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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文《装在套子里的人》:小说文体特征的弱化

 山湖微波 2017-11-13

吴国珍

从笔者的阅读感觉来说,课文《装在套子里的人》语言寡淡无味,不像小说。问问同学,不少也有类似的感觉。推究起来,不同民族语言背后的社会习俗和文化心理可能存在较大的差异,从而造成了阅读的隔阂。可是,当笔者找来全文阅读时,发现原文的小说文体感强。选入中学语文课本时,不光掐头去尾,中间也有不少删节,甚至改写。正是这些失去的部分,造成了小说文体特征的弱化。

一、小说语言:不可轻视的可读性

小说的语言应当具有什么特点?自然可以不拘一格。但有一点是毫无疑议的,那就是应当具有可读性。小说篇幅较长,如果文字难以卒读,就可能被束之高阁了。以此来看,课文有不少地方的删节与改写,降低了原文的“可读性”。

课文第一句话“我的同事希腊文教师别里科夫两个月前才在我们城里去世”,是一个长句,修饰语很长,表意严密,但读来冗长累赘,是典型的公文式的语言。汝龙的译文原是这样的:(我只想说像玛芙拉那样的人并不是稀有的现象。是啊,不必往远里去找,)就拿一个姓别里利夫的人来说好了,他是我的同事,希腊语教师,大约两个月前在我们城里去世了。[1]笔者查询百度百科、搜狗百科等,此处的翻译大多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说,像玛芙拉这类人,并不是罕见的现象。哦,不必去远处找,)两个月前,我们城里死了一个人,他姓别利科夫,希腊语教员,我的同事。”全是短句,简洁明快,是日常对话的再现。

课文保留了原文大多数叙述的部分,删除了一些描写的部分。如:

“啊,古希腊语是多么响亮动听,多么美妙!”他说时露出甜美愉快的表情。仿佛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眯细眼睛,竖起一个手指头,念道:“安特罗波斯!”(出自百度百科,以下未特别标出的译文,均出自此处。安特罗波斯:音译希腊语Anthropos,意思是“人”。——笔者注)

这是在叙述古希腊语是他逃避现实的套子后加的一段描写。在冗长的叙述之后,加了一段有语言、有神态、有动作的描写,小说的叙述节奏一下子就活泼明快起来。而且,这段描写使别里科夫的形象更加鲜明,人物迂腐的性格也更加突出。要知道,光从课文中看,别里科夫的外在形象还是很朦胧的,因为有太多的套子包裹他。这段描写在情节的推进上不起任何作用,在主旨的表现上也无甚暗示。但小說是以描写人物为中心的,人物形象的鲜明是作用于读者的第一要素,少了这一处,别里科夫的外在形象难免就要干巴点。而且,这一处与后面的漫画标题也相照应,让所有看到漫画的人一下子就猜到了漫画讽刺的对象。

汝龙的翻译虽然是最佳版本,但也未必处处皆佳。比如下面对同一处的翻译:

他凭他那种唉声叹气、他那种垂头丧气、他那苍白的小脸上的黑眼镜(您要知道,那张小脸活像黄鼠狼的脸),把我们都降服了……(汝龙译本)

他不住地唉声叹气,老是发牢骚,苍白的小脸上架一副墨镜——您知道,那张小尖脸跟黄鼠狼的一样——他就这样逼迫我们……(百度百科)

课文选用汝龙译本,但删去了括号中的“您要知道,那张小脸活像黄鼠狼的脸”一句,此外还有个别改动:将顿号改为逗号,在第三个“他那”前加了个“和”,将“把我们都降服了”改成“降服了我们”。此处,汝龙译本用的是一个长单句,中间用介宾结构做状语,介宾结构是名词短语并列,以“他那”同起,虽然保持了一定的连贯,但还是很欧化。相比较而言,百度百科的译文很中式,运用短句,一句一个意思,描写生动形象。而且,将括号的内容转为插入语,提高了这句话的重要性,不仅再现了对话的场景,而且使别里科夫的小尖脸的形象更加鲜明,透露着强烈的憎恶感。(不过,笔者认为“墨镜”改为“黑眼镜”更好!)

不同版本对同一处的翻译,往往并不相同。比如,对小说中漫画的标题,汝龙译为:“恋爱中的anthropos”,中规中矩;网上多译为“堕入情网的安特罗波斯”,有强烈的讽刺意味,把原文讽刺的神韵和汉语讽刺的表达方式结合得较紧密。语言并不简单的只是工具,语言也是内容。“语言具有内容性,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汪曾祺语)翻译最难处理的,就是语言。译文处在中西语言之间,是尽可能保持原文的面貌,还是照顾中式语言的特点,有时难免左右为难。如何把原文的神韵和汉语的表达特色结合起来,对译者来说是一个考验。汝龙的译本虽然整体上佳,编者的删节、改写虽然精炼,但从语言的角度作一个综合参校,取长补短,也许才有善本。

二、小说结构:不可忽视的叙述技巧

小说的情节看起来很简单,打猎晚归的两个人在某乡村边上的柴草房过夜,一个是中学教师布尔金,另一个是兽医伊万·伊万内奇,闲谈中布尔金向兽医讲了他同事别里科夫的故事。而别里科夫的故事也比较简单,这个性格古怪的古希腊语教师把自己包裹在各种有形无形的套子中,在一场有点意外的爱情事件中担惊受怕过度,一病不起,一命呜呼。

课文只节取了别里科夫的故事,全文的叙述者只有一个:布尔金。尽管个别地方提示这是一场谈话,比如“您一定听说过他”“信不信由您”“现在,您听一听后来发生的事吧”,但是,对倾听者根本就没有介绍,也没有描写倾听者的反应,这使得倾听者就像是虚拟的,而全文更像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从原文看,即使在布尔金大段大段的介绍中,倾听者伊万·伊万内奇也并非一言不发,在布尔金说“我们这些教员都是些有头脑、极正派的人,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良好教育”,却受到别里科夫的辖制时,伊万·伊万内奇说话了:伊凡·伊凡内奇想说点什么,嗽了嗽喉咙,但他先抽起烟斗来,看了看月亮,然后才一字一顿地说:“是的,我们都是有头脑的正派人,我们读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作品,以及巴克莱[1]等人的著作,可是我们又常常屈服于某种压力,一再忍让……问题就在这儿。”(巴克莱(1821-1862),英国历史学家。)

从伊万·伊万内奇的表情和评论看,他是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能看清问题的关键是知识分子的忍让、妥协,缺乏斗志。endprint

布尔金在向伊万内奇讲述别里科夫的故事的同时,两人还时不时对上两句:

“可是这个希腊语教员,这个套中人,您能想象吗,差一点还结婚了呢!”

伊凡·伊凡内奇很快回头瞧瞧堆房,说:“您开玩笑!”

……

“这下该有人夺走他的套鞋和雨伞了。”伊凡·伊凡内奇说。

“您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虽然他把瓦莲卡的相片放在自己桌子上,还老来找我谈论瓦莲卡,谈论家庭生活,也说婚姻是人生大事,虽然他也常去柯瓦连科家,但他的生活方式却丝毫没有改变。甚至相反,结婚的决定使他像得了一场大病:他消瘦了,脸色煞白,似乎更深地藏进自己的套子里去了。”

这些对话,把过去的故事置于现实谈话的情境之中,讲述者和倾听者时时现身,或者是话题转换,引出接下来的故事;或者是对故事中的人物进行评价,读者在阅读时就会有一种在场感,仿佛置身于一场夜谈之中。另一方面,讲述者时时离开故事,倾听者不时评论两句,这就使故事具有双重意义,一是当事人的沉浸其中,二是局外人的冷眼旁观。这自然也丰富了故事的内涵,给读者更多的启示。

从结构技巧上看,这种故事套故事的形式,使得小说结构十分紧凑。两个人的夜谈介绍了一个人的一生。一生很长,但夜谈很短,只有半个晚上。文本时间远短于故事时间,这正是小说艺术技巧的体现:小说不只是故事,更是“讲”故事。同样的故事,因为叙述方式的不同,带给读者不同的审美的体验。原文明显是小说的情境,读者对故事有审美的距离,别里科夫的古怪就不令人惊讶。而课文缺乏小说的情境,读者对别里科夫的古怪总觉得不明所以,难以置信。

这种叙述方式的变化,体现了现代小说技巧的发展。中国现代小说,正是在吸收这些艺术技巧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鲁迅的小说《祝福》,在叙述技巧上与《装在套子里的人》十分相似,同样采用了故事套故事的形式,外层的故事是我来到鲁镇又决定离开鲁镇的故事,内层的故事是回忆中展开的祥林嫂的大半生。这种叙述技巧的运用,同样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使结构更加紧凑,丰富了小说的意蕴。

三、小说主题:不可忽略的创作意图

课文《装在套子里的人》的主题,一般认为是对沙皇专制制度的批判。在一些教学实录中,教师都引导学生认识沙皇专制才是罪魁祸首,是作者批判的矛头所指。比如,黄厚江老师通过让学生比较“套中人”与“装在套子里的人”两个标题的不同引导学生:

师:同学们,这两个不同译法的标题或许各有千秋,但这个“装”字的作用确实不可忽视,他点明了小说的深刻的主题,告诉我们,别里科夫成为套中人固然有自身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专制制度对知识分子的压制和毒害。可见作者的矛头不是指向别里科夫,而是指向——

生:沙皇专制。

黄厚江老师的教學技巧是高明的,但是,如果说作者批判的矛头指向的是沙皇专制,从全文看,笔者并不完全苟同。

别里科夫与其说是一个悲剧人物,不如说是一个喜剧人物。作者借布尔金之口,叙述这个人物的故事,其口吻讽刺明显多于同情。请看对他死亡的描写:

一个月后别利科夫去世了。我们大家,也就是男中、女中和师范专科学校的人,都去为他送葬。当时,他躺在棺木里,面容温和,愉快,甚至有几分喜色,仿佛很高兴他终于被装进套子,从此再也不必出来了。是的,他实现了他的理想!连老天爷也表示对他的敬意,下葬的那一天,天色阴沉,下着细雨,我们大家都穿着套鞋,打着雨伞。

在揶揄中透露出“我们”内心的欢喜,也可见别里科夫之死对他自己而言是“得偿所愿”,沙皇制度对知识分子的压制和毒害自然难逃其咎,但人物自身的奴性更令人嗤之以鼻。

人物是主题的承载者。别里科夫身上的奴性体现了作者的创者意图。这个创作意图并不隐秘,作者借伊万·伊万内奇三次点出。第一处是:

“是的,我们都是有头脑的正派人,我们读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作品,以及巴克莱[1]等人的著作,可是我们又常常屈服于某种压力,一再忍让……问题就在这儿。”

这个“问题就在这儿”,所指的问题是知识分子的屈从、忍让。之所以屈从压力,一再忍让,是因为他们只有猪栏式的理想:

“看别人作假,听别人说谎”,伊凡·伊凡内奇翻了一个身说,“如若你容忍这种虚伪,别人就管你叫傻瓜。你只好忍气吞声,任人侮辱,不敢公开声称你站在正直自由的人们一边,你只好说谎,陪笑,凡此种种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有个温暖的小窝,捞个分文不值的一官半职!不,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

“不,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正是觉醒了的知识分子内心的呼声。

第二处是当布尔金说“虽然我们埋葬了别里科夫,可是这种装在套子里的人,现在还有许多,将来也还不知道有多少呢!”伊万内奇接着说:

“问题就在这儿。”伊凡·伊凡内奇说着,点起了烟斗。

这个“问题就在这儿”指的是自觉维护专制统治的别里科夫式的知识分子,层出不穷,这正是前程迷茫的知识分子所忧心忡忡的。

第三处是两人感叹将来还有许多套中人,心情沉闷,一起走出柴草房,眺望夜色下的村子、长街和田野。伊万内奇再一次发出感慨:

“问题就在这儿,”伊凡·伊凡内奇重复道,“我们住在空气污浊、拥挤不堪的城市里,写些没用的公文,玩‘文特牌戏——难道这不是套子?至于我们在游手好闲的懒汉、图谋私利的讼棍和愚蠢无聊的女人们中间消磨了我们的一生,说着并听着各种各样的废话——难道这不是套子?哦,如果您愿意的话,我现在就给您讲一个很有教益的故事。”

“不用了,该睡觉了,”布尔金说,“明天再讲吧。”

这一处的“问题就在这儿”指向的是知识分子的麻木不仁、因循守旧、庸俗无聊,是知识分子的自我批判,这正是觉醒了的知识分子内心痛苦的表现。相反,布尔金虽然有所认识,但依然选择了忍耐和麻醉自己。

布尔金和伊万内奇衬托了别里科夫的形象。可以说,三个知识分子反映了当时俄罗斯知识分子的三种状态:以别里科夫代表的小部分知识分子,绝对维护专制统治,对新生事物战战兢兢,恐惧不已,成为助纣为虐的告密者,最终成了专制统治的牺牲品;以布尔金为代表的“我们”,是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大多数,麻木,隐忍,无聊,醉生梦死,随波逐流,是“黑屋”中的昏睡者;以伊万内奇为代表的个别先进知识分子,是已经觉醒,所以痛苦、焦虑的迷茫者。

“知识分子的批判与自我批判”这一主题,经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一批作家接力,在中国现代小说中也得以发展。鲁迅小说《一件小事》《肥皂》《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就是典型的代表。

不可否认,在限定篇幅并考虑到部分内容对中学生不合宜的情况下,编者改编的《装在套子里的人》是最恰当的。但是,教材毕竟只是个凭介,如果学生学有余力的话,不妨读读原文。教师也可以组织学生,把原文与改编的课文作个比较,对学生来说不失为一个审美鉴赏能力的训练。总之,教材绝不是圣经,教师要有改造教材的意识,以适应学生语言、思维和审美等各种能力发展的需要。

注释:

[1]契诃夫.契诃夫短篇小说选[M].汝龙,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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