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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祥明:晌午里的老人

 老鄧子 2017-11-21



第 239 期

晌午里的老人

● 修祥明

是个秋日的晌午。日光像温水一样泼下来。街面和土墙像烧热的火炕一样焙脚和烘人。老人蹲在街北的墙根下晒阳阳。刚吃过饭,老人的嘴角上还沾着几粒饭渣渣。七十岁的人了,得空就乐意晒阳阳,晒一阵,这身老皮老肉就觉得轻快和舒坦。

 

老人用像风干的树根疙瘩一样的手把嘴上的饭渣抹了去。婆娘就没他这么享受。婆娘在家里刷锅洗碗,喂猪喂鸡,还要把泡在盆里的几件衣裳洗出来。嗝了口气,老人拔出插在裤腰上的烟袋和荷包,将烟锅插进荷包里搅和着。婆娘自进了这个门就没像模像样地清闲过。

 

南墙根下,王寡妇的那头花牛有滋有味地回嚼着。老人的腮帮也跟着翕动了一下。十三岁那年他就把婆娘娶进了门。那时他还尿炕哩。烟锅还在荷包里搅和着,像总也装不满,又像有个不安分的小老鼠在里面拱。婆娘比他大四岁,要给他洗尿湿的被单,给他拆洗衣裳,晚上还要哄着他困觉。一群家雀落在花牛的身旁啄食吃。等他晓得婆娘可以给他生儿育女这码事的时候,两个人好得像弟弟和姐姐那么亲了。

 

掏出烟锅,老人划着火柴,鼓着腮帮点上了火。婆娘不仅干活手巧、泼辣,生孩子也不在话下,一连着给他生了三个儿。老人咕嘟一声咽下一大口烟,嗓子上的那个疙瘩就上下滑动起来,好像吃了个没嚼烂的桃子在那里卡住了。三个儿都争气,在学校里学习拔尖儿,一个个考学考了出去,在城里说上媳妇安了家,外人瞅着是天堂一样的日子。咽下的那口烟从口和鼻孔喷出来,白白的烟笼住他这核桃皮一样坚硬和油亮的面庞。儿和媳妇都很孝,争着让他和婆娘到城里去享受享受。咽下的那口烟还在从鼻孔往外喷。前年的夏天,二儿用小汽车把他和婆娘接到城里。城里除了高楼就是汽车,人涌来涌去像网里的鱼一样密。

 

王寡妇的那头花牛叫了一声。家雀们就惊得抬头瞅了花牛一眼。呆在楼里,婆娘说像关在鸟笼里那儿难受,到了街上,来来往往的车又晃得头晕眼花。才住了一个礼拜,婆娘说一时一霎也呆不下去了。老人用大拇指按了摁了烟锅里的火。终年累月,大拇指被烟火烫得像块土黄色的铜疙瘩似的。其实他比婆娘还急着回来。他是急着回来晒阳阳。城里的阳阳让高楼大厦挡住了。偶尔来一阵,也不像乡下的阳阳这样热烫和灿亮。

 

两只家雀滚打在一起。花牛不急不慢地摆着尾巴,就像半截绳子在空中摇晃着。如今,干净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河水没有以前那儿清了。天没有以前那么蓝了。刮大风的时候天空就扬沙和土。用化肥和农药催着长大的水果和蔬菜也不是从前那种鲜美的味道了。老人又用拇指按了按烟锅。他往下咽烟的模样就像吃饭的样子那般甜美和滋润。阳阳不仅没有变色,也没有变味。阳阳还像以前那么干净和明光。晒阳阳像拔火罐和贴膏药那样解乏和泄火。阳阳也最公道。


有权有势的人可以往腰包里多装些钱,却不能比别人多得到些阳阳。阳阳的味道比婆娘烙的锅饼还香哩。婆娘在家里喂猪了--猪呱哒呱哒地吃着食,像要把槽子也舔着吃了似的。天底下难找婆娘这儿勤快和善良的人。他的脊梁晒痒了,回到家婆娘会给他捋上褂子,两手像耙地一样给他挖痒。家雀们飞到墙顶上去,墙就往下落土面儿。人是越老越亲,晚上困不着觉的时候,老两口身贴着身,你夸我,我夸你。他夸婆娘勤快、手巧、贤惠……总之,他能从婆娘身上找出一大堆好处来。

 

婆娘说,你这一辈子没有花心,俺就一百个知足了。老人摇摇头,两眼朝王寡妇的花牛瞅了去。其实,年轻的时候,他真花了一遭。是和王寡妇。搔了搔头,老人把目光一寸寸往回收,收回到他的内心里来,回望着那段羞于启齿的往事。也是个秋日的晌午。吃过饭,他要到河里去洗澡。走到村外的苞米地头时,他听到有个女人在地里叹气。锅里的烟吃透了,老人仍鼓着腮帮吸,烟袋杆里的烟油就被吸得哗啦啦响。他进去一看,浇地的王寡妇把水筲掉进了井里,捞了好久也没捞上来。二话没说,他踏着井壁的石缝一步步挪到井底下,用担杖钩在水中一钩就把水筲捞了上来。老人把烟锅里的灰磕出来。当时不知哪来那么多的劲,他一口气拔了六十多筲水,把王寡妇的那块地浇得透透的。

 

老人把荷包往烟袋杆上缠起来。那天,王寡妇穿得太少,女人那些风采的地方让他一时冲动起来。婆娘怀上大儿回娘家已经住了半个多月,坏就坏在婆娘不在身边久了这个因由上。王寡妇是感动,他是冲动,两个人就把那件丑事给做了。老人的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那天好险呢,他刚走出苞米地,远远望见婆娘提着个红包袱朝村里走了来。婆娘是回来给他送新鲜鲅鱼吃。老人把头上的热汗擦了去。幸亏他和王寡妇是明白人,只有那一次便刹住了车,这事就被藏了过去。婆娘在家里喂鸡了--婆娘唤鸡的声音像炒豆似的。这样的事只能烂在肚子里带到那世去。

 

老人的头往前顿了顿,老人是晒得瞌睡了。其实,世上这样的事多着呢。如果把世上所有不光彩的事抖落出来,恐怕能写拄着天那样一本厚的书。那样的话,许多人模狗样的正人君子,就变成了凶神恶煞,就变成了鬼,许多人和事就得颠倒过来评价了。老人的头又往前顿了顿,手中的烟袋差点掉到地上。那年,王寡妇像朵花一样水灵,如今却老得像具干干尸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秋风中一棵枯败的庄稼。那群家雀叽叽喳喳叫着飞走了。花牛还是那么安闲地回嚼着。婆娘说今晚要包饺子吃。大儿一家今年要回来过年。二儿刚分了套新房。三儿说又涨了一百块钱的工资。王寡妇……这遭,老人的头耷拉在前怀,手拿着烟袋,口流着涎水,呼呼地睡着了。日光像温水一样泡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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