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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山山:写在湖上的名字

 老鄧子 2017-11-13

 

一到湘湖,我顿感自己是个孤陋寡闻的人。作为一个出生在杭州、至今时常往返杭州的人,竟然不知道钱塘江对岸有这样一处优美的4A级景区,更不知道它有一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新石器时代的遗址:跨湖桥遗址。

    

风景区无须多说,祖国大好河山处处是风景。但这个跨湖桥遗址却是非常难得,把我惊到了。据载,它是经过1990年、2001年和2002年的三次考古发掘出来的,发掘面积1000平方米左右,出土有大量的陶器、骨器、木器、石器以及人工栽培水稻等文物,经碳-14测定和热释光测定,其年代在8000-7000年之间。

    

八千年!这应该是我听到过的最久远的人类遗址了。我甚至有些怀疑,真的吗?真的有八千年吗?八千年前,人类就在此生产生活了吗?就种稻子,养猪了吗?

    

除了科学考证,没人能够回答。

    

于是我查了一下,什么叫碳-14测定和热释光测定。前者的全称是碳-14年代测定法,又称放射性碳定年法,就是根据碳-14衰变的程度,来计算出样品的大概年代的一种测量方法。它是由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博士威拉得·弗兰克·利比发明的,利比博士因此获得了1960年的诺贝尔化学奖。而热释光测年法,则是通过测定晶体的热释光强度和每年接受的辐射总剂量,来计算样品的年龄,测年范围介于数百年到100万年,已被广泛应用于考古研究。

    

如此,我们应该相信,跨湖桥遗址的年代已被科学证明。它早于河姆渡遗址1000年,是当下发现的浙江省境内最早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这一发现,将浙江的文明史提前到了8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早期,也再次证实了长江流域也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

    

夜晚,我坐在湘湖驿站的房间里,看着资料,暗暗咋舌。原来,在我的家乡,还有这么了不起的考古发现。

    

当然,我也不必汗颜,采风就是学习。每次采风我都会学到很多东西,只要有个谦虚好学的态度。抱着这样的态度,我走进了跨湖桥遗址博物馆。博物馆就建在跨湖桥遗址的水面上,设计别致,与湘湖浑然一体。

    

当我一一细看那些被小心翼翼挖掘出来,并被反复考证、用科学方法鉴定过的文物时,恍如走入了另一个时空。忽地想起“惊艳了时光”这个词:那些和我们隔着几千年的陶器,石器,骨器,木器,那些牲畜的骨头化石,还有那些不可思议的没有腐烂的稻粒,茶树种,和茎枝类草药,若它们不能惊艳时光,还有谁能?

    

跨湖桥遗址中有数个“之最”的发现:世界上最早的漆弓,中国最早的彩陶,中国最早的玉器,中国最早的草药罐,中国最早的慢轮制陶技术,中国最早的水平锯织机……当然,最醒目的,当属那艘7500年前的独木舟:世界上最早的独木舟。

    

这艘独木舟由松木制作。就我不多的常识所知,松木并不是特别结实的木头,换言之,并不属于名贵木材,可它竟然七千年不腐,也许是拜那一方土地所赐,它一直被深埋在泥土之下,即使那片土地后来被海侵。

    

跨湖桥博物馆原馆长,曾为跨湖桥遗址发掘作出过重要贡献的施加农先生告诉我们,为了保护这艘木船,先要排除木头里的盐分,因为湘湖一带曾被海水侵蚀。将木舟用纯净水浸泡,再晾干,如此反复三次,直至木头里的盐分全部去除。但我们现在看到的“木船”,已经是薄薄黑黑的一片了,和当初发现时(从照片看)已有很大不同。显然,文物一旦见了天日,保存不是件容易的事。

    


坐船在湘湖上游览,导游小叶指点远近各处为我们讲述,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看上去却像个年轻姑娘。湖面浩大,三万顷碧波,就是从地图上看,也是很大一块翡翠呀。放眼看去,它似乎和别的湖没有太大不同,苍翠的植被环绕着浩渺的湖水,深绿浅绿浑然一体。岸边树木繁多,柳树,松树,樟树,芙蓉,还有石榴;依水而生的是芦苇,茭白,蕨类;入水而生的是荷花,水葫芦,还有莼菜。高高低低都肆意蔓延,野性蓬勃,暗含着人所不知的秘密。

    

忽然心生感慨,我是无法像施加农馆长那样,对那些沉睡了几千年的东西充满热爱的。他为了这热爱,果断放弃了正当红的演员生涯,一头扎进跨湖桥遗址的数千年历史长河之中,成为一部遗址活词典。凡我们问到的任何问题,他都能滔滔不绝地细细讲解,已经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文博专家。

    

而我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所感兴趣的,依然是人,像施馆长这样的人,像导游小叶这样的人,他们在湖畔长大,他们的生命会比旁人更加丰满水灵吗?

    

还有那些漫长岁月里与湖相伴的古人。他们被湘湖养育,他们为湘湖付出,比如杨时,比如顾冲,比如孙学思,比如魏冀。

    

萧山人最熟悉也是最感恩的,是杨时。这位来自福建的北宋时期的萧山县令,是最早挖掘湘湖的人。杨时上任时已年届六十,但看到百姓们苦于屡屡干旱,并没有打算混到退休了事,而是顺应民意,决心建湖解决旱情。他亲自实地勘察,广泛听取意见,最终在北宋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于城西一公里处,“以山为界,筑土为塘”,建成了一个人工大水库——湘湖。当时湖长19里,宽1-6里,西南宽,东北窄,形似葫芦。“邑人谓境之胜若潇湘然”。于是称之为“湘湖”(此说似乎有争议)。且不论名字的由来,湘湖之水的确缓解了旱情,所蓄之水可灌溉九个乡的14万亩稻田。“水能蓄潦容干涧,旱足分流达九乡”,这两句诗,便是后人对杨时关心农事的歌颂。

    

其实,杨时在做萧山县令之前,就已经很出名了,他是我们所熟知的“程门立雪”之典中的主人公之一。虽然他建湖的功绩远远大于虚心求学的事迹,可因为有典故流传,后人更多的记住了“程门”。好在,湘湖上有一座杨堤,可以永久纪念这位关心百姓的父母官。

    

不过历来都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水库建好后的管理问题,一直让历任萧山父母官头疼。杨时离任后,在湘湖灌溉问题上,乡与乡之间,村与村之间,因为用水不均的矛盾日益突出,经常发生诉讼乃至械斗。到南宋·绍兴二十八年(公元1158年),萧山县丞赵善济制定了《均水法》,规定不得私自放水用水,须按序、按量放水。又三十年后(公元1184年),萧山知县顾冲,又在《均水法》的基础上写下了《湘湖均水利约束记》。看资料,顾冲可真是个包公式的好干部,上任即从查处湖霸张提举占湖渔利二十年入手(绝对大案要案),全面清理了私占湘湖的积弊,然后将《湘湖均水利约束记》刻在石碑上,以示遵守。

    

顾冲之后,到南宋.嘉定六年(公元1213年),郭渊明为萧山县令,继续治理湘湖,加固湖堤,疏浚湖底。他最重要的贡献是根据当时有人在湘湖私建房屋的现象,划定了湘湖边界。据说是采纳了他15岁儿子的建议:“黄者山土,青黎者湖土”,以此定出了湘湖东西两岸的金线(黄土)。

    

经过历年历代的不断完善和治理(这其间肯定不止是官员的功劳,还应该有民间乃至乡绅的贡献),湘湖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可人。有说堪比西湖的,有说赛过西湖的。我的老乡诗人陆游,就多次来湘湖采风,留下许多诗词。“湘湖烟雨长菁丝,菰米新炊滑上匙。云散后,月斜时,潮落舟横醉不知”,短短几句,清晰地呈现出了他在那年那月的“小确幸”。

    

再说跨湖桥,也和一个人有关。

    

早年湘湖有两大姓,湖西是孙氏,湖东是吴氏。孙家出了个官叫孙学思,明朝嘉靖年间他荣升中书舍人(大概属于朝廷秘书),七品官。为了便于湖西的孙氏与湖东的吴氏两姓往来,他在湖上造了一座横穿湖面的跨湖桥。从此,湘湖被分为上湖(南湖)和下湖(北湖)。 据说此桥从水利来讲是不利的,但有利于团结呀。

    

现在因为遗址的发现,跨湖桥的名气更大了。这个,估计孙老师绝对没想到。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他当时已在外做官,怎么想到为了方便孙家和吴家的沟通要修一座桥呢?会不会是他们家和吴家结了亲?还是吴家有他同学好友?我猜想其中一定有故事吧。

    

后来看资料,果然看到了孙吴两家结亲之事。忍不住笑出了声。

    

魏骥也是湘湖本土人,于明朝永乐年间中了举人。进京做官,参与了《永乐大典》的纂修工程。其后一直做官到吏部尚书,从政45年后告老还乡。77岁的他布衣粗食、克勤克俭,足穿草鞋行走乡间,而且为百姓利益秉公而行,与侵占灌区的恶势力作斗争,清退出7300多亩湖田。又主持修筑了多处塘堰,号召百姓广植杨柳保土固堤。一直到86岁还亲自挑石头加固堤防。九十多岁时,还撰写《水利事述》《水利切要》等著作,将治水经验留给后人。

    

不知怎么,魏冀让我想起了杨善洲。杨善洲,原云南保山地委书记,在任时清正廉洁,被百姓称为“草帽书记”,退休后主动放弃省城生活,在家乡施甸县义务植树造林22年,建成一座面积5.6万亩、价值3亿元的林场,去世前将林场无偿移交给国家。这样的人,无论身处哪个朝代,也无论是在山上还是在水边,他们的名字都不会消失。

    

船在湖上穿行,思绪在湖下奔涌。凝神湖水,我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他们中有官员,有学者,有文人,有乡绅,还有更多更多的面目黧黑的劳动者。这成千上万个名字,形成了细细盈动的波纹,形成了水草和鱼虾,形成了浩大的碧绿的湖面。

    

如此,湘湖怎能不美。   

    

             2017,10湘湖归来      


本文即将刊于《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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