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娘》读完,我把那支夹在书里既当书签又用来随手乱画的短铅笔抽出,放到了书旁。 故事完了,尘归尘,土归土,不再交集, 如“我”和娘的命,尘世相逢又最终别离。 张林多年前说过,文人当以小说立命,他终于捋清历史的风尘,用融通的文字落成一座往事的城池——《俺娘》,345页,前后19章。他以平实的文字记录了法王寺延佛方丈的母亲侯荣花的一生,筑文为冢,也为所有走过20世纪中叶的生命在杂沓的历史荒郊立起一块墓碑。 第一次遇读张林的文字是《白色沙地上的芳草》,写的是中印反击战后留在昆仑山的墓碑。署名老兵。 “我不想去触疼往事,往事却在不经意间触疼了我”。这样的文字触动了我,于是,我上天入地寻找文字背后的作者,终于在凤凰博客找到了张林。接二连三又读到他的《天界》《花儿与少年》,深感张林的笔,写的是大地上长出的故事。不是故事,是转折轮回的活生生的现事。当年的西域哨卡,现在的中原登封,字里行间,凝重沉浸,仿若一位深带敬畏的行者引领我们参观浏览历史的陈迹。 往事与现事中,我们看见众生在滚滚红尘的艰难前行,人物与现实摩擦的痛迹在张林笔下清晰呈现,他的眼睛关注着最底层的士兵和草芥百姓,他们的努力与挣扎,他们的无奈与屈服,他们的生存现状和生命历程。他剖开生活的截面,让我们看到这些生命标本的生存状貌和来往踪迹,让这些标本活动起来,让我们看到立体的生命的全部样子。 读作品,就是在读作者的质地。张林是一个心怀敬畏与悲悯的作者,没有对生命的深情,就没有急于抚平心内波涌的冲动去落笔;没有对文字积年累月的拿捏经验,不能轻易用笔描摹再现那些悲苦心酸无奈硬撑的心境。很明显,这两点正好是张林的特色和强项。 《俺娘》写的是登封法王寺方丈释延佛母亲的一生,写的也是延佛方丈的成长轨迹,更是作者借着在历史风尘中匍匐行进的人们和环境的碰撞,对那个时期历史状貌的一次纷沓巨细的写生。这路上没有传奇,没有幸运,没有惊天地泣鬼神,有的多是活着的艰辛,多是命运的逼仄,多是凡间的琐细,也是我们当时代当下的生活,字里行间我们很容易找到自己,找到身边亲邻的影子。因有镜相指认,这些文字离我们那么亲近,有了呼之欲出,可触可感的人间烟火的温度。 张择端用《清明上河图》记录了宋时代的各种市井场景、人物,张林用诚实的笔写了一部二十世纪中叶的当代史。他把历史细节一点点摹刻到书中,让所有幸遇者看一眼,知道人们曾以这样的姿势生存并得以延续。 人是渺小的,在自然面前,在历史面前。 军旅作家周涛把人类生活的高山大川比作盆景,人在其间蚁行蠕爬,对于历史何尝不可如此喻拟。 滚滚红尘里,一代又一代的人们被各种变幻莫测的风雨席卷着,挣扎着前行,逶迤行进出人间万象。 命运弄人,书香门第秀外慧中的俺娘侯荣花嫁给了家徒四壁老实巴交的俺爹,俺娘挽裤子捋胳膊开始应付命运给出的一道道难题。俺娘被阴差阳错的命运驱策着,深一脚浅一脚穿行于人间风雨泥泞。如果没有《俺娘》这本书,这些岁月这些事将被人们遗忘殆尽,甚至人们根本无从看见,无从审视。 尚连福和侯荣花母子途遇红尘,相扶将一寸寸走过人间事,相亲,娶媳,婆媳矛盾,家庭风波,妻生,儿死。这些事并不惊天动地,就是我们多数人都要去面对的日常,如黄土高原举目可见的塬,北方的山,岭南的水,日升月落,望中皆是。 作者用笔琢磨出的一面文字的镜子,每个人走到这面镜子前观照自己,正衣整冠。尚连福走过的路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和正在遇到的人间事。侯荣花在矛盾事件上的态度,语言,行止,特别符合“俺娘”这一人物性格的特征。通过这些波澜不断的事件中母亲的表现,她的形象更加真实更加丰满。 书中饥饿年代的白描最易让人想到的是余华的《活着》,几粒米熬稀汤,村支书,邻家,一点风吹草动就闻讯而动的墙外的眼睛和耳朵,促狭争食的场景让人心揪着。民以食为天,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苍生,没有尊严和体面,到处是暴露无遗的人性。 这本书名为《俺娘》,叫另一个版本的《活着》也未尝不可。 我以为张林笔下的尚连福和尚连福的娘侯荣花会沿着平常日子蜿蜒曲折的小路一路走下去,象一般农家一样,没有明媚的风和日丽,也不会途遇陡岩绝壁。 读到《祸从天降》和《自杀》两个章节,我发觉自己的预判错得离谱。 尚连福当电工被高压电击中坠地,高位瘫痪,张林原原本本记述了尚连福由一个活蹦乱跳的健康人忽然变成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的尴尬窘况。 我们见到过瀑布由高处坠落的悲壮轰鸣,尚连福也经历着命运的断崖,自由落体式无助无奈的生命险境,悲怆的轰鸣压迫在他的心胸,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求生无门,求死不能。 以往看到这些悲惨会止不住落泪,今天看着《俺娘》书里的文字只会屏息凝气。人到多情似无情,冷眼看命运之手无情地捶打尚连福的血肉之躯。 泪,在绝境前,毫无用处,能够自救的只有坚韧的毅力。 有句话这样说:叫嚷着命运不公的人,其实还未真正触及命运。被命运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已经不愿谈及命运。一个从厄运的深处走过来的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都过去了″。紧接着另一句话是:'这,也会过去。″ 延佛方丈读到这段话,心里当别有一番滋味。这个惨遭命运肆虐的人,他走过吃穿无着落的穷困生活的路,也走过噩运当前荆棘般的各色人心,更走过自己绝望到底的心路。没有痛哭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他何止长夜痛哭,身陷命途低谷,西风拍窗,心在没日没夜的悲鸣,悲鸣又有什么用? 一个会木工会电工的能人突然成了高位瘫痪的废人,看重实用价值而忽略生命价值的亲朋眼中,没有用处就失去了尊重的必要,熟人环境在个体生命遭遇重大变故时冷漠狰狞,逼人逃离。 尚连福躲进了深山,也避开了世人的脸,母亲一个'我要我儿″的坚定信念拯救了尚连福,也成就了后来的延佛方丈。母亲成为尚连福的生命守护神,爱,无条件的爱滋长生命。当母亲用绝决的爱牢牢牵挂着儿子,儿子便丧失了求死的一万种理由,他的生命不仅属于自己,更和母亲生死相依,如果他冒然离去,母亲的生命会被撕裂得鲜血淋漓,爱反哺爱,是这不忍,让尚连福安生人间。
据说那些没有打倒你的痛苦发生的地方会长出坚强。这句话在尚连福的身上又一次得到实证。 被命运驱策着的尚连福和母亲侯荣花相依为命流浪人间,居无定所,食无着落,在大山深处也未能安稳。从石船到老母洞再到大仙沟和莲花寺,世间如此之大,却连半间坍塌的庙宇也不许一具残躯容身。被厄运驱赶,被淡漠的人性胁迫,饥寒交迫,概莫如此。 尚连福一双失去知觉的腿脚凭着母亲一往情深矢志不移的母爱踉踉跄跄行走于人世。上苍有好生之德,关上一扇门也打开了一扇窗,身体的残疾让尚连福摒弃了一切杂念,比常人更能沉潜于书里的文字,心底澄清后凝神集中的注意力具有强大的穿透性,它熔化古人生涩拗牙的文字智慧渗入尚连福的认知。 瘫痪的肢体限制了身体的移动范围,也给了精神和思维更活跃的时间,尚连福绝处逢生。他学悟了《梅花易数》《奇门遁甲》,也熟读了《黄帝内经》《道德经》等古人名典,悉数掌握了部分医术,心理安慰与药物治疗并进,看病不收钱,招来许多慕名上山求医的患者,他的心中生出高远的心志,不再囿于残疾肉体与苦寒生活的郁闷。 有句话说:有目标感的人,内心都很强大。这句话无意道出了远方的意义,志存高远让人的视野和胸襟宽阔起来,当下的苦又算什么。 前来求医的病患众多,破败的莲花寺无处安置患者暂住,拖着行动不便的残躯,尚连福靠娘、恩姐和徒弟的帮助,花费两个月时间找县里主管部门领导申请重修莲花寺。那时候,他在兜里连一百元也没有。只有一个善念。 事情是心念结出的果,一念起一念灭,决定了一个事情的有无生发。一念在尚连福这里沿着坚韧的毅力生落出一座庙宇。准确的说是尚连福,'俺娘″和恩姐等人齐心合力把残破的莲花寺重修为齐整的院落。 然后尚连福受邀到少林寺修行,一生出力太多受苦无数的俺娘欣慰地认为,儿子此生有了着落,她在儿子出家不久溘然长逝。 天地视万物如刍狗,在历史的高山大川前,一代代人折戟沉沙,尸骨淹留,魂归何处?天荒老地,有问无答。我看着沙漠上的驼队,感觉象看着挪移在历史时空隧道的人类。他们以不自知的高远的心性主动前行,或者无奈无助被生存的底线勒迫着滚爬。他们于宏大的历史章节间,如散落的水滴,瞬间蒸发,寸迹不留。 这就有了成书的意义,作者用文字为线,仔细揣掇,把审视的对象制作成标本,供后来人观览。如此,书的意义是巨大的,它是人类豪华的墓葬群,埋葬着古今往来的历史故事,埋葬着人类生生不息智慧繁衍的根系,埋葬着形形色色走过人间的生命的笑与泪,埋葬着天灾人祸戕害人间的痕迹。 书与文字是生命在世间为数不多的被抚慰被安放的归宿。 于此,我们感谢张林呕心沥血写就的《俺娘》,凭藉《俺娘》,我们信步那年那月中原历史的幽径,有了凝眸的去处。 告别,余音袅袅,意味深长。我们终将一一告别,告别曾经的拥有,那些血泪苦难,那些恩爱情仇,那些相惜如命。那些长在肉里骨里的记忆,宛如列车行进中迅速退后的车窗外的风景,转瞬即逝。 我们终将告别,告别所有的交集,告别梦一场。终将没入没有星光没有故事的亘古大荒。人世熙攘又荒凉,在黑夜未曾降临前,且吟且唱,抵挡趔趄前行中无边的孤独与苍茫。尚连福与母亲侯荣花红尘的相遇,生成一段悲肠曲折的往事生命与生命,生命与物事,冥冥中绕不开的缘分与注定,如曹公《红楼梦》言,入红尘历炼一番,然后魂归来处。 这是生命永恒的隐痛与悲剧,留不住,什么也留不住。 《俺娘》写的是今日的法王寺方丈延佛、昨日的农村土娃尚连福和母亲侯荣花,写的又不仅仅是候荣花,写的是那个时代共同的母亲角色和儿子角色,写的是他们在那个时代不由选择的际遇,写的是一曲命运驱逐下长歌当哭的生命挽歌,更是一曲求生本能欲望召唤下生命百折不挠坚韧前行的颂歌。 做为深度历经过世态人心的作者,张林以柔软的心细敏体察了尚连福惨遭噩运后走过的坎坷心路。直面,需要巨大的勇气,当一个作者记录笔下生命的悲惨,写实大概是对当事人最大的尊重。把苦难原原本本的呈现在文字里,作者的看见通过文字让读者看见,看见,是一道光,是一种爱,承认生命的苦难,抚触生命的委屈。母爱,深怀悲悯,一个深情的作者亦是。 人们常说爱,常说懂得,母亲和尚连福彼此给予爱,互相懂得毫无保留的心。张林,以作家的胸襟,深情爱着笔下的人物,懂得他们的百感交集。 没有爱,没有懂得,他的眼睛看不见藏在命运 夹缝里的悲苦,他的笔描摹不出笔下人物经受的罪与煎熬。 良心作家,是应该高度受人尊重的职业,他们呕心沥血一声叹息把众生在人间历经的悲欣记录在案,成为人们共同的经验。这些悲苦的生命标本被放在人类共同的祭台,让我们共睹警惕,命运可以残忍到这个样子,可以如此猝不及防毫无逻辑不讲道理,作为力量有限的生命,只有咬牙承受别无选择。 在和命运的生死较量中,人类特有的各种情感被展现的淋漓尽致。在这个意义上,苦难是对生命无情的戕害,亦是各色人性的大展台。黑色的幕布上,它们纷纷盛开,让我们看见美丑善恶是非黑白。 张林笔下的故事,忠于人间烟火的本色,不拔高,不虚华。看着尚连福和娘走过的路,看着他们面对艰难手足无措只能认领,心生唏嘘。 他们是人,而不是神,他们用的是人的力量、人的方法在应对遭遇的苦难,他们在厄运中的种种选择和态度是人的正常反应。看着这些悲惨,比照自身,我们比尚连福和俺娘幸运太多,实在没有理由抱怨与沉沦。 张林搜整翻阅许多资料,采访许多的周遭人物,细心整理,写成这本《俺娘》,在我有限的读书经验里,再没有比这本书描述的场景更贴近我的生活。时间就是当下,发生地就在千年古刹嵩山少林寺和法王寺,而我家就在河南,《俺娘》书里的儿子还在延续着心力和善行。这样,《俺娘》成书的时间和局面有了一种画里延伸至画外的艺术感,这在浩瀚的书群里不多见。
书读完,我对女儿妞妞说,妈妈回头带你去嵩山,看关于《俺娘》的少林寺法王寺。 (文字作者:灵山 摄影:茅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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