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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小满

 老鄧子 2017-11-19

鲍尔吉·原野

节气到了小满时分,荒野长满了青草。寂静的耕地长出一层比青草颜色更浅的禾苗。

夏天的河流挤满了大地的河床,这是茂密的青草和树叶。能插进脚的泥土上都长满了植物,再想生长的花草只好等待明年。春天走远了,初夏也走远,小满揭开了盛夏的帷幕。植物的童年与青少年时期已经远去。蒙古栎树的叶子已长到最宽,柳树细长的叶子也长到最长。所有的植物都褪去了童年的嫩黄,野草和树叶在小满时节进入了成年。与它们对话要用跟成人对话的口气,如“野草君、柳叶君”。草木的光阴就是这么短,被风吹吹,被雨浇浇,就成年了。它们未必愿意长这么快,只是秋天不允许草木怠倦,那是它们生命的终点。草木是怎么知道世界上有秋天的呢?是谁告诉它们夏天之后是秋天,然后是万物肃杀的冬天?渺小的青草竟知道自己的大限,人却不知道。

田里的玉米苗有10厘米高,它的两片叶子如人伸出食指和拇指形成的八字。70年前,谁若在别人面前做出这样的手势,则证明自己是八路,不好惹。但做这样手势的人多是土八路或假八路,真八路成建制屯于陕北,彼此用不着做手势。玉米的苗儿在褐色松软的土里纷纷做出八字手势。今年雨水好,假如春旱,这时节八字还出不来一撇。庄稼的苗有行距和间距,像有人在一大幅土色的纸上习字。字不大,占的地方不小。这么宽敞的地方,如赏给青草,它们早就长出一窝蜂了。青草一定觊觎玉米的地盘,但青草长上去就被拔掉。这叫农业,懂不懂?这一块田的四周,有无数青草趴在地头看玉米生长,跟看球赛差不多。玉米苗舒展腰身,八八八,一看就是在体制内的人。

小满里,树叶子已长得密不透风。风从树里穿过,无数树叶为它们打开关上绿门帘子。从树下往树里看,什么都看不到,叶子里边藏着更多的叶子。在沈北的空旷的大道两旁,栽种着杨树、槭树、国槐、丁香、银杏和松树。乔木膝下是连翘,甚至有绵延几千米的玫瑰花丛。我跑步经过这些地方,不禁赞叹国家真有钱啊。开得嘟噜一串的玫瑰花在无人的大道上散出浓烈的香气。我闻到一小部分,其余都被风吹走了。路上偶有汽车驶过,但没人停车闻闻再走。小满是节气里的富人,它应有尽有,雨水、草木、花香全堆在了夏天。跟小满比,立春和春分都是流浪汉。

我印象中的鸟啼多在早晨和傍晚,而小满时节有一种鸟从早上叫到晚上。它不仅在树上叫,还在房顶叫。边飞边叫——布谷,布谷,声音传得很远。每当它叫“布谷”,我在心里说“地早种完了”。它又叫,我再说一遍,但我发现终于拗不过它。在旷野,我高喊“地——早——种——完——了!”布谷鸟照样淡定地说布谷,布谷。它有强迫症,我也有。有一天,我终于不在心里续——地早种完了,我悟出,除了“布谷”,它不会发别的音。从小,它妈只教这一句话,伊竟说了一辈子。布谷鸟又名杜鹃,古人送它的名曰子规,爱把蛋下到别的鸟巢里。它的啼声如木管乐,共鸣好。我听到林里传来的“布谷”则揣摩它的口形,它是怎样模拟双簧管的音色呢?“布谷”实为“奥呜”,跟粮食生产和农村经济都无关切。它在中国、朝鲜、丹麦、挪威都这么叫,不理会当地人的语言。中国人愿意把它听成布谷而不是复古,民以食为天。布谷在音阶上差二度,如“咪哆”,似一首乐曲的起句。起句一般规定着旋律的走向。挪威作曲家约纳森的《杜鹃圆舞曲》的起句,即模仿杜鹃的叫声而非模仿它下蛋。“咪哆,咪哆,咪索索米哆咪来”,发展成了一首曲子,多合算。因此,我听到空中的“布谷”时,心里亦接续“咪索索咪哆咪来”,比“地早种完了”高雅一些。

小满青蛙叫,这是就我住的地方而言。楼前有树,树后有彩钢板。彩钢板后面是啥不知道。傍晚传来青蛙的合唱。青蛙的叫声既非独鸣,也非颤音。呱——好像它舌头是折叠的音囊,又像它在吹一个大泡,还像用小槌划过搓衣板。呱——青蛙叫得好,渲染田园静谧,使星星看上去白净。呱——假如布谷鸟学会青蛙的唱法,变成“呱谷——”也很动人。

小满的风是夏季的热风,干燥疾猛。阳光照下来跟盛夏一模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清晨,石板上已有露水。草叶里藏着针一样的露珠和光芒。地里的庄稼和青草满了,树上的树叶也满了,天空中云彩也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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