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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她千百度

 南海老强 2017-11-15


 

〖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1140-1207)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别号稼轩,历城(今济南)人。21岁参加抗金义军,不久归南宋。一生力主抗金。其词主抒恢复国家统一爱国热情,也有不少吟咏祖国河山。题材广阔又善用典故,风格沉雄豪迈又不乏细腻柔媚。作品集有《稼轩长短句》。

宋代文人中本人最钦佩辛弃疾!据洪迈《稼轩记》记载,此公年轻时血热心傲,为了反抗金人统治,原为读书人的他竟然在家乡历城(今山东)拉起一支起义队伍,并于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投奔了南宋。期间因其义军统帅耿京为叛徒张安国所杀,他又组织了一支五十余人的敢死队深入五万敌营火中取栗,生擒了叛徒并交由宋廷处决。之后其人名声大振,“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差点没让他做全国巡回报告。

篇首《青玉案》约作于他南归初年某一元宵夜,属词人早期代表作。那个夜晚,小朝廷治下的杭州仍是醉生梦死、火树银花、游人如织,习惯了戎马倥偬的词人也忙里偷闲,歆享着这稍纵即逝的太平祥和。

鳌山灯海中,词人眼前忽然一亮——来了一群妆扮入时的美丽女子!她们莺声燕语、香风阵阵,其中竟有他中意者!他于是舍灯而逐车猎艳,但终究因人太多而跟不上美人,只有不停地找、千百遍地寻,就在几乎绝望之际,他蓦然一回头,阑珊灯火一暗淡处竟然正玉立着她并向他报以会意!词人不禁大喜过望!这一神来之笔后被近代学人王国维理解为古今之成大事业者、大学问者必经的第三种境界,其实很曲解了本意。

这里发生的一幕其实是有为男人纯粹理想化的千古情感约定。




词中“宝马雕车香满路”指大家闺秀,“蛾儿雪柳黄金缕”指小家碧玉。“凤箫声动”为贵妇人兴高采烈之来,“笑语盈盈暗香去”则是小家碧玉余兴未尽而去。佳节当前,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兴高采烈。惟有一见钟情的“那人”既不同于泛泛大家闺秀,也异同于芸芸小家碧玉;既无所谓乘兴而来,也无所谓尽兴而去。只一直清醒旁观。她或是高标独立、自甘寂寞,或是饱经忧患、内心创伤,不无感慨地静观着眼前喧闹。

在繁华之间往来,很多人失去了自我,独有她心中藏有淡定和从容,只有她不随波逐流,不愿意尘世庸俗沾染自己,所以依旧清高和伟岸着,也同时于平静和蔼中品尝丝缕悲凉——她的身影映照着词人影子。无论如何,读书人中如果还有个英雄、一个真正的侠客的话,那个人一定是稼轩。缘分常常是有多少种相思,就有多少种相遇。

有人将“那人”理解为虚无比喻,则伊人有如苏轼笔下充满幽怨而又洁身自好的孤鸿“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又如陆游笔下孤独寂寞而又品格超拔的红梅“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更如杜甫笔下贫贱不移、贞洁如故的佳人“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才高命薄的张爱玲的答案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早一步,也没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伊人到底是实有还是虚有?正是词人高妙之处。说其是实有,词人生平实无此际遇;说其虚无,她却是和“众里”截然不同性情之人。其人也许是作者人格艺术化外现,实中虚、虚中实,正是此艺术形象令人倾倒魅力所在。 

光天化日下,激情多随红尘飘散;惟有东风夜放花千树,美与狂喜,方得瞬间爆发,惊心动魄。




我等芸芸众生何不如此?蓦然回首时,是否还有运气看见那个等在灯火阑珊处的伊人?寻找和等待的双方有无同等耐心和默契,做到这些坚定毕竟太难得,有谁会以十年的耐心等待一个人?有谁会在十年之后还能回头,看见等在身后的那个人?

我们最常看见的结果是:终于明白要找寻的那个人是谁时,灯火阑珊处早已空无一人。有时候,男人的动机其实最简单——一念之间可能流血成河、称雄四方,其原因可能简单仅仅源于一首诗词,或者某一双明媚的眼睛。

从来无情未必真豪杰,“众里寻她千百度”经辛弃疾这样的大丈夫说出,格外缠绵感人,可谓“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情怀”。词人同时也用一阙《青玉案》证明了生命中深藏不泯的柔情,既感动了他生命中的女子,更打动千年以后的世人,所以稼轩是文人中的另类,是白面书生和剽悍百夫长的超完美结合。所以宁宗庆元六年(1200),大儒朱熹病逝,南宋小朝廷因党禁之故不允许亲友为之送葬,以致朱夫子门生都不敢靠前。但辛老夫子却无视禁令,楞是亲赴建阳追悼并撰祭文表示哀悼。

历代对《青玉案》的情感属性多有争议。有认为词人置身火树银花,却在灯火尽头找到她,无非自喻不趋流俗或如美人自甘寂寞,其实乃政治失意时表白不失其志;今人则更相信作者感慨灵魂高度契合爱情之美妙,对即将摘取的真爱的欣喜。

宋代文人好像都喜好路途姻缘。除了辛翁在上元夜“众里寻他”,之前北宋有宋祁路遇香车美女“身无彩凤双飞翼”。




此外,宋人《绿窗新话》记载,北宋崇宁年间(1100),太学生江致和也曾在一首《五福降中天》中记载了一则与辛翁类似的“寻她”经历:

喜元宵三五,纵马御柳沟东。斜日映珠帘,瞥见芳容。秋水娇横俊眼,腻雪轻铺素胸。爱把菱花,笑匀粉面露春葱。

徘徊步懒,奈一点、灵犀未通。怅望七香车去。慢辗春风。云情雨态,愿暂入阳台梦中。路隔烟霞,甚时还许到蓬宫。

那也是个晴朗且热闹的上元之夜,太学生江致和在汴梁宣德门观灯。无意中见一路过车中有一女子惊艳,女子也见到了年轻人并且与之眉目传情。回去后江致和很有怅然若失感,当夜作小词一首并于第二天又去了旧地,想着或许能再见。果然,天黑时女子又来了,且见了江也格外喜悦,于是江将写有词的纸条悄悄递给了女子。后来在同一地,他又和女子见了多次,并成就了两情缱綣。期间,女子笑着以词中话调侃江:“今日喜得到蓬宫矣”。

通过网络检索,本人没有再发现对江致和《五福降中天》详细注解。因此无法断定这三起惊鸿一瞥之间有无关联,不同的是故事发生的年代和地点不同,再就是三名幸运儿中辛稼轩虽为后来者,但知名度高、作品水平高。

辛弃疾还有一首词的创作动机简直好玩。说一次军旅生涯路经长沙,途中见墙壁上有女子题字,好象抒发心中不满感情,词人心血来潮也借用女子的话写成一首《减字木兰花》:

盈盈泪眼。往日青楼天样远。秋月春花。输与寻常姊妹家。

水村山驿。日暮行云无气力。锦字偷裁。立尽西风雁不来。 

作为男人,稼轩是幸福的。他所牵挂的抗金大业虽一无所成但非人力可为之,而是其时南宋气数已尽。而在他伤心失落中,身边时时有善解人意的爱人相伴。而同时的很多男人如陆游,不仅壮志未酬且是形单影只,一生与挚爱早早失散了。

虽如此,词人的另一首《水龙吟》还是明显地流露了烈士暮年寂寞: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其实也正常,连“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超级男人楚霸王项羽陷入十面埋伏之后都感慨“虞兮虞兮其奈何”,可见当英雄失意之际,向温柔乡中寻求安慰也许是最本能想法,正所谓“试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

今天,这种遗习尚存,只是在高节奏社会,绝大多数男人们以烟酒代替了动物吸吮习性或温柔乡,绝大多数女人们以吃零食和祸害男人钱财代替了安全的肩头。

从词集中考索,辛翁家中“红巾翠袖”的确不少,单有名字记载者就有六人,分别是整整、钱钱、田田、香香、卿卿、飞卿。其中“田田”、“钱钱”二人都是以本姓而取叠名,且二妾文字能力十分了得,“皆善笔札,常代弃疾答尺牍”,有时竟可代替词人与朋友间往来文字;“飞卿”也能不时替主人作答书札,而“整整”则擅长吹笛。但稼轩甚宠“钱钱”,甚至于晚年心血来潮地模仿白居易善待家姬柳枝,也放还了“钱钱”人身自由,并口占《临江仙》一首相赠:

一自酒情诗与懒,舞裙歌扇阑珊。好天凉夜月团乐。杜陵真好事,留得一钱看。

几晚人欺程不识,怎教阿堵留连。杨花榆荚雪漫天。从今花影下,只见绿苔圆。

《稼轩长短句》中也有“侍者阿钱将行,赋钱字以送之”词句可作为铭证。

辛翁还有一词“题阿卿影像”自暴了私生活:“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旁人笑问”,说的是“卿卿”走了之后,他喝高了之后还叫她的名字,可见二人情分也不一般,因此辛氏很长时间还保留着她的画像,多半心中也眷恋难舍。但究竟是什么缘故使他忍痛遣出这些爱宠呢?词中自然找不出端倪。

有如许一支才貌双全的女儿队左右,想必辛弃疾也能在失志的抑郁中得到一丝慰藉?可见,生活中的辛弃疾至少应该是一位极有性格和阅历的男人。 

宋人张端义《贵耳集》记载,他还曾有一首《祝英台近》记录了自己的一段失败婚姻: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点点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这首词其实还有一位潜在的谴责对象,就是其前岳母,曾经的京漕吕正己夫人。这位吕先生曾将女儿许给词人,后因一点小事触怒了词人因此被休了回去。事后词人很是后悔并且想念,因此以见证了“书圣”王献之与爱妾桃叶相思恋情的渡口惋惜自己“宝钗分”,在词作中追悔。

具体原因《贵耳集》没有说,但顺便交代了他的前岳母是个“河东狮吼”型女人,证据是一次其丈夫到另一京漕吕搢家里喝酒,因吕搢家里美女多,正己先生一高兴多留了一刻钟,结果导致夫人跳了墙过来骂丈夫,气得吕搢的儿子狠狠一弹弓射破了泼妇的帽子,惹恼了泼妇不依不饶,楞将家务状告到皇帝老儿那里,导致两位京漕第二天即被罢了官。私下猜测,极可能出于“有其母必有其女”之忌惮,所以稼轩自己提前终止了这桩婚姻,并刻意选用源自梁、祝殉情的悲剧词牌警醒并记之。




南宋周煇《清波别志》所载辛氏另一桩遣婢逸事同样值得玩味。辛弃疾废居上饶时,有一回老妻生病,赶紧请医生来看诊,擅长吹笛的“整整”陪侍在旁。也许是这次妻子病得实在厉害,看出医生对“整整”有爱意的辛弃疾竟然指着她对医生许诺道,若是能够治愈老妻之病,就以此婢相赠。

医生于是尽心竭力治疗,不出数日辛妻病好了。辛翁也不食言,践约赠“整整”给了医生,并口占一首《好事近》相送:

医者索酬劳,那得许多钱帛?只有一个整整,也合盘盛得。

下官歌舞凄凉,剩得几枝笛?觑着这般火色,告妈妈将息。

送别的词写得颇是风趣,似乎说因闲居在家经济拮据,只能将“整整”当作贵重酬劳赠给医生,哪怕她一去歌舞凄凉,也顾不得了。后面紧跟着又说“觑着这般火色,告妈妈将息”其实也于揶揄中流露出无奈声音——

说不定老妻之病,正是看不得这些娇滴滴的“小妖精”所致,怕再度打翻醋坛子的词人正好借机了断。大约这样也是他权衡过的两全其美结局:家庭得以和睦,“整整”等人也可以找到更有能力关心呵护之人而终身有靠。说到底,辛翁虽有儿女之情,却非沉湎于儿女情长,种种选择中间,他始终是理智大过情感。

能让辛翁有所忌惮的“老妻”也是他相濡以沫的糟糠之妻。其岳父范邦彦是山东邢台人,在北宋时曾入过太学,后来因靖康之变而沦陷金人统治下,但他忠于故国,一心想回归宋朝,并时常想着“只有入仕,才能达成志向”,之后果真在金国应举及第,并求得靠近宋金边境的蔡城县令之职,于绍兴三十一年(1161)趁金国不备,振臂一呼,率领豪杰打开蔡城归降宋方,合家到了南宋。

辛弃疾南归之后与范邦彦相识,因二人都是山东豪杰又同为南宋“归正人”,所以一见如故,范邦彦遂将爱女嫁给了正英雄年少的辛弃疾,而且还和姑老爷关系处到“哥俩好”程度。

后人虽然不确切知道词人与范氏恩爱如何,但翁婿志同道合、相得甚欢的交谊,无疑也给这桩婚姻奠定了稳固基础。出于宋代文人普遍的风流习气,他也曾留情于“红巾翠袖”、选歌征舞,但对待他一直昵称为“老妻”的女子,始终保持着亲切与敬爱,坚守着情感港湾。

还未出道时他便梦想成为如上古伊尹、周公一样的治国雄才;出道后,他豪情万丈、气冲斗牛,渴望一展宏图、收复故土,偏偏南宋小朝廷的苟安政策生生将他逼迫为一位文人;他本来要以身许国,准备血洒大漠、马革裹尸,没料想归顺宋室立后日渐疲软了手中刀剑,只余下一支寂寞羊毫。自此他再也没有机会奔走沙场、血溅战袍,只能时时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或笔走龙蛇、泪洒尺素,甚至于作些寂寞小儿女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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