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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落尽处,自有无限生机 ——李商隐无所谓

 航行大海靠舵手 2017-11-13



繁华落尽处,自有无限生机

——李商隐无所谓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枯荷也好,哪里不好?


李商隐旅宿在一户骆姓人家,想念两位表兄弟,写下了这首小诗。

寥寥几字散发干净清冷的气息,一个寂寥安静的秋天。我总想,能在这样清静的地方,临水亭榭,荷塘之畔,自由地怀想故人,真是莫大的幸福;而被人在这远离尘嚣的地方想起,仿佛能从中净化,也是莫大的荣幸。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不论是临水的丛竹还是临水的亭台,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城市很远,喧嚣很远,但你们也很远。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自己。这样倒最适合怀想,思绪飞向远方,隔着重重城关。“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今年秋天霜期晚了些,白日里只见阴云连日不散,向晚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点点滴滴落在池中枯了的荷叶上,为我这宿在水边的孤客,在每一个不眠之夜,敲出簌簌的声韵。

诗中再无一人一事,只有诗人的思念。絮叨一些清幽的环境,迷蒙的天色,迟了的时令,愈显得这份想念,淡而动人。

黛玉很喜欢这首诗。《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刘姥姥与众太太小姐们游大观园,贾母说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水音听戏定是好听,众人便至荇叶渚乘船。宝玉同众姐妹一条船,既上了船,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别叫人拔去了。”

林妹妹看来和李商隐一样,常夜有所思,辗转不能眠,才听得到枯荷上的秋雨声。但她说出的诗句,其实和李商隐写的略有不同。曹雪芹大概觉得“枯”不够好,便自作主张换成了“残”字。他也许想着“残”字比“枯”字意味更重,能渲染凋敝之感,以为寄人篱下的落寞里,满目风景一定也是肃杀愁人,所以一定是残荷,残破不堪,看着伤心。我倒感到奇怪。曹雪芹懂得房屋一片雪白、内心一片空无的薛宝钗,却竟然在这件事上参不透一个淡然的李商隐。李商隐一定是不喜欢改成“残”字的。枯是它自然原本的状态,并无多少不好之意,残却是说它破败不完整了,就是说它不好,甚至有看低嫌弃之感。但谁说枯荷就是残荷?荷叶之为生,春天有它春天的样子,秋天有它秋天的样子,春来一片碧绿生机勃勃是它,秋至经霜萎缩褪色而不屈不倒也是它。“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春荷秋荷,都是完整的、有感情的、有存在意义的。何况,它还为诗人奏响了一夜滴滴答答的秋之清韵,是被亲近、被珍惜的。李商隐怎会舍得为它扣一个“残”的帽子呢?

五代词人鹿虔扆的一阕《临江仙》中,有这样几句,“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常有后人评说“香红”不好,应改为“残红”,以应和黍离之悲。正如残荷伤了诗意,我也觉得“残红”大可不必。荷花盛放在曾是整日莺歌燕舞的皇家御池而今无人问津的野塘中,灿烂的盛景已没有锦衣华服的妃子们巧笑着相携来看,那红艳那美好,竟处于一片荒废破败之中,这份完整里的遗憾,是“残”字不能带来的体会。何况若词人经过时恰逢花期,就自自然然写来,何须修改呢?

不是所有枯萎都一定残破,也不是所有盛放都一定不悲伤。


他眼里的小风景

悲伤的时候是不能看朝阳的,一切欢欣而富有生机,会因格格不入而显得更加孤单。你知道的,当感觉到悲伤的时候,就会喜欢看落日。天地、万物、宇宙,都渐渐黯淡下来了,大家都不开心,你会有归属感。并且一切的渐渐昏暗就好像你的悲伤也在缓缓释放,于是你感到救赎,你感到从情绪中渐渐解脱。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一生困顿不得志的李商隐,写诗时少有如“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盛景而多写颓败细碎的小风景——落日映落花,幽草衬晚霞,烛影对小窗。他多次应举不中,终于登第后,却赶上了宦官当权的时代,卷入“牛李党争”的旋涡而饱受排挤。我想,也许是这样复杂的人世,使得诗人唯有在晚景中能感到宁静,感到踏实,于是风景写着写着,就好像心事都写出来了。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这份对落花的不忍与怜爱,是落魄者间的惺惺相惜。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我不要大楼大院,大明大亮,夕阳斜晖下,小窗透微明,书案前一片柔光,就满足了。外面世人纷争不断,且由他去吧,我只在小窗前读书,独享雨后的晚晴。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不享受客喧酒酣的大宴上的迷醉,只觉筵席散后的安宁清静最可贵。许多心情哪能说与人知,越是热闹越是孤单,不如这深夜酒醒的独处时光,秉烛对落花,夜色里缓缓纾解。

所以他笔下的细碎的晚景并不是真的颓唐,只是没那么灿烂而已。而灿烂就一定最好吗?微注的光,深夜的花,也许反而能给疲累之人一份自得与舒适。其实人生哪有那么多辉煌时刻,更多的时候,还是要面对辉煌流转之后的低迷。而李商隐在诗里说,繁华落尽的时刻,也是迷人的,它也在流转,也在孕育生机。


李商隐,无所谓


诗是最美最精微最敏感的文学形式,其中有数不过来的最纤微如毫发的人类的千百种情感,亿万年也不能释怀的大悲与狂喜。于是有的诗里有深沉的愁绪,有的诗里有处理解决的办法,有的诗里有志向与目的。世间有多少种诱惑,诗里便有多少种追寻。

譬如晏殊,“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这是一种应该珍惜当下珍惜眼前的教导,一种说伤春悲秋都无用的议论。“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他笔下的蜡烛有它的目的,因而也有它的遗憾,有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想要做的事,因为做不成而向人垂泪了。

但李商隐诗里鲜少这样的议论与教导、目的与追寻。也许是在官场中沉浮数年后他终于厌倦了,你会在他后期的诗中发现隐隐的无欲无求的态度。他仿佛对华丽的东西没有那么大野心了,对外在的世界不愿再追求,而更想要回归,想要找到自己。所以他常写出最自然的呈现,平静地对待,平静地接纳。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只是写了春蚕与蜡烛的天性,春蚕生来要吐丝,蜡烛生来要燃烧,这是它们本真的状态,它们要这样实现自我完成,没有其他功利的现实的与他人相关的目的。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人们说着相思的好与坏,苦苦思索这样的两处闲愁应不应该,有什么好处,但李商隐说无所谓啊,又有何妨,我若爱你,便只顾爱你,它就是自然而然的一种情绪。我爱你,又与你无关。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分别的无奈,他仿佛也平静接受了,转过头去看窗外,秋雨连绵,所以山溪都涨起来了,而山溪又何尝不是被迫无奈?其实万事万物都有不得已之处,这份身不由己便也罢了。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宴会结束了,便再骑马回到官舍,人生四处流转,本就如飞蓬。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但黄昏又如何?他也并未觉得黄昏有什么不好。

灿烂便灿烂,不灿烂也没关系,李商隐,无所谓。繁华落尽又如何,低迷中也有美丽,一切都在流转,那也是在孕育生机。

顾城说《红楼梦》之所以漂亮,是因为它体现出中国精神一个特别美妙的地方,即任万物自生,如天观世。“每个生命的美丽都不去驾驭,自现而自隐,自灭而自生。”在我看来,李商隐的诗,亦是如此。

陈更,1992年生,北京大学智能康复机器人专业在读博士生。参加两季中央电视台《中国诗词大会》,夺得三期擂主,获评人气选手。屡次获得“国家奖学金”、“菲尼克斯奖学金”、北京大学“忠孝振兴奖学金”、“光华奖学金”等荣誉。被选为共青团中央主办的“第二届中华学子青春国学荟”形象代言人,全国妇联家庭和儿童工作部“‘书香飘万家’亲子阅读活动推广大使”。作品曾发表于《光明日报》等媒体。

读书是最愉快的事。人的一生,要读先贤之书,也要读后辈之书。读先贤书,传承智慧;读后辈书,激发情志。陈更的这本书,不大,但很有情志,值得一读。

——康震(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陈更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女孩子,她笔下的诗人与诗歌,都带着她本人的强烈印记,不是知识堆积,而是她读诗看人的真体会,让人不仅读到了诗,也读到了这位年轻女博士的往事心曲。

——蒙曼(中央民族大学副教授)

读诗,是要用心的,是要带上灵魂的。这本90后工科博士生的读诗小集,让我们终于找到诗词的灵魂。

——郦波(南京师范大学教授)


(节选自陈更《几生修得到梅花》,东方出版社2017年7月出版,蒙曼作序,康震、郦波、吴志攀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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