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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新作║把我的灵魂送回那流水之上的楚国

 悠然一笑. 2017-11-15

雷平阳: 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土城乡欧家营。现居昆明,供职于云南省文联、一级作家。著有《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乌蒙山记》《天上的日子》《悬崖上的沉默》《击壤歌》《袈裟与旧纸:雷平阳诗手稿》《送流水》等诗歌散文集。曾获《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在香港看鹰

 

一只鹰,一只真实的鹰

在香港铜锣湾的高楼之间滑翔

我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没有用它

类比飞过怒江峡谷的飞机,我只是觉得

它就像一个来自云南的自然主义诗人

在它眼里,只有天空与自由永恒

高山与高楼,大江与大街,速朽的万物

它们没有本质上的分野

哦,说它是后现代主义的一道闪电

或者飞起来的黑铁?我没这个兴趣

 

 

土拔鼠与鲸鱼

 

心上有寸土不让的草原,有滴水不漏的

大海。草原上的土拨鼠,它爱上了

大海里的鲸鱼

土拨鼠挖土的黄昏

鲸鱼在朝着雄浑的落日喷水

 

 

多余

 

天上只有一只飞鸟

我嫌多了

世上只剩下一个朋友住在地窖里

我也嫌多了。黑夜只允许留下一盏灯

在书房里散发微光,文字都逃走了

每本书都变成了白纸

我还是嫌多了

赤裸裸的梦境中我惨遭凌迟

利刃每割走一块肉,尘土每吸去一滴血

每一次疼痛或麻木

我都会惨笑一声,说:“是多的,是多的

它们都是凭空多出来的

 

 

拉不愣寺的中午

 

多一个人来到这儿

人世上就多出了一座寺庙

多出了一种宗教

我和我的儿子

就是今天多出来的两个人

一个喜欢寺庙顶上蓝色的天空

一个喜欢寺庙里活生生的神灵

这多出来的天空

这多出来的神灵

我们分别敬爱

各怀芬芳的心愿

离开拉不愣寺之后

我还爱上了草原

爱上了多出来的辽阔

上面刮过的风,满足了我

对自由的思念

 

 

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我的耳朵能分辩出门外

任何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有时是楼道上的

清洁女工,用肮脏的拖把擦拭

锈迹斑斑的扶手;有时

则是邻居鬼鬼祟祟地在生铁盆里烧纸钱

楼下的住户总是晚归,本来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因为黑夜趋于宁静而变得乒乒乓乓

女方经常站在阳台上,以跳楼为筹码

逼迫男方满足自己的愿望

男方不为所动,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楼上就是屋顶了,一对老夫妇看完落日

接着看月亮或星空,窸窸窣窣地吃零食

忆旧,抱怨,诅咒,我能听见

他们身体里器官之间窸窸窣窣错位的声音

物管公司的职员,见我就叮嘱:

最近小偷和骗子非常猖獗……”

我的耳朵愈发敏锐,发现过老鼠

沿着水管爬上了四楼,还发现过

几个穿黑西服的陌生人

坐在楼梯上读报纸,压低了嗓门接电话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但我也想不明白

是谁替他们打开了单元的铁门

他们手中的报纸窸窸窣窣

报纸上凶猛的文字窸窸窣窣

这世界真的疯了,黎明时分,恶梦里醒来

听到窗外的街道上传来窸窸窣窣的

低声辩论,竟然是两个酒鬼

一个主张把闻一多殉难处的石碑

用油漆涂红,另一个反对

民主、斗士、诗人、红烛、死水,这些词

带着醉意,窸窸窣窣钻入我的耳孔

此时,儿子起床,窸窸窣窣地洗漱

口里还窸窸窣窣地背诵着什么

窗外的街道上则传来了清洁工的

破口大骂,先是骂吐秽物的酒鬼

后来骂伤害了他的一切。当他开骂

一个名叫“高达”的人时,声音骤然下沉

变得窸窸窣窣,手中的扫帚也窸窸窣窣

高达是谁?鬼才知道他骂的高达是谁

 

 

独坐

 

我分不清白鹤与白鹳

分不清昨天和今天,分不清自己和别人

在白象山的殉道者墓园

独坐,望着清风吹送白云

再看园丁清洗墓碑时,那慈善、耐心

和满足的神情,我遇上了几个

分不清生与死的人

与其中一个寒喧,他鹤发童颜

说话的声音无比明亮,但字酙句酌

字字都有风骨。我赠他诗歌一卷

他回赠墓地上长出的香蕉与木瓜

他无欲求,我无欲求

我将香蕉与木瓜还给了殉道者

他则腼腆一笑,用手拍了拍诗集

待我读过,再烧给他们!”

 

 

父亲

 

下雪了,我梦见父亲在屋顶上

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

世界上所有的屋顶在他周围旋转

雪越下越大,湮灭他之前

他下楼去穿了件红色的新衣服

吃了一碗剩饭,多喝了一杯白开水

重新回到屋顶,也比平时多打了一套太极拳

在梦中,我喊了他几声,他没有应答

一眨眼,白茫茫的屋顶上

已经换成了一个穿黑袍的陌生人

 

 

在蔡甸,谒钟子期墓

 

我想我会老死在

从一座苍茫的城市到另一座

更苍茫的城市的路上

或者老死在

某个绝望的城市公寓里

无处隐居,远离了高山和流水

肋骨间的琴弦一再地弹断

血管中的鸣响没有人聆听

我与陌生人谈论过孤立、自弃

与整个世界为敌

但这些都不是我真实的想法

我也希望自己的坟墓

高出江汉平原,甚至高出

白云朵朵的天空

前提是我也得有个俞伯牙

有一个与世界与时间讲和的理由

这小小的愿望却一次次落空

仿佛我在向横空出世的帝国索取

破败的江山,仿佛

我在皇家寺庙的门口横刀叫嚣

一定要带走某个高僧大德的人头

我被高估了,被活埋在人世间了

在多次改道的汉水边上

只能听任这冬天的风

这白茫茫的芦苇

把我的灵魂送回那流水之上的楚国

 

 

一群狮子在仰望星空

 

人们刚刚开始登山,一群狮子

已经在山顶上仰望星空

旁观者总是说:“表象泄露内心的秘密!”

但你看不出它们是在数数,还是接受

神启,抑或纯粹只是为了享受

在山顶静坐一夜的趣味

星光之下,它们的坐姿庄严而优雅

眼神秋水般清澈,看见一闪而过的

流星,也会低头沉思,也会用

金毛纷披的头颅彼此爱抚,互致安慰

像一群金刚恢复了肉身

客观地说,一群狮子在山顶上仰望星空

远比一群人在山顶望着星空出神

场面更协调,意境更唯美,也更能开显

我们天人合一的思想

如果这群狮子已经抛弃了丛林哲学

仰望星空时,还会满怀善意

俯首于万家灯火并发出阵阵哀鸣,今夜

请不要再把它们想象为雕塑,也请放弃那些

关于它们的隐喻与象征。我们已经受够了

类比、诛连、伐异和人本主义中

真正的野兽,群山安详,星汉神秘而又澄明

自由、洁净的清风令人心无恶意

登山的人们,我愿你们到达山顶之后

一点也不慌张,内心宽容

让这群狮子静静地仰望星空

不管它们是在清数天上的人头

还是在与神灵对峙,哪怕它们从未向善

真的只是在等待上山仰望星空的你们

也请不要开枪猎杀,不要联想到

自己的死亡。人世陷入恶循环

就因为我们总是说:“狮子的星空,消失已久……”

我们一直在仰望,却杀心太重

今夜,我的诗稿中,每个字都借用了星宿

的光,在自焚,也在凝视着一切

愿登山的人手无寸铁,愿狮子长出人心

坐在山顶上,像重归于好的仇人

一起抬头望着星空,直到黎明降临

 

 

横断山

 

过横断山,途经了不少村庄

老人都像一座座破庙

孩子没有朝着人类的方向成长,胆怯的

向后退,蜕变成了野狗或迷途的羊羔

在两者中间,应该有一群

烧香和施粥的慈善家,但我的迷惑与悟觉

反复替换,还是难以确认这一群人

他们将自己像独木桥一样抽走

现在又把自己横卧在了

疯癫世界的哪两座桥墩之间

村庄里,空气显得多余,阳光主动变成月色

凡是入眼的物种均丧失了

把自己从万物之中找出来的动力

离开的时候,我与几个老人告别

其中一个,满脸堆笑地说

儿女们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别

举办过葬礼,随后,压低嗓门

对着我的耳朵,说:“现在,晚上睡觉

我们都喜欢躺在自己的棺材里!”


———以上诗歌由彭明榜先生选自雷平阳新诗集《击壤歌》






雷平阳著《击壤歌》(中国青年出版社/小众书坊 出品,布面精装):

本书是著名诗人雷平阳2014年至2017年的全新诗作集,共收入作品160余首。雷平阳的诗,延续了其特有的风格和主题,还是让继续在云南这块奇妙的疆域上行走,不断地叩问脚下沉重的土地,对万千生灵充满着悲悯。不同的是,这些诗从技巧上更加成熟,从情绪上更加内敛而深沉,不再像之前的一些作品那样依靠“狠劲”和尖锐取胜。他自陈借“击壤歌”之名作为他这本诗集的名字,看中的不是此诗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而是纯粹喜欢“击壤”二字。——“它们与诗歌里传递的精神气象相匹配,带给我的写作影响犹如神启。”扫描以下二维码即可网上预购《击壤歌》:


《袈裟与旧纸:雷平阳诗手稿》(中国青年出版社/小众书坊 出品,线装):

雷平阳是著名诗人和散文家,也是书法家。毛笔书法之外,他的硬笔书法也很有特点。更难得的是,他一直坚持手写创作。在当下的诗人中,诗作和书法皆佳的不多,两样都达到平阳这样的高度、相得益彰的尤少。这就使得平阳的诗作在出版寻常的诗集之外,手稿也有了独特的出版价值和欣赏价值。平阳的这本诗手稿,共收入其96首诗作,其中有读者耳熟能详的《杀狗的过程》《亲人》《母亲》《在日照》等短章,也有《祭父帖》《春风咒》《昭鲁大河记》等长诗。说这一本手稿是平阳真正心仪的自选集绝不为过。难得的是,平阳的手稿本身除了有趣味,还好认,没有阅读障碍。这使得这本诗手稿不仅可以作为书法艺术来欣赏和珍藏,同时也仍然可作为一本供大众阅览的诗集来进行大范围的传播。总之,《袈裟与旧纸:雷平阳诗手稿》真的是一册在手,触摸手泽温暖,感受见字如晤。扫描以下二维码即可网上购买《袈裟与旧纸:雷平阳诗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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