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陆游嘲讽杜甫时时夸耀自己的官职,嘲讽得对不对?》(一)

 飓风居主人 2017-11-16


一.
宋人周必大有一则评论说:“杜工部诗屡及银章……。”(见《二老堂诗话》二十六)
宋代大诗人陆游则敲边鼓说:“底事杜陵老,时时矜省郎?”(《秋兴》)

何谓“银章”?就是官印(银印青绶称“银青”,银印艾绶称“银艾”)。“银章”也泛指官职官衔。“省郎”即“尚书省工部员外郎”。杜甫这虚授(因为始终没有履职)的官职,属尚书省,“检校”是加衔,“员外郎”是工部下面的司的次官。“屡及银章”就是说杜诗屡屡涉及自己的官职官衔,而“时时矜省郎”就是说老杜时时夸耀自己的员外郎官职。

​其实,唐.司空图讥曾吟唱:“亦知王大是昌龄,杜二其如韵律清。还有寒酸堪笑处,拟夸朱绂更峥嵘。”(《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十九首之十五)——这也涉及杜甫的“矜省郎”。因为“拟夸朱绂”(“朱绂”是官服)和“矜省郎”是平行的;陆游的话显然就是从司空图的话化出。但司空图这里似乎是调侃之语。如今人朱东润(已故文史专家)即认为,此属于“言皆简略,不足深论”。而陆游的这首《秋兴》,则较认真。

浦起龙《读杜心解.读杜提纲》也说:杜诗“天宝时诗,大抵喜功名、愤遇蹇、忧乱萌三项居多。”——“喜功名”也关乎“矜省郎”或“拟夸朱绂”。
那么,应该怎样看待这种现象呢?诗圣老杜果真这么官迷乎?

​“陶潜多素心之语;李白有遗世之句;杜甫兴广厦万间之愿;苏轼师四海弟昆之言。”(见清.叶燮:《原诗.内篇下》)对于大诗人来说,各有各的“话语”与常用题材,甚至或常以神仙鬼魅(如李贺)入诗,或常以深情绵邈的“无题”(如李商隐)入诗,等等。但其他大诗人较少以俗事入诗;少陵则在以“广厦万间”等入诗的同时,常以俗事入诗,并形成杜诗的一个特色。特别是,杜甫吟咏的俗事,有时竟是别人不敢触及的题材,如“银章”,如“省郎”。正如《杜臆》的《杜诗笺选旧序》指出的:“他人攦指告却,少陵盘礴解衣。”——即一般诗人触摸这种棘手的题材时怕伤了手指,知难而退,杜甫却无畏地面对,勇敢地开拓。《杜臆》又说:“凡人所不能道、不敢道、不经道,甚至不屑道者”,杜甫“矢口而出之,而必不道人所常道。”即能在一般人不敢问津的领域,营造出独特的诗的美感、意境。

既然说老杜“屡及银章”,就看看实例、证据吧!
杜诗“屡及银章”的例证,这里可以举几首诗。
第一种:杜甫确实吟诵过自己佩带“银章”。如他在《奉赠卢五丈参谋琚——时丈人使自江陵,在长沙待恩旨,先支率钱米》一诗中,先赞美与自己有亲戚关系的卢琚的功业和才能;接着说到自己时转为低调:“素发乾垂领,银章破在腰”。这里与其说是矜夸,不如说是感喟和发牢骚。“银章”与“素发”对偶,在语言和形象上自然是绝妙的。但是“银章破”与“素发乾”对举,传达的意味又是悲凉的。
古时确有腰佩银章的风习,如《后汉书.张奂传》:“吾前后仕进,十腰银艾”,唐.李百药《笙赋》:“佩银章于东洛”。一般应有鱼袋之类装纳;在杜甫后来的官阶应是绯鱼袋。由于唐代实际已不是腰佩印章,而是以鱼符代表之;杜甫这里的诗意其实是:“干枯的满头白发垂到衣领上,破损的一只鱼袋悬挂在腰间。”——即与杜甫经常感喟的心曲是平行的:虚领着不高的官衔而因病因不受重视等原因不能入侍朝廷。“破”字与“空”(“客星空伴使”)、“疲”(“流年疲蟋蟀”)、“萧条”(“兴尽却萧条”)等较灰色的字眼是协调的。后面的“天子多恩泽,苍生转寂寥”等诗句,显然还有对于圣朝的牢骚,如《杜臆》所说:“代宗一概姑息,藩镇愈横,百姓益困,故‘天子多恩泽,苍生转寂寥’。”

而宋人周必大是有见地的,他还说的“此亦常事”,即认为“屡及银章”不值得大惊小怪。是的,如这里的“银章”云云,配合全诗的悯时伤乱的主题与基调,十分谐和,也无“矜省郎”的意思。还应该着重指出的是,“银章”也许是俗物,但在杜诗中化俗为雅,“银章破在腰”绝妙地塑造出诗人的白发苍苍鱼袋破损的形象。这真是“以我为诗”。而且,对大唐朝廷的威仪十分维护的杜甫,在这里竟然不惜以一只破损的鱼袋打扮自己,不难看出诗人的某种“怨而不怒”的心境。

第二种,如杜诗另一首《季夏送乡弟韶陪黄门从叔朝谒》,是涉及别人的腰佩金印:“……比来相国兼安蜀,归赴朝廷已入秦。舍舟策马论兵地,拖玉腰金报主身。莫度清秋吟蟋蟀,早闻黄阁画麒麟。”诗意是送别他的“黄门从叔”杜鸿渐(时以黄门侍郎同平章事兼西川道等副元帅),离开蜀地进京朝谒的。“拖玉腰金”:曳着玉玦,佩着金印,既是形容杜鸿渐,也指杜家的世代高官。“金”是金印,因其有龟钮简称“金龟”;汉制:是丞相、三公、列侯及将军的印制,比“银章”(秩比二千石以上)的地位更高。金印和银印合称“银黄”;一般而言,“银章”指包括金的银的大小官衔。所以,这诗也是属于“屡及银章”范围之内的。但是,从杜鸿渐对朝廷的实际贡献(对于肃宗的即位有功)和与杜甫的实际关系(以杜鸿渐的高官地位并未提掖杜甫)看,诗不但写得相当平实,绝无阿谀奉承之嫌,且有唠叨进言之意。如《杜臆》所说:“我叔拖玉腰金,此乃报主之身,非安享富贵之身也。今已季夏,须兼程而进,莫于途中度清秋,吟蟋蟀……”。虽然“莫度清秋吟蟋蟀”是为了引出“早闻黄阁画麒麟”,也可以说是捧场的话。但送别从叔杜鸿渐入朝,竟吟唱出“莫于途中度清秋吟蟋蟀”这样有点劝诫意味的话语,毕竟有点煞风景。古人说“苏子瞻一肚皮不合时宜”,杜子美的耿直也够可以的了。从中也可以想象诗人的这种直言不讳并不一定使对方高兴,还可以了解诗人为什么作不了高官的一定原因。——这样的“屡及银章”,不但是“此亦常事”,而且意味深长。

第三种,如杜诗另一首影响更大的《壮游》中,也有这样的诗句:“除道哂要章”,则是起艺术氛围作用的。“要章”也就是腰(要)佩银章。这里使用的是朱买臣的故事:朱任会稽太守,佩银章归来,入吴境,当局发民除道,朱遇见其前妻(及后夫)。钱注杜诗说:“皆咏吴境故事也。”可见,这种以“银章”为道具、为故事的场景,主要是作为杜甫青年时期“壮游”之“壮”的艺术烘托的。当然,使用了“腰章”,更是“此亦常事”。

​二.
相比之下,陆游声言“底事杜陵老,时时矜省郎”,话未免说得重了一些。
杜诗中咏叹或提到自己的“尚书省工部员外郎”职衔之处颇多;因此招致对杜甫素来尊重的陆游的讥讽。其实,这是由于批评者未能放低身段(自己和被批评者彼此的身段),如实地将杜甫视为凡人;而作为凡人的杜甫,其士大夫情结也确是浓厚的。诗人进士落榜,仕途蹭蹬,曾经以动人的诗歌语言表达了自己的功名欲求。严武荐举杜甫为节度府参谋和“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杜甫这最后一个官职也只是从六品(仍是古人所说的“唐代小臣”)。虽然官小职微,因其对诗人来说是难得的,老杜格外重视这个职位。
以“省郎”入诗,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忠君思想和士大夫情结的坦然表露。古代诗话中,曾不止一次地指出:这说明了杜甫的坦率和不掩饰自己。而且,这也不是老杜独有的现象,唐宋时代多有之,此与那时世风的较拙直有关。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在这里还有着对于国家和朝廷的可贵的责任感。如《秋兴八首》的诗句:“画省香炉违伏枕”,这个“省”即指尚书省。杜甫在这里,无疑是怀着深深的虔敬和自豪吟咏的。同样,与其说是夸耀职衔,不如说是自责。因为“违伏枕”是说自己因病不能入侍朝廷。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这一联虽未明言“省郎”,实际也含有自己虽带着员外郎职衔而因病不能入朝的感叹。(正如《杜臆》所说:“自叹‘一卧沧江’而惊年岁之衰晚,虽幸入‘青琐’,而‘点朝班’者能有几回哉!”)

其它各首提及(或隐含)这个官职的诗句,也多含类似的意思,如:
“赤管随王命,银章付老翁”(《春日江村五首》之三)、“欲陈济世策,已老尚书郎”(《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之五)、“扶病垂朱绂,归休步紫苔”(《春日江村五首》之四)、“训喻青衿子,名惭白首郎”(《元日示宗武》)、“抱病经天白首郎”(《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之七)、“身觉省郎在,家须农事归“(《复愁》十二首之十一)、“淹留冠上簪”、“叨陪锦帐坐”(《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等等。

“小臣鲁钝无所能,朝廷记识蒙禄秩”,说自己鲁钝无能,这对于暮年的杜甫已经不只是谦虚,而有歉疚;说朝廷没有忘记自己,给了省郎的职衔,不是夸耀,而是真心的感谢——这对于流离陇蜀,需要关怀的诗人也并不奇怪。
至于“浮名寻已已”(《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更反思严武荐举自己为员外郎毕竟是转瞬即逝的浮名。

我们喜欢杜甫的诗,尊敬他的人格诗格,同时也要将杜甫俗人化、凡人化。而不应使他“不食人间烟火”化。
所以,“时时矜省郎”的嘲讽,有些过分。总之,无须讳言,虽然杜甫一辈子没作几天官,但作为凡人的士大夫情结,和作为诗歌的爱国主义的美学品格,对于老杜是同时存在的,也是和谐的,互动的。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