了整个下片来思考一个“情”字。“断肠人在天涯”的真切感受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后主词句)写自己也好,代言也好,只要心中有情就会感人。想来想去,“情”依然是挥之不去的。这就是答案,也是一个人达到的境界。关于这首词,还有一点争议,《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六引《诗眼》云:

  晏叔原见蒲传正云:“先君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传正云:“‘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晏曰:“公谓‘年少’为何语?”传正曰:“岂不谓其所欢乎?”晏曰:“因公之言,遂晓乐天诗两句云:‘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传正笑而悟。然如此语,意自高雅尔。

  南宋赵与时曾针对这一则文字予以匡正曰:“盖真谓‘所欢’者,与乐天‘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之句不同,叔原之言失之矣。”(《宾退录》卷一)其实,是否“妇人语”本身并不重要,词之为体,自是有幽约缠绵之态。此词贵在一个“真”字,前人评此词曰:“春景春情,句句逼真。”(李攀龙《草堂诗余隽》)“妙在意思忠厚,无怨怼口角。”(黄氏《蓼园词选》)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我们看另外两首: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清平乐》):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采桑子》)

  晏殊情词所用多是烂熟之意象,“雁”就无处不在。大雁在词里有两种含义:一是相思,二是季节的昭示。这两首词具备演唱的特质。语短情深,语音袅袅。尤其结尾句“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何处高楼雁一声”将情感调到最动人处,留下空白,语意悠远。前句出自崔护《题都城南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词的情感基调是伤感的。可是词人却写出几分亮色。将离别相思写得那样的具有生命力,而不是仅仅表现痛苦和思念之情。确实是“境高韵远,耐人咀嚼”。我们再看词人那首被称为有境界的《鹊踏枝》: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王国维把词中“昨夜西风”等句,当成“古今成大事业者”必经的三种境界之一境界,原因在于这首词本身就具有登高望远的追求路向,留下了一段期待空白,在山长水阔之中展开联想。词写的是离别相思之苦,由景象之观望引出意绪,月光缭乱人心,相思人一夜未眠,听窗外秋风飒飒。登楼远望,一片茫然。期待的结果还在苍茫寥廓的远方,有几分困惑也有几分希望。词作把迷茫的生命体验写得如此真切,古今文人、俗人,有谁不经历此种迷茫?王氏从事功和为学的角度予以“断章取义”,其实这就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晏殊当没有这样的深远之思,可是离情别绪正是人生的一种流动常态,可以昭示出生命本真的根本意义。晏殊在创作这样的作品时有着不同的审美追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为自己的作品预设了较高的品质追求。既要“雅”,还要有生气。

  话说回来,晏殊的词创作过程中,既有艺术体验,也有情感体验。为题而作就会令人生厌,缘情而发可能更会感人。这一方面使得他的离情相思之作丰富而又多样化,另一方面是使我们感受到了词人创作追求中的目的差异。《北宋词史》中说得好:“一般而言,(晏殊词)都不同程度地具有阔大而又高远的境界。即使有时写得凄厉悲凉,不掩哀伤,最终仍然会呈现出一种词人所特有的那种温润秀洁与圆融平静。正是这种阔大高远、圆融平静闪耀出的诗意的辉光,驱除了孤独与离愁别恨,还心灵以安详。”正是缘于此,词人获得了宁静和谐的审美心态,在创作中有了对圆融境界的自觉追求,形成了具有个性特点的艺术风格。

  王灼《碧鸡漫志》中说:“晏元献公长短句,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冯煦也说:“晏同叔去五代未远,馨烈所扇,得之最先。故左宫右商,和婉而明丽,为北宋倚声家初祖。”刘熙载《艺概》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这些话道出了他的审美追求和风格渊源。其他评语如:“晏元献不蹈袭人语,而风调闲雅。”(《魏庆之诗话》引晁无咎语)“殊赋性刚峻,而词语殊婉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珠玉词提要》)说出了晏殊词作共性中的个性。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二说:

  晏元献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苏丞相颂曾在公幕,见每有佳客必留,但人设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实蔬茹渐至,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至。数行之后,案上已粲然矣。稍阑即罢,遣声伎曰:“汝曹呈艺已毕,吾亦欲呈艺。”乃具笔札,相与赋诗,率以为常。

  这样的生活自然会催生出格局狭窄的作品,自然多写风花雪月,多写宴饮故事。追求高雅亦在情理之中。吴处厚在《青箱杂记》卷五中记载:“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惟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在这种优越的生活环境中创作出来的词是必然充满“富贵气”的。他的《浣溪沙》说:“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阑干影入凉波。”《望仙门》说:“新曲调丝管,新声更飐霓裳。博山炉暖泛浓香。”《玉堂春》说:“小槛朱阑回倚,千花浓露香。脆管清弦、欲奏新翻曲,依约林间坐夕阳。”这种“富贵气”是伴随着特殊身份产生的,晏殊位极人臣,与俗儿百姓接触的机会自然很少,而与同僚达官诗酒相交当然是珠玉气多粪土气少。张舜民《画墁录》载:

  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这是两种不同出身对同一艺术文体的观照差别。同时,富贵生活的本身反倒使他安静下来思考人生与生命的大主题。“晏殊所强调的‘富贵气象’,乃是生命内在精神气质的丰富性。从物质生活方面讲,他享受的荣华富贵是其他人难以比拟的,但是,他并不仅仅在‘金玉锦绣’,而是富在生命与心灵内质上。正因为心灵内质的不断充实,精神气质的无限丰富,晏殊才有可能写出上面那些感人至深的富有‘诗意’的作品。富贵荣华并没有遮掩他的‘锦心绣口’。”(《北宋词史》)一旦词人有机会接触一些新的生活视阈,写出作品来也会别有风味,如: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破阵子》)

  越女采莲江北岸,轻桡短棹随风便。人貌与花相斗艳。流水慢,时时照影看妆面。莲叶层层张绿伞,莲房个个垂金盏。一把藕丝牵不断。红日晚,回头欲去心撩乱。(《渔家傲》)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谩销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山亭柳》)

  这些都体现了晏殊从唐五代词人那里学到的“俊”的一面,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品叙事性强,心理描写细腻传神,下笔刻画人物,跃然纸上,与《珠玉词》中其他词作颇有不同。这种以雅为主,雅中有俗而不失格调的审美追求开启了后来在词中铺叙叙事的写法。也就是说,不独柳永具有开创意义,晏殊的作品亦有着原创性审美特质。 (责任编辑:中国历史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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