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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推荐 人间走笔 | 草白:镜中世界

 老鄧子 2017-11-22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7年第11期



镜中世界


草  白




大地是热的

 

冬天到了,爷爷坐在泥土上,他的身体高出土地许多。他要将冰冷的番薯藏进土里,让土壤来温暖它。他先是默默地在土里挖一坑洞,底部铺干草,干草上放番薯,上面盖枯树枝,然后才是玻璃纸和泥土,秩序井然,好似那些冰冷的番薯不是放入土地里,而是藏进一个人温热宽厚的身体里。

每过一段时间,他便去取一点出来吃。冬天是冷的,枝条上的叶子掉光了,池子里的水结了冰,墙头缝隙裂开大口子,女人刚刚洗过的头发冻得邦邦硬,只有那些番薯是热的。它们变得无限甜美,饱含汁液,好像来自远方亲人的问候。

只有吃到这些甜润、酥软的番薯时,我们才会想起,那些远去的人,那些走丢的事物,正在一个温暖如春的地方等着我们。

 

木壁里的歌声

 

奶奶家里的木壁上虫孔密布。这些木头老了,松弛了,瓦解了,那些虫子进攻了它,占领了它,就此住下了。

夜深人静,那里面发出细细尖尖的声响。失眠者用拐杖击打着,它们才会安静片刻。谁也没有亲眼见过那些虫子,它们是怎么进去的,又以何为食?木头里面不知被它们弄成什么模样了。

即使有那么多虫孔,虫孔的数量越来越多,墙壁也没有坍掉,房子也没有毁掉,一切都还好好的。

我们靠在木壁上,等待着,聆听着。沉默的木壁看着这家的老人被抬出去了,年轻人出门远游了,偶尔回来的人只是远远地打量它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再没有人听那细细尖尖的声响,也没有人拿拐杖去敲打它,那些孤独的虫子在里面,默默建立起自己的国度,夜复一夜地唱着那只有捂住耳朵的人才能听到的歌声。

 

破碎的手

 

我不是蛇,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手在蜕皮。这件忽然发生的事让我惊惶不已。

我的手,它到底遭遇了什么?之前,它虽然也属于我,被我所用,可我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了它,不得不动用全部精力观察它,不敢轻易使用它。

那些薄如蝉翼的皮可不像人体换衣服那样,一下子蜕尽,而是一点点,一点点地破裂,就像干涸大地上露出的裂隙。

我决定不再需要那些皮,既然它们已经破碎,决意离我而去。所以,一旦它们露出裂隙,我就去撕它,撕得手上毛细血管隐隐,火辣辣地疼。每一天,都有新的碎裂点在生成。性急的我常常等不及它们碎得更加厉害,就将它们生生撕扯下来。

我感到疼。

我觉得我的手快要散架了。总有一天,那些薄弱、破碎的皮,将包不住里面的肉和骨头。我无法想像会有那么一天,可那一天无疑正在临近。

这双破碎的手,开始远离火,远离蒸汽,远离任何携带高温的东西。甚至连松针,都有可能刺破它。我感到自己是一个有缺陷的人,因为我有一双这样的手。

那时候,经常有人到我们家里来玩。每当他们说到什么稀罕事,就会联想到我的手。母亲趁机就说,把你的手伸出来给大伙儿看看。

我举着手,对着太阳,照了又照,发现指缝之间充溢着红光,指头变得像麦管一样透明,而整个手掌,宛如一块磨刀石正慢慢地变得贫瘠、薄透。

我无法把一个馒头从屉笼里取出,屋檐下悬垂的冰凌也不能长久地被我握在手中。而那些盛满热食物的碗,一旦被我端在手上,常毫无征兆地碎裂。当我握拳或折叠那些手指时,也要小心翼翼,它们脆弱不堪,随时可能出血。因为有一双这样的手,我感到世界充满危险。即使新鲜的皮肤仍在一层层地、源源不断地长出,可我知道它们终究会破碎。

有一天,那个被银行开除了公职的贪污犯在点鞭炮的时候,手指被炸开了花;黄昏,那个人的脖子上挂着白色绷带,像电影里的伤员那样,从我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

他什么都不怕;他的手都被炸破了,可什么也不怕。

而我不得不把那双像纸片一样单薄的手,藏进口袋里。很多年里,我害怕将这双薄如蝉翼的手交出去,与外界触碰,好似一旦如此,我便要泄露我的全部秘密了。

 

那个住在笼子里的男人

 

有一年,我们家来了一位胡子拉碴、脸色苍白的男人。听说他刚从监狱里出来,至于他犯了什么事进去,我一点也不知道。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村子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他皮肤很白,就像我们家刷了石灰的屋顶,看人的时候总是眯着眼,好像对别人眼睛里的那一点光感到畏惧。

每天傍晚时分,当我们吃过饭,在屋子里点起灯,准备或者正在进行临睡前必不可少的劳作时,他推门进来了。他双手合抱在胸前,哆嗦着在墙角的一个矮凳上坐下。

那是冬天的晚上,外面很冷,屋子里却是暖融融的,门窗都紧闭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怕冷怕成这样。

有一个晚上,他说起“里面”的生活,住在很小很小的铁栅栏围起来的铁笼子里,身体不能转动,手脚并拢死死地夹住脑袋,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一旦打起瞌睡来,脑袋便夹进两根铁条之间,就连这样,也还要睡,直到痛着醒来。还有莫名其妙的拳头砸过来,却像石头打在棉花堆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边说边做起手势来,其实根本不用刻意去做,他每次来我们家都是这副样子,低着头,手脚并拢,好像还蜷缩在那个笼子里没有出来。

日光灯下,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当他漠无表情地说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却是屋子里最安静的时候。我们停止了手里的劳作,被他的讲述震撼住了,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苦役。

我们全家轮流着,笨嘴笨舌地向他表达抚慰之情时,他睁着眼睛,却把手指插进发丛里,一声不吭。

过了几天,这个男人不再到我们家来。在白天的村庄里,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

后来,我们听人说,男人找了一个外地女子,去异乡做上门女婿了。那女子看上去很老很老,都可以做他阿姨了。

他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河边,窗户上结满蛛网,木门被太阳晒得开裂。村子里再也没有他和那个异乡女子的消息。

每当掌灯时分,我们全家总会习惯性地想起他,想起他住过的那个铁笼子,他那手脚蜷缩的样子,这一切都让人难受。

直到如今,当我在城市街头看见瑟瑟发抖的流浪者,便会想起那年冬夜里来我们家的男人,不知如今他身在何处,笼子里的记忆还在折磨着他吗?

 

庇护所

 

我们家阁楼上曾经藏匿过一些人。那些人在我们家出现的日子,是一些面目模糊的日子。我们全家因过分紧张,而呈现罕见的沉默状态,甚至因此遗忘掉一些基本常识。好像我们一直在等着他们的到来,我们平常所做的所有事情,我们所付出的勤勉与仁慈,我们所在乎的名声与美德,全是为了有人能在关键时刻把我们家当避难所。

我祖母家上叶村的亲戚,她的侄女,我叫表姑的,因为超生被管计划生育的人追踪,于某个夜里裹着头巾悄悄出现在我们家昏暗的灯光下。

这是第一个出现在我家的人。我站在表姑床前,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摸摸我的头发,我们不说话。

表姑只在阁楼上走动,饭菜都是端上去吃的。

尽管家里多出一个人,可比平常还要安静。连一向大嗓门的爷爷,都屏住了声息,按照祖母的吩咐,默默地在院子里劈柴。只有不懂事的母鸡下完蛋后还要邀功,发出“咯咯哒咯咯哒”的噪音,被我祖母一脚踢到天井里。

隔壁婶婶来家里借米斗,她知道我们家米斗藏在哪里,她要自己爬到阁楼上去取。

祖母一拍大腿,哎呀,我们家米斗丢了。是昨天晚上丢的。

婶婶问,怎么丢的呢?

我祖母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米斗被老鼠叼走了,一会儿说被野猪吞掉了。她说的那些理由荒诞可笑,可没有人笑,反正我们全家谁也笑不出来。那几天,我走在路上的时候,都不敢看人,也不敢看天。我只想快点回家,好把自己藏起来。

第二个出现在我们家阁楼上的是我的二舅。我的二舅还没有学会做生意,就开始耍滑头,把对方的货物吞了,玩失踪。

他有一个像板砖一样大的手机,需要爬到后山上才能接收信号。我经常看见他行色匆匆地从山上下来,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他住在我们家,并不像表姑那样需要特别保密。我祖母还向他敲竹杠,要他拿出钱来买酒买肉。这一点,我二舅倒是很大方。

二舅只做两件事,在阁楼上睡觉,爬到后山上打电话。他因为有微微的耳背,总在电话里吼,那声音从山上传到山下。

二舅最终与那边的人谈妥,很快回到自己家中。

在爷爷去世之前,再没有人躲到我们家来。我们家衰败了,变臭了。爷爷整天躺在床上,指甲缝里藏满污垢,屋子里除了臭味再没有别的气味。爷爷病了,快死了,亲戚们远道而来看望他。

他们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他,大声说着安慰的话。年轻的女眷们捂着嘴鼻,准备着随时逃之夭夭。继表姑来过之后,我的大舅、二舅也来了。

所有的亲戚都来过了。那些花花绿绿的保健品堆在爷爷床边,簇拥着它,给人一种花团锦簇的幻觉。爷爷睡着了,睡在这些保健品中间,好像那些东西自生产出来后,只在临终者的床榻边流转,致力于给他们捎去最后的安慰和庇护。

 

死神派来的人

 

那声音像阴冷的风,从我脊背后面刮来,让长久跪立地面的我,浑身一颤。

那是冬天的清晨,屋子里,穿白衣的人跪了一地。那个声音在指责我为什么不系白带子,既然她们都系上了,为什么我没有系?

回头,我看见一个穿蓝衣服的人,我看到了那张脸:一张棕褐色的脸,和泥土的颜色一样的脸。他是随着灵车一起进来的。天还是黑的,灵车就来了。他们抬着纸棺材进来。他跟在后面,蓝衣服,黑布鞋,脚步细碎,无声。

我仍跪在水泥地上,腰间已系上白带子,按他所说,我没有在带上打结。我没有问为什么不能打结,我大概是知道的,即使不明白也不想问。在给我示范的时候,我很怕他的手碰到我身上。

他身上有一股气味。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是谁派他来的。别的人即使干了这一行,也不像,没有那样一张脸,没有那种神情。可他有。

他的脸,眼神,说明了一切。

他站在我们这些下跪着的、穿白衣的人身后,即使不回头,我也能感到他就在身后,那身蓝色上衣差不多有袍子的长度,蓝得有些发黑。偶尔,他指点着别人什么,那声音里充满威严,好像在这方面,他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所有这些规矩、礼数都是他一手制定的,他是沟通两个世界的使者。在这样的场合,除了死者,他是最大的。没了他根本不行。

他就那样站着,站在悲伤的人群外围,嘴角不时浮上一丝浅笑,一种嘲讽似的笑。他的表情渐渐凝固,成为一种职业招牌,让人鄙弃和厌恶。

天依旧黑着,告别仪式在寒风中进行。亲人的哭声渐渐衰微下去,职业哭灵人的声响通过麦克风在灵堂里不住地回荡和冲撞着,有种戏剧化的意味。他敬业地原地站立着,充满着笃定,又有种让人惧怕的威严,是特定场合里才有的威严。

葬礼一结束,他就消失,躲到阴暗的洞穴里,直到死亡的消息将他从那个洞穴赶出来。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以死为生的人是谁,来自哪里。我很怕知道他来自哪里。在童年,总有几个人叫我害怕。

当送葬者的队伍,吹吹打打着将死者送到山坳里,那个穿蓝衣的人再次出现在墓地上。这里依然是他的舞台,我们还要受他派遣、指挥。繁琐的入葬仪式,各种殉葬品被收容其中,一个人将住进他永恒的巢穴里,永远安息。仪式结束,送葬者脱去白衣,摘掉白帽,披上红衣,系上红裙,一路奔跑着下山去。一条鲜红流淌的光影。在山路的拐角处,那个蓝色影子等在那里。

他们路过他,不去看他,谁也不想看到他。

返回死者生前的家,灵堂已撤走,人们脸上的哀戚雪样消融,微笑重新浮上脸庞。然而,那个穿蓝衣的人又来了。他蹲在屋前空地上,眼睛觑望着屋子里行走的人。他是来要钱的,那份特殊劳动的收获,一般是当日结清,没有理由拖欠。

当他数完钱,往一条肮脏的河边走去,那个蓝色身影瞬间消失了。

我也离开经历丧礼的亲戚家,几乎有一种拜完年回家的错觉,已经发生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它们很快就会被我遗忘;而我真正想忘记的是那个穿蓝衣服的影子,那张脸。

在强烈的生中,无时不在的死亡的阴影,等在暗角,如觅食者遇见他的食物。

 

镜中

 

那面带锈的、略显混浊的镜子,倒扣着放在窗台上;窗台很高,甚至比泄水瓦还要高一点。我够不着它。它是我奶奶的。它忠实地映照着我奶奶的白头发,灰眼睛,密布的皱纹。我奶奶的头发一天比一天少,稀疏的发辫像一把枯草;而我爷爷的头发早就掉光了。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光头了。他是我们这个家族最古老的人,可他也有爸爸。有一天,他爸爸的名字被我奶奶无意中泄露出去,她在说那个名字时的神情,有点古怪,有点轻飘。好像在说,一个人死去了,他的名字也应该死去。我们根本不应该提到死者的名字,那是徒劳的呼唤和不敬。

以后,家里再没有人提及那个名字,但我牢牢地记住了它。

有一天,我们家来了一个上叶村的人。后来,我知道那个村子里的人都姓叶。

我问奶奶,你也姓叶吗?

奶奶说,不,我姓根。

我有点狐疑,那个村子里的人都姓叶,她怎么会姓根呢。奶奶经常这样一本正经地逗我,让我以为她说的话全是真的。

奶奶的房间里放着许多坛子罐子,在黑乎乎的光线里,它们好像睡着了。我不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也很少看见奶奶去取里面的东西。

在我出生之前,我们这个家就在这个村庄里存在了。这个有着高高的窗台的房子是谁造的呢?是那个无意中被我奶奶泄露名字的人吗?那些坛子罐子里到底藏着什么呢?

每当我想要去碰那面怎么也碰不到的镜子时,就会想起这些。我无法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而他们从来不讲那些事。爷爷讲故事的时候总是胡编乱造,说什么小鸡被塞进竹筒里闷死了,墙壁里藏着小人国,某人家的火凳里全是金子什么的。

别人问他怎么去了台湾,又如何从那里逃回来。

他摸摸光光的脑门,躺回竹榻上呼呼睡着了。

那面镜子……终于有一天,也被我摸到了。我想照一照自己的脸。很多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我不敢趴在井台边,河床边的卵石太硬,我母亲的雕花大床更是一片殷红,什么也照不出。

有段时间,我感到自己长着一张大脸,我对这张大脸很不满。我觉得自己应该有一张更好看、更富有生气的脸。

黑暗中,我捧着那面晃动的镜子。

它表面坑洼,布满锈痕,显得混浊不堪,怎么也无法映照出我的模样。那个往昔的世界已然关闭,我再也无法和被它照过的人共存于同一个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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