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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何处

 北窗书屋 2017-11-28
      老家传来消息,我们那个小村子被征收了,拆迁后将会推平变成政府储备用地,曾经为他的落后感到惭愧,为他的破败感到伤感,突然间知道他要消失了,又感觉无法接受,我知道留不住他,我只能尽力留住他在我记忆中的样子。

​                               一   旧家·燕子
  老家的房子是一连三间的正屋,后面连着的坡屋是厨屋,正屋中间是堂屋,两边是东西厢房,我六七岁以前,西厢房是牛栏屋,我们一大家都住在东厢房,吃饭、活动主要在堂屋。

  厨屋的地基依照堂屋的形制也是三部分,中间是灶屋,一口大水缸、一个被烟垢覆盖的黑黑的碗柜都在这个区域,这里最核心的东西是两口砖砌的大灶,灶口朝东,立在灶口上的倒Y字形的烟囱穿过屋顶伸到屋外,灶上两口大铁锅,北边靠墙的一口比较大,平常很少用,一般在过年或是家里做大事的时候用来打豆腐、蒸米饭、制作各种特殊食品,靠外边小一点的那一口则是煮饭炒菜的常用锅,由于使得比较频繁,这口锅老爱坏,很长的时间里,这口锅都带着一个补丁,起初锅上盖的是厚重的木锅盖,八十年代小锅上的木锅盖破烂得实在不能用了,才换了个铝合金的。灶约七八十公分高,我们小的时候却需要站在凳子上面,才能炒菜。用大灶做饭,一般要一个人在灶口添柴,一个人在锅台上操作,记得有一次,大哥在上面炒菜,我在下面添柴,不知道为什么起了冲突,大哥用炒菜的锅铲子把我的腿铲了一道口子,他自己吓坏了,背着我去合作医疗缝了几针,那一年我差不多五六岁,他也不过十二三岁。
  厨屋的西格是火炉,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制作,只不过在墙上挂一副火炉钩儿,在地面用砖头围成一个炉塘,烧火炉做饭一般用鼎锅,鼎锅是圆锥形的,周身有四个耳孔 ,穿上锅耳攀嘚才可以提挂,鼎锅可以用来煮饭、煮粥、烧水、熬汤,一般是把要煮的东西放在锅里,把锅挂在炉钩上,在锅下的炉塘烧火,这种吊煮的方式,应该是人类非常古老的用火方法。鼎锅是铸铁制作的,锅盖也是一片儿铸铁,我家因为人口多,家里的鼎锅总是特别大,特别沉。记得上一年级的时候,我总是和村里的一个同伴一起,抬着鼎锅站在小板凳上,才可以把它挂到炉钩上去,然后再往锅里加米和水。印象最深的是每年秋冬季节用鼎锅煮苕吃,先把红苕装在小箩筐里拿到水塘里洗干净,然后放入鼎锅里,加上一小碗水,盖上锅盖,先用大火烧开,然后小火焖煮,这样煮熟的苕又甜又粉,锅底的一点汤水特别的甜。焖苕既可以当饭吃又可以当零食,有时候还没吃饭,小伙伴们却来约着玩儿,只要揣上两个熟苕在口袋里,就可以一边吃一边玩,既抗饿又解馋,有时候还可以让一群小狗跟在后面摇尾哈头。烧火炉炒菜则要用另一个锅,叫品锅,用品锅要先在炉塘里放一个三脚猫(一个铁圈下面三个支撑的脚),把品锅放在上面,在下面烧火,品锅有两个耳朵,方便手握搬移。三脚猫还是鼎锅必不可少的搭档,鼎锅的底是尖尖的不挂着的时候,必须放在三脚猫上才能平稳。烧火炉还有一样东西就是火钳,他是人类延伸的手,可以在火中夹起任何东西。火钳、三脚猫、火炉钩儿这些个今天看来不足挂齿的东西,在那个年代曾经是有钱人家女儿出嫁的陪嫁物件。火炉一般在天气变冷以后才使用,大概是在烧火做饭的时候,热量外溢,有利于取暖的缘故吧。尤其是寒冬腊月,外面下着雨雪,大人不能出外劳作,小孩子也不能出去玩洒,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烧着秋天就准备好的木柴、树桩,烤着手脚、烤着在门外雪地里玩湿了的鞋子、袜子,聊着天,有时候在火塘里煨上几个红薯或者土豆,煨熟了分着吃,不够分也不打紧,年纪大点儿的一般会主动让着年纪小的,从来不会因为争吃的打起来的。每逢这种时候,我总是很开心,有大人做饭吃,还可以尽情的玩,即使烟味儿很重,甚至会呛出眼泪来。也许,烟火炉灶才是人间生活的真实景象,冬天使一家人有更多的时间聚在一起,享受着人间的烟火味道,即使生活清苦、单调,依然其乐融融。没有烟火味的家,算不上是一个完整的家。
  厨屋东边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口大水缸,是用来泡猪菜用的。猪菜,春天是我们在外面挑(择)回来的各种野菜,有狗尾巴(蓬蒿的嫩茎)、奶汁菜、饭藤、地米菜等,夏天是哥哥们在湖里弄回来的扁担鳃、猫儿毛、猪耳朵、蒋荡嘚等水草,秋天则是苕藤、萝卜缨子之类农作物的下脚料。夏天的傍晚我们就在这个院子里洗澡,一开始是哥哥们给我洗,后来我长大一些了就帮弟弟们洗。小孩子洗澡也有一些讲究,多热的天也不能洗凉水,一般先烧一大锅热水,再根据用量兑上一定的凉水,使水不烫手才能给弟弟们洗,这样的套路虽然是我五六岁的时候学会的,但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我还是用的这样的方法。院墙的砖上经常会长很多绿绒绒的青苔,墙缝里有几株凤尾草,夏天的雨后有时会在墙面上抓到小蜗牛或者鼻滴虫,我们会把他放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找一根小棍儿拨弄着玩。小孩子的天地总是很小,就是这样的玩具也可以乐此不疲地玩大半天时间。院子里后来栽了一颗梨树,可能由于太过潮湿阴凉,好多年我也没有见他开花结果,后来新屋建成以后,这棵梨树移栽到牛棚前的园子里去了。

  在我童年时的最初记忆里,老房子堂屋的木楼板一条一条的,很宽很整齐,似乎也比较干净,有一点桐油一样的棕黄色。堂屋的楼枋是规整的扁枋形状,很气派。楼板下的扁枋上有五个固定的挂钩,大约在顺数第三根和倒数第三根枋的两端离墙一米来远的地方各一个,还有一个在中枋的中间,这些精致的钩子应该是建房时就已装好的,用来挂一些食物之类,以防鸡、狗、老鼠的破坏,还有一些散乱地钉在枋上的钉子,显然是后来加上去的,也是同样的作用。记得后排西边的挂钩上挂的是饭架,一般没有吃完的饭放在梢箕里,就放在饭架上,夏天也不会馊,也不怕猫狗老鼠。有时候我们在家玩饿了,大人们还没有回来做饭吃,我们就会找两个高凳子,站在上面把饭拿下来自己吃。东边的两个挂钩上好象放置了一对搁物架子,上面放着鱼叉、虾扒、麻罩、董噶砣、竹竿,船桨之类打渔工具。在堂屋东边有一架石磨,这可是当时村里家家必不可少的家当,不仅仅是每年冬天的农闲季节,家家都会磨豆籷(zhe)、过年磨豆腐、磨米浆做米粑(年糕);在没有脱粒机器的年代还要靠它给粮食脱壳,而平时在雨雪天不能户外做事的时候,也会用它磨炒面,或其他各种米粉子、米浆以制作米糕、土株糕、制糖稀等当小吃或制作辣椒胙。我们家的石磨一直用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石磨虽然曾经在我们生活中那么重要,但终究抵不住时间的冲刷,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线,被人们抛弃,被荒草侵没,被泥土掩埋,被时代的车轮辗压得了无踪迹,后来很多次我回去,印象中都没有见到过它。与此相应,豆䊮、米粑、米糕、糖稀、辣椒胙等等一系列农耕时代地道的农家食物,也就变成了一代人的乡愁和另一代人的传说。
    在楼板靠近楼口后边第二排楼枋差不多中间的位置,总有一个燕子窝,如果冬天燕窝被撮掉了,就有一个燕窝形的泥痕。燕窝有的年份是半圆形,有的年份是葫芦瓢形。每年春天,燕子就会三三两两到来,忙忙碌碌从家里飞进飞出,嘴巴里衔着一坨一坨的泥巴开始垒窝。垒窝似乎是一件颇有讲究的技术活,燕子有时还会衔一些草或者丝麻之类的纤维状东西,放在泥坨之间,我记得有一次燕窝垒到一小半的时候 ,竟然掉下来了,也许是他们垒得太快没有干固的缘故吧。垒窝的时间大概需要二十天到一个月,像我们人类自己建房子一样,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到了夏天窝里就会孵出小燕子来,小燕子的嘴不象大燕子那样是黑色的,而是有一圈黄色,好象嘴巴上涂了一圈黄色的口红,很可爱,使我总有抓一个下来把玩的冲动。但大人们对家中住燕子,一般持保护的态度,村里人认为燕子入住家中是人丁兴旺的象征,很小的时候就会教我们一首儿歌:“不喫你个谷,不喫你个米,借你个屋抱(孵)儿子,撮我个窠,半苕儿子。”每年燕子来的季节小孩子们都会念叨这个儿歌。所以村子里的小孩除非特别淘气的,撮自家燕子窝的情况是不多的。刚孵出来不久的小燕子平时都会安静地在窝里睡觉,只有当大燕子从外面衔回食物的时候,他们才会一个个叽叽叽张着大嘴争着要大燕子喂。燕子好像是很懂事的鸟,似乎知道自己借住在别人的家里,不应该给主人添麻烦,惹人嫌恶,平常很注意卫生,大燕子喂完小燕子后会把小燕子拉的屎衔出去,扔到外面,偶尔也有小燕子不小心把屎拉到地下来,所以我们一般不会在燕窝下面玩。小燕子一天天慢慢长大,他们就不再那么安静老实了,在大燕子没回来的时候他们也会在窝里吵闹、推挤,有时会有那么个倒霉鬼不小心被挤下来。小燕子越长越大,食量也越来越大,大燕子更忙碌了,从早到晚不停地飞进飞出,有时候也会在喂完小燕子后歇一会儿,停在门外的晾衣绳子上叽叽喳喳说些话,这种时候燕子的叽喳很有一些抑扬的节律,其中充满了畅快的因子,也许他也是在唱儿歌吧,我有时候会恶作剧地学他几句,他也不恼、也不害怕,似乎知道我这个小主人没有恶意。等到小燕子长大就慢慢接近秋天了,大燕子要带小燕子学习飞行、自己觅食等生活技能。小燕子一天天成熟,一天天坚强起来,渐渐变成大燕子了,燕子一家就变成了一个大家庭,原来的小窝就装不下七八个大燕子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有的燕子就会主动地在窝外找个钉子作为安身之所,几乎没有见过他们争吵的。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燕子一家就会离开,离开前常会看到很多燕子聚在一起,或者在门外的天空中成群地飞舞,或者在远处的高压电线上站成长长的一条线,有时门口晾衣绳上也会站上七八个,叽叽喳喳好热闹。燕子是一种会回归的鸟,第二年春天他们会回到他们的旧家,有时候他们的旧窝还在,他们就把它重新修整一番,做一些加固或扩大,开始新的一年的生活,有时候旧窝不见了,他们也会惆怅或者伤感,会怀疑这是不是他们的故家,不过没有关系,只要主人的房子还在,几天以后他们就会从迷茫中走出来,开始建他们的新窝。每年飞回来的燕子总是比头一年飞走的要少,也许他们飞越了千山万水,有的在路上迷失了,有的在路上夭折了,也许他们在别的地方安了自己的新家。每当隔年,重见燕子,我晓得自己又长大了一岁,而我也正是这样看着楼枋上一代一代的燕子从家里飞来了又飞走了,飞走了又飞来的往复轮回中慢慢长大了。多年以后我离开了老家,在某个城市的钢筋水泥之间有了一个自己的窝,但我仍然像燕子一样飞走了又飞回,飞回了又飞走,直到有一天,那个旧家不复存在了,只留下虚空里白墙黑瓦间穿梭而过的燕子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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