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6 期 驴 友 ● 聂鑫森 在云山村,年近五十的牛忠和马丰,被人称之为驴友。 在网络新语汇中,驴友是指带着行囊徒步旅行的人,牛忠和马丰并不属此类。他们是牵着驴,让游客坐着看乡村风景的人,日出而出,日落而归。 家中的几亩地,有妻儿侍弄,无须他们劳神费力,他们想的是怎么赚回现钱。 两年前,乡村旅游突然热了起来,青石镇成立了旅行社,其中有一个项目叫“骑驴看风景”,镇里号召几个村子的村民报名参加。驴由镇上统一到河南购买,钱得由报名者自掏,驴主也就是牵驴载客的人。谁雇驴游玩,每小时费用为一百元,驴主可得六十元。云山村只有牛忠和马丰舍得出几千元去购驴,他们也看准了这是个来钱的好营生,业务由旅行社接洽,一天少说也能跑四五趟,比干农活儿轻松多了。 村里人说:“这下好了,牛、马、驴可以天天结伴而行了!” 山里人家住得都很分散,牛忠和马丰两家隔着一片小山林。按规定,他们必须在上午八点赶到青石镇报到。他们往往是天刚亮就要出门,到一个大路口集合,再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镇里。 牛忠个子矮壮,脸皮粗黑;他的驴毛色黑而亮,当然是公的,叫小黑。马丰稍觉单瘦,脸窄长但白净,不像个常年干农活儿的;他的驴也是公的,毛色青灰,在驴背、四肢中部有暗色条纹,好看,叫小灰。他们自配的鞍子,都是棕色软皮的,坐起来舒服;驴的脑门上扎着一朵红绸团花,很喜庆。 出门时,不是小灰长鸣、小黑应和,就是小黑高叫、小灰回答,此起彼伏,心心相印。 这个办法是马丰想出来的,相约出门时,与牛忠同时用鞭子抽几下驴,不叫,再抽,直到它们大喊大叫。听到驴鸣,他们便去大路口会合。 听多了,他们对各自驴的叫声,熟悉和亲切起来。小黑的性子沉缓一些,“昂——昂——昂——”有停顿有拖音。小灰的叫声既阳刚又急躁:“昂、昂、昂、昂!昂、昂昂、昂!” 自家驴用鞭子抽,心疼;它还要负重行走一天,辛苦。有一个早晨,马丰用手握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学驴叫。没想到牛忠应答的驴鸣声,也是从口里发出来的! 见面时,牛忠问:“我们怎么都学驴叫了,不是作践自己吗?” 马丰说:“我读过一些古书,《世说新语》上记载,魏晋南北朝时的许多大文人都喜欢学驴叫,还有曹操的儿子曹丕也有这种癖好。牛忠,我们成雅人了。” 因为老是在一起,小黑和小灰俨如兄弟,一见面,你碰我的脸,我挨你的身,亲热得不行。 牛忠问:“马丰,它们在悄悄说什么?” 马丰说:“说什么?说他们都长大了,该找女朋友了。” 牛忠说:“屁话。” 马丰仰天哈哈大笑。 这一天下午日头开始西斜时,一对年轻恋人,雇了他们的驴,一起去打卦岭看落日。 女的骑的是小黑,男的骑的是小灰。牛忠和马丰牵着驴,并排走在前面。 少男少女不停地互相调侃、说笑,根本不需要牛忠、马丰讲解沿途的风景,他们正好省着力气哩。 女的说:“我妈问我跟谁去旅游,我说跟单位的女同事。” 男的说:“你妈看得紧哩。你不是照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呸——” “什么‘呸’,我还‘哎哟’呢。” 女的脸涨得通红,男的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鞭子,让驴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前面就是打卦岭了。”牛忠回过头对女游客笑了笑,说。 “打卦岭上看落日,宣传单上的照片特别动人!” 很远的地方传来清亮的驴鸣声,只是看不见驴在什么具体位置。 牛忠说:“这是母驴的叫声。” “你怎么知道?” “因为听得多,声音里带一点儿温柔,昂哟——昂哟——公驴没有。” 就在这时,男游客骑的驴仰天大叫,朝前面疯跑起来。牵驴的马丰想把缰绳拽住,但显得力不从心,反被驴拉得跌跌撞撞向前跑,一下子就看不见了。牛忠知道前面有一道断崖,可别出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 因为有骑驴的女游客,牛忠只能一步一步往那儿赶。 半小时后,当牛忠拴好驴,再拼力顺坡登上崖顶,看见小灰的缰绳被死缠在一棵矮树上;男游客脸色苍白地趴在一边,说:“牵驴的人为救我,摔到崖下去了。”牛忠站在断崖边俯身看崖下,马丰的身子摔在一块大石头上,鲜血横流。他不由得大声哭喊起来:“马丰!马丰!我的驴友呵……” 马丰为救游客,在危险时刻,拼命把缰绳缠在崖顶的矮树上,发狂的小黑蹄子乱踢,把他踢下断崖,摔死了。 马丰被当地政府授予“烈士”称号。 牛忠陪着马丰的家人,还有许多村民,守了一夜的灵。到第二天早晨出殡前,牛忠站在灵前,大声说:“马丰,你爱听驴鸣声,我就学小黑的叫声为你送行吧。” 锣鼓声、鞭炮声停了下来。 “昂——昂——昂——” 作者简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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