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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稿(5):学了半吊子哲学,失去常识的人最糟糕

 一飞图书馆 2017-11-14

作者:杨立华(北大哲学系教授)







我们先来讲第一个问题是老子其人其书。在《史记》里面,《史记》的《老庄申韩列传》这里面有老子的传记。在《史记》的谱系里面,老子是什么样的人呢?老子高于孔子还是低于孔子啊?还是远远低于孔子啊?远远低于孔子。因为孔子是世家。世家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诸侯啊。而老子是列传。这还不算狠的。班固在《汉书》里面他有一个古今人表,老子列为三六九等吧,九等里面的第几等啊?孔子当然是第一等,在第一等就那么几个人:尧、舜、禹、孔子。孔子后面就没人了。接着第二等,像颜渊啊列在第二等。老子在中宗,第五等。——我的算术越来越差,我以前学工科的,我的算术很厉害,现在不行,越学文科学觉得自己数学不行。——那么,因此老子只是贤人中比较中等的,这是在汉代的一个看法。那么老子的地位到了魏晋时期又有一个提高。我现在先讲历史上的老子地位。在汉代老子地位是很低的,到了魏晋老子地位有所提高。这个提高在某种意义上是由魏晋玄学家来做,来完成的。王俾啊,郭向啊这些人。到了唐代,老子的地位被拔高了,为什么呢?因为老子据说姓李。李唐王室出自哪啊?按照陈寅恪,按照朱子的说法,李唐王室系出胡人。他是拓跋李,根本不是名门正派。那个时候,唐代,隋唐时期门阀观念还很严格,所以那个时候李唐王室想要跟当时的大姓,比如说崔姓联姻,那怎么可能?你虽然是皇帝,你要强迫我们,我们没办法;你只要是以礼求婚,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们家地位太低了。我们家虽然没有权力,没有金钱,但我们身份高贵。那时候贵族观念是很强的。这个李唐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他最后找了一个自己的先世,说我们老祖宗是老子,所以在唐代,老子的地位得到了一次提高,提高到很高的程度。当然中间经过武周的时候,就是武则天这个时候啊,武则天当时进行权力斗争的时候,权力斗争总要有意识形态的。你要有一个权力话语的。因为武则天是女子称帝,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是没有的,所以她找到一个权力资源就是佛教。因此在武周那个短暂的时期里头,佛教要高于道教,这样一个过程。到了宋代以后则儒家的地位再次提高,这个是没有问题的。那这是一个简单老子地位……老子形象和老子地位的变迁。


在汉代有一个奇怪的事情,就是一方面老子作为世俗中的人,地位被放得很低,另一个方面,老子被大大神化了,老子变成了神。变成什么样的神呢?变成有挪动星辰啊,呼吸太极这样的人,这样的能力。当时有一篇文章叫《老子铭》,叫边韶的《老子铭》,将老子出入太一这样一个完全神化的故事。这是两种。而且当时很多人呐拜祭老子,祭祀,当时有几个皇帝并祠洪福老矣(?)。这些人为什么不拜孔子啊?因为孔子从不说自己有福善祸淫的能力......所谓福善祸淫就是说,你做好事,我就赐给你福报;你做坏事,我就赐给你灾难。很多宗教都有这样的,在制造宗教观念是都有这样的观念,但儒家没有。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孔子始终是世俗生活中的圣者,这个是崇拜者。那这是我觉得在汉代以后。


那么汉代以前,老子是一个什么形象?到底有没有这个人?老子这个人和《老子》这本书是什么关系?这所有的问题本来似乎是清楚的,但到了上个世纪初年,20年代,就是整个近代学术开展以来,特别是古史辨派,这个知道哈,我在第一堂课曾经讲过。特别是在古史辨的学派里面变成了嫌疑。所有的问题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这个问题在本质上源于,在实质上源于,在《史记》的《老庄申韩列传》里的《老子传》其实对老子的生平已经语焉不详了。有很多神话的因素在里面。比方说,他在《史记》的《老子传》里面,他说老子,楚,是楚国的,苦县,厉乡,曲仁里人,意味着司马迁几乎把这个老子家里的所在的胡同、街道,就差说门牌号了,都说清楚了。说名耳,字聃,姓李氏,说得如此清楚。又说他是周的守藏侍之史,守藏侍是什么呢?就是管理政府文件和图集的,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国图图书馆馆长。而且说孔子到周的时候,还曾经向老子问过礼。这讲得如此清楚。


那么他后半段的时候呢?他又说,也有人说,又开始讲传说了,有人说老子是老莱子,又怎么怎么样。说老子活到多少多少岁,以及老子后代的一些记载。一下变得模糊了。也就是说在司马迁生活的时代,老子是谁已经成为一个悬疑,已经有诸多因素在里面了。所以在后来古史辨的考察里面考察的非常细致。比方说,在《史记》的《老子传》里面,他讲说,在老子的第多少多少代的孙子在卫国姓什么什么,做什么什么的一个官职。那么当时古史辨的学者就考证,说你算,你算,即使老子最晚死在什么时候,即使他什么时候生孩子,到了卫的那个时代,中间如果只有这几代的话,每一代的时间相差50到60年。这是什么概念?就是说老子的后人,每个人到要在50或到60的时候生个儿子,然后下一代还是要在50到60的时候生一个孩子,然后当时说这个世系完全是胡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对比孔子的世系非常清楚。孔的世系不到30年一代,这是非常清晰的。因此质疑了老子这个人的存在。也就是说到今天为止,尽管我们有那么多考古发掘,我们现在仍然不知道老子是谁。比方说我们经常讨论,怎么改这本书啊?大家坐到一块搞先秦的老师就说啊,老子放哪啊?就想不清楚老子放哪,是放到孟子之后?或是庄子之后啊,还是放到孔子之前啊?你看我们今天这个本子的尴尬位置啊,提前了,这完全是个权宜之计。提到哪了?提到孔子之后墨子之前了。对吧?但这个位置很尴尬,这个位置既不是我们通常考证所得到的知识性的结果,又不是我们传说所认可的结果。传说认可的结果应该怎么样?把老子放哪呢?放到孔子之前。这是一个,老子是谁现在是个谜。没有人知道老子是谁。老子是不是老聃啊?老子是不是老莱子啊?


好,现在再说老子跟《老子》这本书是什么关系。因此,当由于老子这个人成为悬疑,所以不加书名号的老子思想研究在某种意义上至少是一个值得质疑的研究,因为这个人到底是谁你不知道,因此我们说老子思想研究主要说什么,要加上书名号。说《老子》这本书的思想研究。


那么接着问题就出来了。《老子》这本书,围绕这本书又有一大堆的谜团。首先这本书,什么时候出来的呀?有这本书大家都承认,而且汉代这本书已经跟今本差不多了。这个因为有马王堆汉墓帛书。马王堆汉墓帛书是西汉初年的,那个墓是西汉初年的。那个夹译本(?)已经和我们今本就是基本一致了。那个时候,最底线,那个时候已经有了,这本书已经有了。但是我们现在要问的就是,《老子》这本书是不是一次性的写作?或者一次性的有明确作者意识的写作?什么叫作者意识?就像我们今天,我们写一本书,写一本专著,是我在写或者你在写或者谁在写,一定有个作者在那。如果没有作者就没法分作者权。稿费不知道给谁。版税不知道给谁。所有的问题全出来了。那作者这个观念,如果用西方现代左派思潮来批评的话,一个典型的资本主义的产物。资本主义主体权运作的一个产物。私有财产观念下构成的一个产物。这个我们不去管它。但是我们现在就问:第一,《老子》是不是一次性的、有极强作者意识的写作?就说,这个人说我要写,我要写一本哲学著作,还要把它写成81章,每一章都要有什么结构,这是一种写作。或者,《老子》的一个整个成篇是一个过程,这个成书过程就有几种可能。第二,有一个叫老子的人或者不知道叫什么的人写了一些《老子》的片段,然后之后由他的弟子和门人以及思想的追随者逐年地在上面增加和增补,这又是一种成书的可能。这种成书的可能意味着老子写了《老子》这部书的一部分。还有一种可能是老子干脆没有写这本书。老子只是一个述而不作的人,在说,由他的弟子将他的说整理成篇。这所有的这些都是有可能的。但是究竟哪种可能我们还不知道。因此我们在理解老子思想的时候,我们必须选一个假设,必须先建立一个假设。那这个假设就是,在我的课上这个假设就是《老子》是一次有意识的哲学写作。我只说这是一个假设。我以这个假设为基础展开我对《老子》的思考。《老子》是一次有意识的哲学写作。《老子》的每一章都有其内在的结构,《老子》这本书有它针对的问题。


围绕着《老子》这本书的成书性质啊,因为在西方世界里头,可能汉语的这个文献,被翻译的最多的文献,大概就是《老子》。这个翻译方法有非常多的方法,其中有一种方法就是说《老子》干脆不是一个有内在结构的、有清晰问题意识的哲学写作,它只是一些格言片断的累积。因此有的人就这么翻译,就把,有的人先做,对《老子》作一个整理。把《老子》说的同类意思的话全部归并成一类,说这是一类格言,那是一类格言。然后一句一句一句这样翻译。就有人这么干。那这样就几乎把《老子》这本书的思想价值完全放弃了。因为实际上我们在阅读,我们在理解,我们在解释之前,我们对我们所要解释的对象必须有一个先在的预设。对我们阅读的对象有一个先在的预设。我们读一本书,至少说这本书是值得我们读的。除了那些你们被逼着读的东西以外。有些你们被逼得读的东西很多人都说,不值得读,但我考试要用,说明这个考试还是有用,也是值得读的。包括你们考试的政治教材。呵呵呵呵,也没有办法。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现在这里面这么说,如果我们把《老子》当成一堆没有思想的内在关联的格言,我们对《老子》的解读是一种姿态;我们把《老子》当成一个乡村老头说的疯疯癫癫的话,这又是一种阅读的姿态。我们把《老子》这本书当作一个包含了伟大洞见的深刻的哲学写作,这又是一种阅读姿态。那么这些阅读姿态我们都可以选择,但同时我们又无从选择,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内在于一个文明中的,我们不是老外。我们所有中国人到……中国人去生活在美国或者欧洲的时候,一说人家的时候就说老外,那些老外都不什么,要是有人懂汉语的话就说你才是老外呢。我们不是他们,我们内在于一个传统,我们这个传统一直把《老子》看作什么?看作包含了深刻洞见的伟大哲学著作。而我的假设是基于这个。这里面可以稍微引申一点,我就是跟你们讲这个,你在读一本书之前,你对这本书的总体判断,很深刻的影响你对这本书的阅读姿态,阅读的用心程度以及阅读的方法。所以,大家想一想,这个很容易理解,将来我在讲王弼的时候我会重复这样的东西,那个地方我会讲到解释学的问题。


那么,我们的假设是《老子》有内在结构,有明确意识的一个写作,这是我们的假定。那么,同时呢,我的基本假定是这样,我对古代的东西是信的,我跟疑古派是不一样的,我的原则是信的。他们是说没有证据就不信,我是说没有证据就不疑。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就是说你没有明确的证据说这个东西不存在,比方说老子这个人,《老子》这本书没有证据怀疑他,我就不怀疑。没有证据驳倒他我就不怀疑。


这里面有一个假设就是说我相信第一,司马迁不会说假话,他没必要骗我们。由于司马迁离老子那么近,他所了解的文献以及了解的传说一定比我们知道的多。因此我的第二个假设就是老子这个人存在。《老子》这本书即使不是他写的,也一定是老子这个弟子之中比较早期的弟子,都甚至不是二代三代的弟子所写下的。


而且在《老子》这本书成篇年代的判断上,我也判断得比较早。我个人认为是战国前期,甚至是春秋末期。当然没有证据。因为我的原则是没有证据就不疑。因为这些都是什么?这些都是历史上传说中就是这样的。那么今天因为有很多考古挖掘,其中最近的一个最重要的挖掘,这个挖掘大家可能都有所耳闻,就是郭店竹简,郭店竹简中发现《老子》的一个残本。有《老子》中的,有一些部分的章节,那这些章节能够丰富或者能够确定我们对《老子》的一些理解。但这里面仍然有疑问,这些疑问是你们短期内没有必要去接触的。你们知道就好。郭店竹简的墓的年代,除了个别比较矫情的学者以外,基本都认为是战国中前期的。


好,了解了老子这个人和《老子》这本书以后,我们就可以来看老子的思想。我们只有在我们之前预设的前提下,才能思考老子的思想,老子在想什么。


《老子》这本书非常复杂。可能上来的第一句话就很复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台湾有一位学者叫戴景贤,他是钱穆的弟子。前段时间我们有几个朋友在一块和他有一个讨论。他就说《老子》这本书里包含着很重要的哲学、很深刻的哲学。他说,在孔子那,我看不到很深刻的哲学。这个我当然已经,当时就反驳了他。然后呢,他说,他在一个正反合的逻辑里说,说如果在老子那哲学就已经有这么强的一个发达的观念,为什么比老子稍晚的孔子反而不见了哲学呢?因此通过这个逻辑就一定,从一个思想发展的角度,就一定先有谁呀?先有《论语》,然后有谁啊?有墨子。然后有庄子那种怀疑论的思考,然后才有《老子》这样比较确信的哲学思考。这是一种逻辑的理解方式。这个理解方式我是不能赞同的。第一,我们从哪里看出,《老子》的哲学就不能在战国前期甚至春秋末期产生,没有看得出来。它里面比较重要的观点比如“道”,孔子讲不讲啊?孔子讲;即使孔子不讲,《子思子》讲不讲?《中庸》里面非常明确地讲到道、天、性、命这样非常形上的观念。具有极高哲学思辩力的哲学文本《中庸》。以及《易传》里头很多的东西,《易传·文言》、《易传系辞》有非常高的哲学思考。包括上来,有一位自以为自己是当代最重要哲学家的年轻人叫赵汀阳,对他的“自认”我就不做评价了。他当然写了一本不错的书叫做《论可能生活》。这本是不错,但是一个有限度的不错。他呢,有一次在北大作演讲,他比较敢说话,说老子那句话“道可道,非常道”的那个“道”怎么能读成言说呢?“名可名,非常名”那个“名”怎么能读成命名呢?这是只有我们今天语言哲学才思考的问题,老子怎么能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思考到了今天语言哲学才发现的问题呢?这是很荒谬的,因为你即使不承认《老子》的话,你可以去看《庄子》,《庄子》已经讲了“言不尽意”嘛,是吗。如果那么即使你不看《庄子》,你可以去看《易传》,《易传》也讲了“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啊。语言在表达终极洞见上的有限性,它的局限性是先秦哲学家早就看到的。但是先秦哲学家都不把语言在表达终极事物上的局限性视为一个伟大的哲学洞见,而把这视为一个终极的麻烦。也就是说,《老子》上来第一句话“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它摆明的是什么东西啊?它摆明说,是说我在写,我在用语言,但用语言有这样一个麻烦,然后接着下一句话,你们想想他该说的是什么?他想说的是什么?如果我先把这个终极麻烦这个大麻烦摆出来了,然后还在写,表明什么?我写的东西跟你们写的不一样,用我写的方式我就解决了这个终极麻烦。因此“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当然不能读成一个伟大的洞见,说一个终极的哲学洞见,是一个在很多人看来的终极麻烦而老子认为自己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写作方式超越和克服这东西。明白了吗?也就是老子在某种意义上说,谁说语言不能表达“道”,我就能够表达。这是老子。那这样一个意思,难道是说,非要经过由孔子到墨子到庄子才能有的一个哲学思考呢?不是这样的。但是我们回过来,我们来看一看,由于《老子》这本书很庞杂,很难读,“窈兮,冥兮,恍兮,忽兮”又玄之又玄,离开了注本我们是几乎不能读,不能读懂。如果我们今天在某种意义上用现代汉语的语感,以某种想当然的方式去读《老子》,一天,《老子》五千言嘛,一天若是用功的话可以读它十遍八遍的,但最后理解的都是错的。甚至是不着边际的理解。但是我们要把《老子》这本书说的东西,说的思想,跟后世注释家解释《老子》的思想要做出一个区分。


那这个区分是什么呢?这个我在讲王弼的《老子注》的时候——我在魏晋玄学的时候会讲王弼《老子注》——那个时候我会详细地讲。那么我们现在回来就是针对老子的本人来谈。老子的很多非常高深玄妙的东西,我们如果一上手就来讨论这个问题,讨论老子的玄是什么?老子的道是什么?比方说按我们教材那么写,老子的道是什么宇宙的本根,是一个形象的本体,是万物创生的开始,是主宰万物的东西,那这是一种写作的方式,那这个写作他有他的道理,也有他的一个知识性。但这个在某种意义上我觉得,这样的写作这样的哲学有一个危险,如果你不善用不善读这样的知识的话,你有可能带来这样的一个情况,就是说你学了这些哲学知识以后,它不但没有给你看这个世界的眼光带来任何深刻性和丰富性,反而构成了某种遮蔽。学哲学是件危险的事,学的不好变得很糟糕,学的不好就还不如不学,一点哲学也不学的人他还有了不起的常识,还可能有了不起的常识,但一旦学了个半吊子哲学,常识也没有了,学了一些诡辩的技术,怀疑的技术,出去比任何人都能怀疑,都善于怀疑,在所有别人不能够质疑的地方我们都能怀疑出非常丰富的花样和层次来,那这有什么意义呢?这个世界如果怀疑不是最终指向确信的话,即使想休谟这样的怀疑论者,像笛卡尔这样的怀疑论者,最终的怀疑都是指向确信的。因此不作为确信技术的一个环节的怀疑的技术,这个怀疑的技术就没必要了。怀疑的技术只有作为确信技术的一个环节。因此我们学哲学应该想的是我们通过哲学去学会确信。这个确信不是迷信,而是经过反思之后知其所以然的确信,有理解力的,自觉的,有自我意识的确信。


那么回到《老子》这本书里面,我们先来看他,我们先由浅入深,我们由最基本的问题来看《老子》这本书,就是有哪些话我们是一定不会读错的,这句话就是字面的意思,我们就不会读错。我们顺着字面的意思不会读错的东西慢慢展开出看看老子最后说的那些高深的东西是要解决什么问题。现在首先我们来看老子思考的历史语境,老子是在什么样的一个上下文里思考的呀?什么样的一个context里思考啊?什么样的一个历史背景里思考?现在这个字(context)很流行,或者是一个background,这样一个背景,什么样的这样的一个理解?那么他的这么一个社会背景跟孔子的社会背景,有没有相同点,是不是同样的一个背景,这是我们的问题。那我的回答是这样,我的答案是孔老是同源的,但同源不是意味着思想的同源,而是意味着思想处境的同源,他们都面对着共同的思想处境。


注意我说的是孔老同源,而不是儒道同源,因为在我的理解里面,我比较相信,我比较欣赏胡适先生的一些理解,也就是说在先秦时代,实际上除了儒墨这两家构成学派以外,别家都不构成学派,不是一个学派,有所谓老庄学派吗?没有这回事儿。《庄子·天下篇》里头老子和庄子是完全的两个学派,《庄子·天下篇》我曾经称之为最早的学术史文章,司马迁的父亲叫司马谈,司马谈有篇文章叫《论六家要旨》,他讲了六家,六家的传统。到了《汉书·艺文志》的时候这六家都还在,比方说有儒、墨、阴阳、名、法、杂。杂是一个什么家?杂这个学派的宗旨何在?因为你要说一个学派的话它必有一个宗旨啊。你既然有杂家,说明杂家这个家的概念不是一个学派的概念。说明在汉代的《汉书·艺文志》和《论六家要旨》里的基本分派实际上讲的是一个图书分类系统。因此说什么呢?说儒、墨、阴阳、名、法这样的东西在很大程度上相当于我们后世的经史子集这样的,是一种图籍分类的范畴。比方说我们就不能说有一家叫集家,我们可以说有史家,但这个史家也不是说历史写作构成的一个流派,不是这样的,我们也不能说经家。经学家,可以这么说。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有明确当时并称显学的是儒跟墨,这个是大家比较明确的。比方说有名家这个东西吗?哪有名家?!名家根本没有宗旨的,名家就是以辩为事,名家就是一些辩者,是一些每天在那里搞亚洲大专辩论赛的人,天天以此为乐的一种人,这叫辩者,这叫名家?哪里有。


所以我说的不是儒家跟道家。我说的是孔老。我说孔老有同源性,他们有共同的思想处境,他们的处境就是“礼坏乐崩”。用《庄子·天下篇》的话叫“道术将为天下裂”。在《庄子·天下篇》里头庄子详细描述了从周代的大一统,从周代的那样一个统一的礼乐文化,如何破碎为先秦的诸子百家,其破碎的结果就是由于周代的礼乐文化的分裂,礼乐文化这个整体的分裂导致了每一个人都只能抓住这个文化整体的一个片断,把这个片断作为看待这个世界的全部依据和根基。明白这个意思吗?因此等于是在这样一个礼坏乐崩的周代的,以周礼为代表的整体精神文化破碎之后儒跟道各执了这个文化的一个片断。这是我们从《庄子·天下篇》的“道术将为天下裂”引申出的一个观点。


另外一个就是,孔老的思想实际上都是面对同一个时代处境,同样的思想和文化问题,提供的不同的解决方式。大家都认识到了这个社会处境,这个文化处境、文化状况是不行的,同时也都认识到,我们要解决它,要想到一个办法来解决它。但是孔和老所想到的办法是不同的。这是我对孔老之间关系的整体判断。那么接下来我们从细节上进入老子的思想。我们先来看最简单的问题。我们看不错的。第一,老子反对什么?老子赞成什么?这个我们是不会看错的。他反对哪些东西,赞成哪些东西。顺着这个线索我们可以看,老子反对不反对“厚”啊?你们读没读过老子?有没有一点印象?老子反对不反对“实”啊?反对不反对“朴”啊?当然不反对。老子所赞成和依据的就是这些东西。老子反对的一定是与之相对的东西。与“厚”相对的是什么呀?“薄”。与“实”相对是是什么呀?虚呀?“实”相对的是“华”。“虚”老子用来讲他的一个深刻的哲学洞见,所以“虚”在这不能用。老子说正因为有那个空虚才有这个实。老子反对“薄”和“华”。《老子》38章“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那孔子反对不反对“薄”和“华”呀?孔子不反对“文”,但反对不反对华呀?当然。孔子说“刚毅木讷近仁”,又说“巧言令色鲜以仁”。

——我很敬佩有些老先生的学问。比方说,余敦康先生呐。因为我跟他关系挺好的,我那时没有戒酒之前我经常去他家喝酒,戒了酒之后拿白水跟他喝酒,他依然夸我说你看你看你看小杨,拿白水的时候都跟拿酒杯一样,可见我喝酒当年功力怎样。——


但他有一个提法,我一直很反对。他有一个所谓“儒道互补”的说法,我一直很反对。就是因为,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你比方说道家所讲的对厚,wa,实的追求,道家所讲的对朴实的追求,道家所讲的某种退隐的生活姿态,那种无为的生活姿态其实在儒家也都有。在儒家的政治思想和生活思想里都有。我这个人……我特别追求思想的干净,我们要学会干净地思考,不要牵三搭四,搞不清楚。我会让你们看到,很多老子所赞同的观念恰恰是孔子所赞同的,很多老子所反对的观念恰恰也是孔子所反对的。但是基于同样的赞同和反对,看到了同样的社会问题,两个人导致的思想道路却是如此地不同。这是令人比较遗憾的。


那我再问你们,为什么“刚毅木讷近仁”啊?我讲过好多次这个话了,有很多同学也许都没有真正理解什么叫“刚毅木讷近仁”,因为一般人刚毅就不木讷了,木讷就不刚毅了,刚毅在某种程度上,如果我们用乾坤这两卦说的话,刚毅是乾,乾乾不息的精神,而木讷是坤顺的精神,是承载。明白这个意思吗?是厚德载物的这么一种精神。一者是乾乾不息,一者是厚德载物。所以“刚毅木讷近仁”恰恰把两个东西结合在一块儿了。这个恰恰说了仁的难啊。你要同时做到刚毅和木讷这两者是非常非常的难。那么老子反对不反对强啊?当然。《老子》第42章,“强梁者不得其死”,强梁者不得好死,死得不得其所。这是反对强。那末,孔子反对不反对强啊?孔子如果说支持强的话,他支持哪一种强,反对哪一种强啊?子路有一天问强,孔子问:“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你问的是北方的强还是南方的强,还是你的强啊?答案是,孔子欣赏的是“南方之强”。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只是南方之强。那这个强不正是在某种意义上不正是跟老子的柔弱有相通之处吗?我这是不断地让你们看到孔老思想的贯通的因素。


第44章“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他反对什么?反对名,反对货,反对甚爱,反对多藏,这个没错吧?


《老子》第53章,“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馀;是为盗夸。”老子的意思是说盗就盗了吧,你别再夸了。叫“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老子也看到了这一点,他说你夺就夺了,但你不要夺了之后还炫耀。我们现在有很多人就是你贪污了你还炫耀,你明明做了不道德的事情你还炫耀,这就比较糟糕。“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馀”这些都是他反对的,“是为盗夸”这是他反对的。


第57章“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天下多忌讳”就是说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越是这么多的禁止,越是老百姓就越贫困。“人多利器,国家滋昏”,“利器”就是指奇技颖巧之技。“法令滋彰,盗贼多有”,以一个简单的方式可以用来反思我们今天的,我们今天真是法律多如牛毛,生活变得无比复杂。为什么?为什么法律多如牛毛?以前这个社会是这样运行的吗?一点点事情就要立契约,无论多好的朋友只要有财务往来就要立下文字,真是可悲。人与人之间的诚信已经薄到了今天这个程度,就差父母子女之间没有立契约了,就差这个,也快了,顺着这个下去我看也快了。而且现在所有的公众机构想的就是我怎么摆脱责任,一个医院你去做手术的第一个事情就是干吗?先签字。什么什么不是我的事,什么什么不是我的事,总之不是我的事,你只要进了医院就生死由命了,好可怕。所以大家就纷纷递红包。不递红包怎么办?命在人手里捏着呢,非常的可怕,而且人与人之间越来越没有内疚感,大家都要推卸责任。那反过来呢,我们任何一个不幸的遭遇我们都要找一个承担者,为什么今天的主体性要界定得如此明白?就是如果主体性界定得不明白的话,你在街边有一个飞来横祸的话,你找不到你去追究谁的责任,这个是现代社会必须追究的,所以医院这种做法也有情可原,因为有些东西确实不是医生能够掌握的,这个我们要反过来说,也就是说一方面是百般推委责任,一方面呢是百般地刁难,百般的找茬,大家已经变成这个关系了。所以呢这个社会,法律人士越来越吃香。是不是啊?所以学哲学的人越来越不吃香。因为哲学想的方式是我们大家厚道一点,朋友之间嘛10万块钱打个电话不就完了吗,还立什么契约啊,这是我们哲学的方式,我就是这么跟我的朋友借钱的,我的朋友都这么借给我了。看看我怎么交朋友的吧,我给他写契约,他说你是在骂我还是在骂你?有的时候我觉得是这样,人和人之间有个基本的诚信,如果这个东西在的话,法律要那么多干吗?法律过多的出现恰恰证明了诚信的缺失。


好我们再往下来,《老子》第65章“民之难治,以其智多”,老百姓之所以难治是因为他心眼儿太多啦,计谋太多啦,由于大家相互之间忽悠和防忽悠,所以智力都无比地发达,当代的中国人已经是这样的了,落实到个人身上的时候,三十六计用的无比成熟,但落实到公益上的时候,却无比的不成熟,所有的我们看小说里得来的技艺啊得来的阴谋诡计啊,都用不上。比方说在和中日之间的关系的时候,比方说中美之间关系的时候,为什么不多用用计谋呢?而天天在我们之间,我们在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时候都是诸葛亮,但是三个诸葛亮加在一块儿的时候却是连一个臭皮匠就不如,这很可悲啊。“民之难治,以其智多”,不仅是民的智多,而且是,这个民的智多来自于谁的智多呀?是上。统治者智多,所以老百姓智就多。由于你用很多的技术手段来控制老百姓,最后老百姓就用各种手段来逃避你的控制。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大家就变聪明了。


第75章,“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食税多所以导致了民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老子又反对“食税”和“有为”。那么所有这些现象,我们可以总结一下,首先老子看到的当时的情况是“民弥贫”,老百姓越来越贫困,“民之饥”以及民之难治,国家滋昏,盗贼多有这些现象,这是老子首先看到的现象,这是大家通过《老子》非常清楚的可以看到的。


那么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头,老子必须面对的有两个问题,一个是从国家治理的角度看,如何才能使这些不正常的现象消失,使国家恢复清宁安定的状态?另一个是,从个人处事的角度上,如何在这样一个乱世里面保全自己?这有两个方面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这是老子思想的核心问题,而很显然在老子的思考中前面一个问题是居于核心地位的。后一个问题的解决在老子看来似乎依赖前一个问题的解决的。这一点上老子和庄子不同,庄子认为即使在一个不需要我们去治理的世界里头,我们仍然能够有效地以某种方式保全自己,能使自己将就地生存下去,但老子认为这是不可能,这是老子和庄子的最大不同,这是我们后面要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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