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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物是什么物

 泮溪别馆 2017-11-20

文震亨形修长,仪表堂堂。

虽然不求仕进,但文震亨充分践行了一回“条条大路通罗马”——相对哥哥震孟,他的声名日后要流传更广。震孟大他十一岁,是苏州城名动一时的状元,官至东阁大学士。

天启五年(1625),文震亨其实是考过一回举子试的,没考中,就此偃旗息鼓。并振振有词:考功名的事,就交给孟震吧。

于是震孟奋力游向宦海时,文震亨则致力于游山玩水,在苏州香草垞钻研他的日子。

又煞有介事地把日子写成了一本书:《长物志》。



那日文震亨把好友沈春泽叫去香草垞喝茶,央他为《长物志》写个序。

“长”,古人念“丈”。

“长物”原是《世说新语》里的一个掌故。王恭从会稽回来,王忱去看他。两人交情挺好,王忱见王恭坐的竹席不错,顺口送我一张?王忱走后,王恭让仆人卷起那张竹席就给送去了。搞得王忱很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从会稽来,多的是这玩意儿。王恭说,咳,我这人身无长物。

王恭可能是说自己清贫,也可能是说自己生性节俭,没那些多余的没用的东西。

到了文震亨所在的晚明,世风早已日趋精致,虽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但人生少了那些美好的事物,又怎么完整?

更何况,文震亨是苏州人。

《长物志》,“晚明生活美学指南”

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等十二类

高师巷的香草垞,后门隔着巷子对着高祖文林、曾祖文征明的停云馆。文家是苏州的世族,对造园有着莫名的狂热。

沈春泽凝神看着杯中回旋的天池嫩叶,香气在鼻尖时隐时现,说:你们文家,领吴地风雅百年,无论书画园林,俱在眼前,又何必劳什子费心笔墨,一字一言地记下来?

文震亨笑:不然。我就是怕苏州人的心思意趣渐渐地变了,这些物件,后人再也不知道它原本的样子(以为就是眼前的粗鄙),所以做个备忘。

沈春泽的序里还有一段话,就比这对话情形要生猛多了:


“近来富贵家儿与一二庸奴钝汉,沾沾以好事自命。每经鉴赏,出口便俗,入手便粗,纵极其摩挲护持之情状,其侮辱弥甚。”

——那些土豪富N代、庸人无知汉 ,自诩行家 ,一鉴赏器物 ,出口便俗不可耐 ,手下没个轻重,瞧瞧摩挲器物那个样子,矫揉造作,简直有辱斯文。

这怎么成?

必须以正试听。


苏州博物馆,贝聿铭根据《长物志》还原的明代文人书房



所以《长物志》调子很高。

一眼过去,黑压压的“不可、俗、忌”。

就说几条他的建筑园林规矩——

厅堂的帘子,用温州湘妃竹最好,忌花鸟纹,更忌什么“福山”、“寿海”;

室内的墙壁,就算王羲之、顾恺之来题诗作画,都不如素白来得自然;

至于用瓦做成铜钱、梅花图案……统统捣毁。

园中若有大池塘,需有小桥,石板桥须三折,忌直角转弯;太湖石做桥饰,俗;桥上置亭,忌;

临水的亭榭可用蓝绢、紫绢为幔为帐,遮蔽日光风雪,切忌用布——又不是江湖药铺的招幡;

园中的花,各有各所,但木槿不行——那是花中最贱的种类,做篱笆、在野地岸边种种还行(文震亨当然不知道,三百多年后,木槿成为了韩国的国花)。

那就瞧瞧文震亨的格局。

还是说建筑园林那些事。

比方山斋——隔三差五去山间小屋(山斋)做做隐士,看看山水,与朋把酒清谈,是名士的标准消遣。

山斋“宜明净,不可太敞。明净可爽心神 ,太敞则费目力”。

屋檐下有窗槛,窗内窗外都是风景;夏天,拿掉北边的门扉,风便可以自由穿梭。

几十粒米,熬成薄薄的米汤,却不是喝的,凉了后,用来洒在中庭的石缝间,一下雨,绿苔就茸茸地生长起来;

周遭种上翠云草,草一茂盛,青葱欲浮;

外墙种些爬墙植物,虽也有幽致,仍不如白墙自然。

一句话: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


即便身处闹市(香草垞),一样能有山野的意趣。

园子的竹间松下,凿一小池,池旁斧劈石重重叠叠垒起假山;

取长短不一的竹子,将屋檐的雨水,悄悄引入石头缝隙间;

然后,就静待下雨了。

若再在小池排布些大小石头,那就连音效都齐了——雨瀑激荡而下,飞溅在石林上,那“听雨”二字,也就多了层野性。


牛津大学教授柯律格从《长物志》切入

讨论文震亨所在的晚明社会与江南士人状态


竟还细细地写了浴室。

明清两朝浴室发达,有官设的澡堂,公共澡堂,就连蒸汽浴,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里也是清清楚楚记载了的。

所以理想的士大夫生活,哪能没有一间宜人的私家浴室?

文震亨的浴室设计如下:

一间密闭性优越的屋子,以防风吹受寒。

用墙隔成前后两个房间,前面是洗浴区,砌有浴缸(铁锅),后屋是灶间,唯一的连通处是下方的烧火处,前屋的隐私,自然要绝对确保。

屋子的外墙边凿水井,井上设辘轳,将水引入浴室;浴室后的墙角砌水沟,将浴后的水排出。

至于浴盐(浴汤里往往要加入各种香草)、香皂(肥皂荚煮熟捣烂,和白面、香,作成香皂丸)之类,就不细讲了,只说,浴巾澡具之类,都齐齐备好。

云蒸雾绕间,是隐秘的人生境界。

 


朝廷召文震亨去做官时,他已经五十岁了。

真是纠结。

年轻时有人劝我做官,尚且推辞,如今又作什么?又是偏远的陇州(今日的陕西宝鸡),怎及得苏州水软风轻?

一声叹息,还是受了职。

一年前,外甥姚希孟和兄长文震孟相继去世,文家在朝中已无人。况且男人的内心,多少还是潜伏着一颗出仕的心。

不过文震亨最终没有去陇州赴任,因为名声传到了崇祯帝的耳朵里(“琴书名达禁中”),他被改授武英殿中书舍人,去了京城。

《明史》“职官志”里解释他的工作,“奉旨篆写册宝、图书、册页”,专业对口。他不仅是园林设计师,还是书画家,“书画咸有家风”。

还有一项被盛传的工作,是给崇祯帝的两千张颂琴题名。

文震亨是抚琴高手,著有《琴谱》。

《长物志》记述:身为名士,古琴同样是标配——就算不弹奏,也要在墙上挂一张,琴囊最好用古织锦制成。切切:琴下不可用红绿流苏。

 

 

在《武英殿中书舍人致仕文公行状》的开篇,顾苓写道:


“弘光元年五月,南都即陷,六月,略地至苏州,武英殿中书舍人致仕文公辟地阳澄湖滨,呕血数日卒。”


二三十字,跌宕起伏。

操着吴侬软语的吴越人从来不是软柿子。这一点,在清朝入关时已被无数次验证,这一年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皆是明证。

文震亨亦然。1645年6月,清兵攻陷苏州,文震亨避至阳澄湖畔。闻剃发令,文震亨遂投湖自尽,被救起,终于绝食六日而亡。

也不免回溯二十年前,天启六年(1626)时,阉党在苏州逮捕东林党人周顺昌。周在苏州,极为市民爱戴,于是民情激越,聚集数万人为周顺昌乞命,领头的就有文震亨。

也便留下了一个精致清朗的背影。

在离世之前,苏州东郊的水边林下,文震亨的竹篱茅舍还在继续修筑中。照例是他的清高作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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