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姝到达鹿儿岛那天,正好是自己的十五岁生日。 乔姝的父亲是一名铁道工程师,在她四岁那年就被公司调到日本工作。她妈妈忙着工作,父亲远在天边,孤独的童年里,陪伴她的只有隔壁书店的漫画。 那是一个多奇妙的世界啊。一无所有的少年为了信仰站到反派BOSS面前,女孩子都有猫一般的脸型和明亮的眼睛。薄薄的纸张,竟然可以承载那么多热血和梦想。 所以当妈妈说父亲要把她们接到日本定居时,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火车穿过摩登的东京,古老的京都,把一切繁华都抛到身后,驶向这片被森林覆盖的小岛。 爸爸妈妈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无法体会女儿的失落。这里太偏了,也太荒了。她闷闷不乐地走在他们的身后,终于不甘心地问道:“爸,这里有没有书店啊?” “书店?”爸爸想了一会儿,目光转向了窗户的西边,“啊,那里有一家。” 她的眼睛一下亮起来,顾不上理会父亲在身后“会走丢”的提醒,乔姝飞快地冲向了西边的路口。 鹿儿岛的绿化覆盖惊人,让她怎么也找不到书店模样的建筑。乔姝环顾四周,只发现远处有个少年躺在长椅上,用一本杂志盖住了自己的脸。 远处传来一阵车铃声,一个背着斜挎包的中年男人朝乔姝的方向飞驰而来。 她像看到救星一样挥起了手臂:“嗨——嗨!” 她看的漫画虽多,却都是中文版本,偶尔心血来潮学的几句话,在这种实用场合完全派不上用场。乔姝绞尽脑汁,终于用英文磕磕绊绊地说:“Book——Book Store?” 男人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乔姝不放弃,再接再厉:“书店啦——”她用手比出翻书的样子,“I want to buy books?” 对方好像有些明白的样子,张口就是一段很长的日语。乔姝听得不知所云,只好坚持重复地询问。 “啧——”远处的少年忽然发出了很不耐烦的声音,“很吵。” 她有些炸毛,“那不然你来讲啊——啊——啊诶?” 那少年把杂志从脸上拿开,慢慢坐直,露出一张被太阳晒成小麦色的脸。 “这种乡下书店,有什么好去的?” 纯正的汉语,带着一点南方的绵软。乔姝朝大叔鞠了个躬,几大步便跨到那少年面前。男孩子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眼睛只睁开一道细细的缝。乔姝叽叽喳喳的问话让他有些烦躁,他猛地把眼睛睁大,想呵斥她—— 好亮。 好亮的眼睛。 怒火好像一下被浇灭了。 少年摸了摸后脑勺,装着不耐烦地说:“带你去好啦,不要跟丢了。” 2 走到书店跟前时,乔姝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转都找不到了。 小小的木屋还不及她家客厅二分之一大,门墙斑驳。那个不过一掌宽的招牌一看就许久没擦过了,上面的文字暗淡得几乎失去了颜色。 少年用力一扯门,老旧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乔姝跟着他走进了书店内部,内心不禁发出哀叹。 窗帘抵挡了一切外界的光线,老旧的白炽灯暗淡得形同虚设。她的眼睛适应了一会黑暗,终于看清了室内灰扑扑的书架和落满灰尘的图书。 “这什么啊!”她大失所望地叫道。 那少年刚才一言不发,此刻却仿佛和乔姝产生了共鸣。他冷笑一声:“对啊,这都是什么。这种东西,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他话音刚落,书店的角落忽然传来了一串低沉的日语。乔姝吓得倒退一步,只见到一个罩着宽大黑色和服的男人从角落里站起来。 他的衣服脏兮兮的,头发结成绺垂在眼前,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把脸划分成阴阳两个区域。少年把手插在后脑勺的头发里,吊儿郎当地和乔姝说:“他问你,想买什么书?” “我……”乔姝有些犹疑,“我想要,《夏目友人帐》单行本的最新两期。” “哈,”少年果然嗤笑一声,“那不是去年才发售的漫画吗?这里没有啦,这里的漫画都是几年前的过时玩意了。” 少年眼神里多有不屑,可乔姝却心有不甘。她是会读一些日文的漫画名和人物名的,少年连翻译都不愿意,她便努力回忆着学校那个曾去日本留学的老师教她的发音。 “なつ……なつめ ゆうじん ちょう!” 她突如其来的话语惹得少年的目光瞬间变得惊愕起来。书店老板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 他在一个摆满漫画的书架旁架起梯子,爬上去,费力地从最顶端抽出一本书来。 “不是吧?”少年的惊愕更甚了,“我们店里还有这种东西?” 你们店?还不待乔姝把疑惑的目光传过去,那男人已经把那本书递到了她眼前。那是夏目的日文原版第三卷,乔姝惊喜地接过,朝老板用力鞠了一躬。 老板又和少年说了几句话,便晃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角落。 “我爸说这里只有一本三,如果要看四的话,还是要到岛外面的大书店买。” 乔姝点点头,把漫画书上的灰尘细心地擦干净。呆了片刻,她突然恍悟似的抬头: “他是你爸爸?” 3 小孩子建立友谊总是比大人容易得多。 她搬过来的时候正值暑假,学校还有一个月才开学。没有课的日子里,服部泉总是会无意走到她家门前,然后好巧不巧地把石子扔到她房屋的窗户上。 “服部吗?”乔姝第一次知道他名字的时候,兴奋地问,“服部平次的服部?” 泉翻个白眼,“搞什么,全日本又不是只有服部平次一个人姓服部。” 泉撇了撇嘴,又慢慢说道:“不过你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我觉得比日文名字好听。” “你还有中文名字?”乔姝颇有些惊讶。 他沉默了一下,但很快便抬起头:“唐嘉树。我妈说,这在楚辞里是美好的树木的意思。” “你妈妈……是中国人?” “对啊 ,”说起妈妈的时候,唐嘉树的语气变得少有的温柔,“我妈妈是个很漂亮的中国人,也很有学问,只可惜……嫁给了我爸。” “其实你没必要总这么针对你爸……” 乔姝话音未落,嘉树便立刻把刚才的温柔尽数收敛起来。 “你懂什么啊?”他转过头大声呵斥道,“我爸,是全日本最烂的男人。” 夏姝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大约是觉出自己的语气过于不友善,嘉树回过头,又很别扭地补了一句:“新干线要坐四个小时呢,你走快一点。” 他们这一趟是要去京都。其实最开始只是乔姝求嘉树陪她去岛外一间能买到《夏目友人帐》第四卷的书店,但她一听说京都在举办夏日祭,便立刻改了主意。 “喂,反正都要出去,不如就去京都看看夏日祭啊?” “很远诶,”嘉树反对,“买本漫画,没必要走那么远吧。” “夏日祭诶!”乔姝激动地喊道,“少女漫里不是总有穿着和服的女孩子在夏日祭的时候去寺庙里祈福吗?嘉树你陪我去吧……” 她把唐嘉树的衣服拽出褶皱,对方终于无奈地投降。 京都的书店比服部叔叔的店体面了太多,透明的玻璃门和巨大的招牌夺人眼球,数不尽的图书在书架上分门别类地码放。那些在国内怎么也买不到的漫画单行本,此刻在乔姝眼前尽数排开,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控制不住地把漫画放进自己怀里。 “不是我说啊,”唐嘉树适时泼了盆冷水过去,“上面的日语,你能认识多少?” 这句话及时把乔姝唤醒,让她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里还有些零钱买关东煮吃——也只能买关东煮了。 穿着和服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聚在饰品摊讨价还价,她的目光一一掠过商品,又很快转移开。明明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不要看,丑死了”,眼神却无法控制地游移在小摊桌面上。 前面的人群忽然躁动起来,乔姝踮起脚看了看,注意力瞬间被转移。 大约是烟火表演要开始了,熙攘的人群把乔姝簇拥着向前,一个恍惚就和唐嘉树被挤开了。她转过头想找出男生的位置,却被身后几个成年人高大的身影挡得什么都看不到。 前面传来悠长的“嗖——”的一声,第一朵烟花和着人群的欢呼一起,绽放在夜空中。有第一朵烟花开头,仿佛只是一瞬间,第二批的十几朵烟花同时窜上了夜幕,深蓝的夜空里霎时炸开十几团不同的颜色,流光四溢。古老的寺庙映着绚烂的夜空,一切仿佛和江户时代没什么不同。 乔姝正看得入神,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蓦然回头,看到唐嘉树单手插着裤兜,站在她身后。 他另一只手平开在她眼前,手心里放了只雕刻精美的木梳。 他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脸却有些别扭地转向一边:“烟火祭的礼物,随便买一个送你。” 4 虽然这件事唐嘉树早有预料,但当乔姝真的敲开他的门时,他还是有些无奈的。 “读——不——懂!”女孩眼泪汪汪地抱着漫画和一本日语词典。 “早劝你不要买这么多啊,”他转过身抽出一条毛巾,把刚洗的头发擦干,“虽然日语和汉语很像,但也不是可以无师自通的语言。” “救救我吧!”她端正地坐到榻榻米上,瞪大眼睛哀求道,“漫画到了手里却看不懂台词,真的太痛苦了!” “怎么救你啊?”他无奈,“教你日语?” 乔姝想了想,很快判定这工程量太过浩瀚。唐嘉树拿过她手里的漫画翻了翻,又思索片刻,忽然有了主意。 “这样吧,”他摇了摇手里的漫画书,“我用漫画书为基础来给你讲。你不是已经自学过五十音的那些基础了吗?我把台词拆分成字来讲,这样既能看漫画,又可以学日语。” 乔姝热切地点了点头。 屋子里光线昏暗,嘉树把台词轻声阅读给她听。乔姝趴在地上听着少年起伏的声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感受到身旁人轻微的呼吸声,唐嘉树侧过头,无奈地趴在了榻榻米上。 连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对乔姝这么好。非要说个原因的话,大概是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那双眼睛太亮,亮得好像能看到他看不到的东西。 一看就是从小生活在光里的女孩子啊。 暗淡的人,总是会被这样的光吸引的。 嘉树看了一会儿,又用胳膊肘支起了上半身。他抓过一根铅笔,翻到刚才念过的漫画书前几页,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 嘉树家很安静,光线也暗淡,乔姝这一睡就睡了三个多小时。她醒来的时候,嘉树已经换了个姿势写字,他靠在书柜旁,漫画和铅笔散落在脚底。午后的光线把他的轮廓勾勒出来,是一个弯曲但很倔强的侧影。 乔姝轻手轻脚走过去,发现他也已经睡着了。她捡起漫画,竟发现每一页上都有铅笔写就的汉字。汉字紧紧挨着对话框,她读了几行,这才明白,嘉树是在每个对白旁都用汉字写了翻译。 少年睡得正香,头发蹭在乔姝低垂的手臂上,软软的像小狗。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唐嘉树的头发。 明明是个很温柔的人。 干嘛要装得那么不近人情呢? 5 开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她适应学校生活的速度比自己想的还要快些,同学和老师也对她很友善,唯一令她不快的,是学校里的一些人对唐嘉树的态度。一同吃饭的女生夸张地向她描述着服部泉的恶劣事迹,让乔姝不禁怀疑,他们所说的和自己认识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服部同学爸爸的那家书店,”女生故弄玄虚的模样让乔姝浑身不舒服,“我们都说是阴沉之屋!在那样的地方成长,性格怎么会好得起来?” “话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妈妈呢。”另外一个女生插嘴。 “谁会愿意和那样的男人在一起,头发遮住脸,穿着油腻的和服。” 一桌子女生顿时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乔姝装作不舒服,早早地退了场。晚上在回家的路上又碰到唐嘉树,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乔姝越发的难过。 “你怎么了?”感受到乔姝与以往不同的阴沉气场,嘉树奇怪地问道。 “就……”她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口,“为什么学校的同学都在说你的坏话?” 他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那你相信吗?” “当然不!”乔姝转头认真地看着他,“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她的回答颇为极端,连嘉树都吓了一跳。他摆摆手:“喂,安慰我也不是这么个方法吧……” “真的啊,”乔姝又强调了一遍,“你真的是我遇见过最好的男生。” 他脸一红,彻底放弃了辩驳。 第二天是个周末。周末的时候,服部叔叔会按照一些人的订书要求去外面采购,唐嘉树则会早早替服部叔叔去把书店的门打开,虽然他觉得这件事很荒谬——谁会来呢? 今天却早有人在外等候。 乔姝背着一个鼓囊囊的书包,打着哈欠站在书店的卷帘门口。 “你好不称职啊。”她泪眼朦胧地说,“八点开业,迟到了一个多小时。” “谁知道你会来啊,”唐嘉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来干什么?” 乔姝把背包甩进嘉树的怀里,撞得他倒退两步。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乔姝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塑料袋的抹布和清洁剂。 “铛铛!”她一副骄傲的样子,“阴沉之屋大扫除!” 唐嘉树翻了个白眼,分出一只手一把抬起卷帘门。 “这破店有什么好扫的。” 乔姝吐了吐舌头,跟在他身后进了书店。 这确实是一项大工程。书店常年不曾打扫,角落遍布蜘蛛网。她用准备好的塑料布把书本都盖好,然后搬来梯子清扫书架顶端积攒的灰尘。乔姝干活属于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稀里哗啦折腾了半天,也不过弄干净了两个书架顶。 唐嘉树看不下去,只好自己动手。他做起活来则要比乔姝利索得多,没一会儿就把满屋子的灰尘都清理干净了,乔姝则被嫌弃地驱赶到书架前整理积累的旧书。 下层的书架摆满了几年前的漫画,最下面一层则塞了几个速写本。她把它们抽出来,略有惊讶地吸了口气—— 封面上竟然写着服部泉的名字。 里面每一页都很认真地画了漫画上去。 泉画这个的时候,显然年龄还不大,笔触童稚,但情节很有意思。乔姝翻了几页,却发现故事在发展到一半时戛然而止。 “嘉树,”她抬起头,“这是……你画的?” 唐嘉树还站在梯子上,目光向下一撇,骤然看清了乔姝手里的速写本。他脸色一沉,一下从梯子上跳了下来。 “怎么了?”乔姝还有些在状况之外,“画的很有意思啊,为什么……” “这不是我画的。”嘉树冷冰冰地说,抬手便把速写本撕碎。 他生起气来永远是这副很可怕的样子。乔姝有些不快,但仍控制着语调的平和:“明明有你的名字在上面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 “对啊!”唐嘉树的脸色更阴沉了,声音高了八度,“我就是这种人,你才知道吗?为什么要和一个怪人做朋友?” 还不等乔姝说话,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低沉的男声。 日语念慢了是很压抑的。那个男人就那样站在书店的门口,慢慢地说:“那确实,是你画的东西啊。” “我说了不是我!”唐嘉树狠狠把面前堆好的书堆推散,“只有没有用的男人才会去画漫画呢!” 他这话仿佛意有所指,恶狠狠的语气像要故意伤害什么人。乔姝被吓得说不出话,一个恍惚,他便冲出了书店的门。 服部叔叔慢慢走进来,目光扫视过清洁好的书架,朝乔姝鞠了个很深的躬。唐嘉树愤怒的叫喊声还停留在乔姝的脑海里,她看着服部叔叔佝偻的身影,忽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服部先生,”她站在男人的身后,一字一顿地说,“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和泉到底发生过什么?” 面前的男人,动作逐渐僵硬住。 乔姝在脑海中设想了很多服部先生的反应,却没想到,服部先生会给她一个古老的文件夹,文件夹上整整齐齐地写着:服部次郎,《森之龙》,第一卷。 男人给她泡好一壶茶,“请先看看这个吧。” 6 服部先生年轻的时候,是东京大学法律系的高材生。 能从鹿儿岛那样偏僻的地方考到这样的一流大学,是很不容易的,更何况他长得很像那时很火的一个日本男星,喜欢他的女生很多,但他却永远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时间久了,人们提起他的时候,只会说“怪人服部”。 他就是那个时候重新开始画漫画的。 他喜欢画漫画许多年了,但他这种出身的人,是不允许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的。上大学,读能挣钱的专业,才能过上好日子。但被孤立的他却在那一刹那有了极大的倾诉欲,一种只能通过笔尖发泄的欲望。 那时候,市面上有很多大火的漫画,但多是运动和幻想题材,他却想讲一个慢吞吞的,毫无攻击性的故事。 一只住在森林中的龙的故事。 那些童年在鹿儿岛的森林中奔跑的经历,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古老而茂密的森林,看似暴戾实则善良甚至胆小的森之龙,还有森林里数不清的精怪与神灵。 唯一无法下笔的,却是那个帮助森之龙寻找变成人类魔法的女主角草野井。他画了很多草稿,又一一涂掉。每当涉及到女主的情节,就用一个简单的人形概括。 转机发生在学校的一堂公开课上。 那是个主要研究日本文化的老教授的讲座,下面的人听得昏昏欲睡。女主角的形象仍然没有着落,服部的铅笔无意义地敲打在纸页上,讲台上忽然传出一个清亮的女声。 虽然日语说得不太标准,但台上的女孩笑容温和,一举一动都轻柔得让他呼吸急促。 “我是北京语言大学来的交流生,唐砚秋。非常荣幸能对日本昭和时代的文化发表自己的看法……” 他看呆了,目光随着女孩的身体晃动。是这样的啊……就是这样的人。服部的目光紧紧盯着她,飞快地落笔临摹着她的样子。 到这堂课结束,身边的人纷纷收拾东西离开,只剩下他呆愣在桌前。 一只手忽然盖住了他的笔记本。 “你盯着我的目光很不礼貌,”唐砚秋探究地看着他,“你在画什么?” 女生见他不说话,一把拿起了本子翻到第一页。 她皱着眉翻动着纸页,眼神却随着情节的发展舒缓下来,“这个女主角的人设……是我?” “非常抱歉冒犯了你,”服部低着头说,“只不过刚才看到你那一刹那,像是被神点化了一样,忽然就对草野井的形象有了灵感……”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啊,”唐砚秋竟然放下本子,好笑地看着他,“'好像被神点化’,在向我告白吗?” 服部张口结舌的样子让她忍不住大笑。 “很好看的漫画呢,”她把本子还给服部,“希望能看到后面的情节。” 再后来的发展就变得顺理成章。她成了他第一个读者,第一个朋友,第一个恋人。 “人们都叫我'怪人服部’,”他曾问她,“你为什么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唐砚秋那时正躺在他怀里看他新画的情节,“你是个很温柔的人。” 他愣住:“温柔?” “对呀,”唐砚秋把目光移到他脸上,“能画出这样故事的人,内心一定非常温柔吧。” 一股奇妙的感觉忽然贯穿了他的全身。 “那么,”他低下头问道,“如果我想把这个故事画完,你会支持我吗?” “当然了,”唐砚秋惊喜地看着他,“如果有这个想法的话,就去实现吧。用漫画告诉人们,人是温柔而善良的。” 东大的毕业季,毕业生们穿上西服,开始奔波于招聘会,服部却带着所有的作品去拜访了一个他仰慕已久的漫画老师。 老师看完他的所有线稿,慢慢说:“虽然题材很冷僻,但是莫名的触动内心。如果愿意在我的工作室当助手,就留下吧。” 那成为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刻。 7 “这卷《森之龙》,就是我在老师的工作室画出来的。” 乔姝慢慢翻动着文件夹里泛黄的白纸。第一卷的故事只讲到森之龙与少女相遇,但已经可以看出整个故事的走向。治愈,唯美,也意味着在那个热血漫画走俏的年代,不畅销。 “后来我又见过了很多家编辑社的编辑,他们总是翻着我的漫画,然后说'不会火啊,题材很冷’一类的话。时间久了,我也就有些灰心了。那时候砚秋已经成为我的妻子,泉也已经六岁了,可我却还是个不入流的漫画助手。奋斗那么多年却一无所获,让我仿佛回到了童年那种压抑贫穷的状态…… “后来,终于有一家杂志说要连载我的漫画。我那段时间疯了一样工作,在连载开始前赶出了五卷的正式漫画稿,却在那个时候得知,那家漫画因为经营不善而宣布下一期停刊…… “我在居酒屋大醉一场。等到醒来回家,却发现砚秋晕倒在了地上。”他开始颤抖,手指紧紧按着头皮,骨节用力到发白。 “她得了那么严重的病,我却连给她治病的钱都拿不出来。看着她忍受着巨大痛苦却无能为力的样子,真是太糟了…… “我真是个糟糕透顶的丈夫,糟糕透顶的父亲。我彻底被击垮了,带着泉回到了鹿儿岛,成为了现在这个懦弱的样子。” 唐嘉树撕碎的画本还摊在地上,乔姝把碎片捡起来,试图拼回本来的样子。 “这是砚秋以前教泉画画的本子,”服部先生说,“他说他也想创作漫画,砚秋就陪他一起编故事……” 本子很厚,嘉树撕得也就没那么彻底。乔姝把没被翻乱的几页拼在一起,忽然发现了一段用中文写就的台词。 别的台词都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小孩子的笔记。只有这句话,写得工整而娟秀,仿佛可以透过汉字看出落笔者的性格。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依然像最初那样爱你。请像对待我一样,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 乔姝把话翻译给服部先生听。他愣了许久,四十多岁的男人,竟在她面前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那一刹那,乔姝仿佛看到一个举止轻柔的女人,正站在服部先生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7 唐嘉树再和乔姝说话,已经是半个学期以后的事了。 那是涨潮的日子。作为一个沿海岛屿,涨潮总是可怕的。风大雨大不说,乔姝的父母还一起到东京去开会了。她一遍又一遍摁着电灯开关,光明却怎么都不肯降临。 “真的停电了啊……” 屋外狂风和着海浪声怒号不已,屋内只有一片漆黑。偏偏这个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 他敲的力气很大,节奏也快。乔姝吓得不敢出声,整间屋子都回荡着“咚咚咚”的声音。 正紧张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却从门外传来,“乔姝,开门!” 乔姝一下跳起来去开门。唐嘉树浑身被淋得湿透,眉毛拧成一团,很生气地吼道:“你属乌龟吗?” 也不等她回答,他就这么湿淋淋地闯进了她家。 他头发硬,一沾水就全都炸起来,让他怒气冲冲的样子颇为孩子气。乔姝借着闪电给他找出块大毛巾,随手扔到他身上。 “你不是不理我了吗?”他的到来让乔姝瞬间安下了心,但女孩子的小心眼还是让她故作矜持地质问。 唐嘉树出乎意料的没有像以前一样怼回来。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毛巾覆着湿淋淋的头发。 “对不起。” 那声音小得几乎被雷雨声淹没,但乔姝却听得一清二楚。她强忍笑意,一蹦坐到唐嘉树身边。 “天哪,服部同学竟然也会道歉,”她用咏叹调说道,看着对方的脸在夜色里晕染泛红,“是不是……” “诶!”唐嘉树有点恼火地瞪着她,还没来得及发作,乔姝却伸出手把他胡乱堆在头顶的毛巾拿到自己手里。她把毛巾叠成三角形,轻轻盖到唐嘉树后脑处。她拍了拍对方的脑袋,男生就听话地低下了头。 乔姝掌心的温热透过毛巾传到他脖颈的皮肤上,唐嘉树的怒意就像是被浇灭了一般。 “你怎么来了啊?”她轻声问。 “你不是在班里和你同桌抱怨吗?”他的语气带点少年的别扭,却还是很温柔,“说今天暴雨你爸妈还不在,要是停电你就被吓死了。” 好不容易把他的头发擦干,唐嘉树拿起了衣服。 “你干嘛去啊?” “回家啊,”他抖干净衣服上的水,“那个塑料袋里有蜡烛,你要怕黑一会儿点上。” “你……要不然别走了。” 大约是乔姝看他的眼神过于可怜,唐嘉树竟然真的停住了脚步。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故作怜悯地看着乔姝说:“反正我爸也不在家,今天陪你吧。” 乔姝家的客厅有块很大的榻榻米,搬个枕头就能变身床垫。唐嘉树躺在沙发上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发呆。 “嘉树,”乔姝打破了沉默,“你爸去干嘛了?” “去东京。”唐嘉树语气里也有点疑惑,“这几个月他一直在修改之前的分镜,昨天还说要去东京的漫画杂志社投稿。” 乔姝心里知道了七八分,但仍然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气他画漫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变得平和起来。 “不知道。不过,他有点事做的样子……看起来总比之前强了许多。” 外面是肆虐的暴雨和汹涌的海浪,乔姝却忽然觉得屋子里很暖和。那热源仿佛就在唐嘉树身上,融化了他这么久以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8 现在想起来,乔姝也记不太清那天的场景了。一场暴雨,竟把小书店的外表冲得干净了不少。她正和嘉树整理书店,角落里突然传来了电话的响声。嘉树奇怪地看了乔姝一眼,然后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然后,站在离他两米之外的乔姝,都听到了电话里服部叔叔的声音。 “通过了!有杂志愿意连载《森之龙》!” 嘉树目瞪口呆地看看电话,又看看乔姝。 电话里的声音喜极而泣。 时代的变迁,让《夏目友人帐》这一类的治愈系漫画也走上了舞台,服部叔叔等来了他的时代。但真正让他脱颖而出的,还是他故事中那股温柔的力量。 第一卷的卷首印着这样一句话:“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呐。” 那是唐砚秋曾经和服部叔叔说过的话。 现在他通过《森之龙》,说给世界上所有人听。 尾声 后来,我搬离了鹿儿岛。 《森之龙》的畅销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电视台采访了服部叔叔,他终于不再穿那身脏兮兮的和服了,笔挺的西装把他衬得器宇轩昂,头发修剪成型,露出了当年那张迷倒了半个东大女生的脸。 那时,我已经离开日本很久,几乎快把那两年留学时学会的日语忘得一干二净。视频没有字幕,我只听懂了最后一句话。 “温柔,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说完这句话的服部叔叔微笑起来,翘起的唇角,让他显得既温柔又神秘。 “大卖!”看完视频的我,简短地回复了唐嘉树。 “这么简单!”那边很快传回了消息,紧接着又是一条,“你现在对我的话越来越少了诶!” 我笑笑,把手机揣回衣兜里。 “东大的交流生表格填好了吗?”一旁的老师问我。 “马上!”我抱歉地朝她笑笑,立刻继续刚才的填写。 喂,唐嘉树,今年京都的烟火祭,一起看吧。 编者注:欢迎收看更多精彩故事。 《考山路的九个秘密》 《陌上春草》 《江湖有妖》 《昔有琉璃瓦》 《森之龙》 《榆与桐求》 《风从何处来》 《花间有酒》 《林海白鹿》 《歌之女》 《曾有相思似海深》 《锦绣年华》 《岁月赐红妆》 《隔海望东方》 《断镯》 《时光失物招领》 《海上风》 《深海里的52赫兹》 《落笔成真》 《海魂歌》 《城春草木深》 《与君离别意》 《沙漠之花》 《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棋子梦悲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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