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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和宋词，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双壁，然而我对唐诗的喜爱却多于宋词。时值深秋，落叶飘零，“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无边落木潇潇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如此雄浑壮阔的诗句，就会在第一时刻，自然地浮现出来。而觅宋词时，却了不可得。 吟唐诗让人仿佛置身茫茫大块之中，想起古往今来无穷事，“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头会不自觉地抬起来。而赏宋词，总是想起眼前事，身边人，“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怎不让人低头沉吟细思量。 又如白居易“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全是浅近的口语，信手拈来，却让读者身临其境，感觉到融融的暖意。同样是劝酒，宋词的“故园晚，强留诗酒，新雁远，不致寒暄”，就不免有一种距离感，这大概就是王国维所说的“隔”与“不隔”之别吧。 唐诗如“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表达的都是亘古以来人们共有的情感。而宋词“云破月来花弄影”，“宝帘闲挂小银钩”，抒发的多为文人才有的雅致和闲情。 再比如王维的送别诗“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闻之能壮行色。而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那边兰舟催发，一船人都等着呢，他们还在那儿起腻，也不怕误了人家的船票。 《文心雕龙》里说：“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词作为诗之余，本来就是在歌楼酒肆，谱着曲儿唱的小调。相对于唐代的诗人们来说，宋代的文官待遇丰厚，安逸闲适，可以有很多闲暇时间来做这种填词游戏。 自古诗人都具有敏感悲观的气质，容易伤感，这样才显得有文艺范儿。可宋词的伤感似乎有点过了。唐诗像“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能使人心绪变得宁静悠远。而宋词的特点就是“吹皱一池春水”，总能把人家心里搅得乱七八糟。 唐诗和宋词中，出现最多的一个字，就是“愁”。同样是愁，唐诗之愁叫“愁心”，而宋词之愁只能叫“愁肠”。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李白此诗虽叙离愁，却包含对友人的勉励和关切，自己愁也替别人愁，是为愁心。而范仲淹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自个儿愁自个儿的，这就叫愁肠。 再看唐诗中的愁，有春愁、乡愁、旅愁，别愁、哀愁，暮愁 ，闺愁。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是别愁。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是旅愁。 这些诗句言虽近而旨远，文虽质而意长，无一不是借眼前景说出众人心中事。而宋词中发明创造了好几种愁，却多是在抒发词人自己内心复杂的情感波动。 天涯羁旅，功业难遂，相思离别，亲友分散，这些都是世间普遍存在人生缺憾，普通人感物伤怀，愁还说得过去，而身为帝王的宋徽宗居然也抱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有钱有势的吴越王之子钱惟演也叹息：“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实在就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宋徽宗的瘦金体 更有甚者，姜夔又发明了“仗酒祓清愁”，这个“清愁”不知是怎么个愁法？似乎不矫情一点儿，都不是一个合格的艺术家，其实都是闲的！辛弃疾就把话挑明了：“无际恨，见闲愁”，“可惜流年，忧愁风雨，闲愁最苦！”武将闲了怕生事，文人闲了填新词。所以从上到下，又是闲愁，又是清愁，还在不断地添新愁。什么“无边丝语细如愁”，“夕阳无语燕归愁”，“载不动，许多愁”，把人都快愁死了！我就搞不懂了，晚霞斜映，燕子归巢，多么温馨的画面，你愁个什么劲儿？ 读了姜夔的“又将愁眼与春风”才晓得，原来词人都长着一双愁眼，怪不得瞅啥啥愁呢！唐诗有一句“山暝听猿愁”，那是取其鸣也哀。宋词可倒好，云愁、梦愁、“西风梧桐叶先愁”；雨愁、燕愁、“倦柳愁荷”“总是愁鱼”，连鱼也愁，愁得一发不可收拾。李清照说的妙：“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只有读了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才能使人胸臆开张，一扫愁云。 其实我并非不喜欢宋词，唐诗意境深远，而宋词情思幽长。唐诗胜在境界，宋词长于妙趣。在心情低落的时候，读婉约派的词，可以疗伤。但我更爱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中表现出的豪迈和旷达。他也是宋代词人中极少用“愁”字的文人，《宋词三百首》里苏轼的词，竟无一个愁字！实在难能可贵。 如果说词人用“愁”字，表达的是一种人生无凭，韶华易逝的惆怅，还带有一定的普遍性，而现在的人只关注自己的感受，根本就不懂愁了。唐诗愁在心，宋词愁在肠，现在的人情绪都挂在脸上，只剩下“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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