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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哉雪涛(下)

 老猴zyx 2017-11-24

王雪涛先生的绘画才思敏捷、技巧灿然夺目,而笔墨与色彩相生发,一点一掇皆臻绝妙,扬才露己,不欲披上“拙”的外衣,于是我们不妨把王雪涛先生的画视为大巧本身。




文 | 范曾      图 | 雪涛艺坛


如果说齐白石是“大巧若拙”,那是当之无愧的;因为齐白石绘画所呈现的感觉是拙,但老先生大巧在胸,时亦在手,那是毋庸置疑的。王雪涛先生的绘画才思敏捷、技巧灿然夺目,而笔墨与色彩相生发,一点一掇皆臻绝妙,扬才露己,不欲披上“拙”的外衣,于是我们不妨把王雪涛先生的画视为大巧本身。原来宇宙本体便是大方无隅的极精至巧的存在,接近和把握这种巧密并非轻而易举的事。设有一人焉,小巧尚且不能,如大巧何?与“巧”为仇的当然是“笨”,天下之至笨被视为“大巧”,宁非咄咄怪事?如果确然是笨,如“扬州八怪”之金冬心,那么他的一切生硬、死板、刻结的绘画线条和书法,都不能视为“风骨”;如果有画家本身狡黠而装傻,那更其可恶,就更无论“风骨”了,相反的倒是时不经意中跳出了“佻巧”和“巧伪”的消息。

编者按:

下图作品为雪涛先生拟扬州八家李鱓笔意。

雪涛作《雪涛墨妙册——荷花图》(济南王雪涛纪念馆藏

因此,大巧、拙,都有着性格上的内在因素,笨则属于智能领域的问题,装傻则纯属品行问题,殊不可一概而论。然而,对它们的区别并不如科学的实证那么了然,因为论者不仅有识见上深浅之别,也还包含着人性上的弱点,譬如从众心理。拿一张笨拙无比的花鸟和王雪涛的画放在一起,请评其甲乙,绝大多数的美术评论家都会深沉而果断地嘉许笨伯之作,就怕别人讲他审美格调不高。雪涛先生吃这方面亏不少。记得《文心雕龙》中有一段话,颇可引来一读:“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章之鸣凤也。”意思是没有风华文采的风骨,不是真正的文士风骨,不过如鸷鸟之溷集;而虽有采饰而风骨阙如,则更似野鸡之乱窜。因此既有藻耀之文采,又有高翔之风骨,才是文章之鸣凤。遍列当代中国花鸟画坛,齐白石之后,藻耀而高翔者,我想他们是:李苦禅、潘天寿、王雪涛、郭味蕖,可并称写意花鸟界四杰,比列文章,则他们都是文章之鸣凤。

编者按:

以下两图作品为骨法用笔在雪涛先生画作中的体现。

雪涛作《秋声图》局部(济南王雪涛纪念馆藏

雪涛作《猫鼠图》局部(济南王雪涛纪念馆藏

熟畅于技巧者,大巧在手,作画的速度当然会属于“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的类型。乾嘉之后,朴学大兴,在治史为文上固推崇质实浑朴,而包世臣、康有为重碑轻帖,更崇尚厚重生涩,于是中国美术史论界在此偏离中庸,在审美上以厚重质朴,生涩沉稳为美。此论未必有错,的确他们讲出了美的一端;而另一端是清新、华采、巧密、俊逸,则往往为其忽视。有这两种美的类型,他们的用笔迟捷当然不同,我们不能希求“斗酒三百篇”的李白篇篇写出杜甫《秋兴八首》的沉雄盤郁的诗来,于是用笔行文的快慢不是好坏的标准,这大体是才能的类型不同所致,才能的类型和审美的角度相与表里。傅抱石和李可染比,作画的速度快了几十倍,而与王雪涛则同属才情风发型,让傅抱石和王雪涛“十日一山五日一水”,那一定不再是傅抱石和王雪涛。“人之禀才,迟速异分”,“相如含笔而腐毫,……亦思之缓也;祢衡当食而草奏……亦思之速也”(《文心雕龙》)。这“缓”和“速”不决定好和坏,这是必须注意的评价标准。“若浅学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文心雕龙》)。可染先生的弟子中有画得更慢的,雪涛先生弟子中也有画得更快的,但是这都不影响他们的成就,就看他们是否“浅学”、是否“才疏”,苟非如此,他们多慢多快都无关宏旨。

编者按:

下图作品为雪涛先生画中以形写神的典型范例。

雪涛作《墨鸟册页——隼》局部(济南王雪涛纪念馆藏

古往今来在画史上能够称“大师”者,必有他们承前启后的历史作用,仅承前而不启后者,不能称大师,充其量是一位没有创造性的复制者,不会如梓庆之制鐻,开一领域的生面,他们的作品有着攀藤科植物的品性;而未尝承前却号称启后者,则无传统根基,他们决开启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局面。所以“大师”二字是不能用之过奢的。这些大师们在各自的领域中有胆、有才、有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们知道自己的尊严,所以有着“内圣外王”的风容。谦虚,那其实是驰骛以逐的人们进取的方便法门,大师们绝对的把“方便”和热闹让给别人,把骄傲和寂寞留给自己。这是历史上所有大师概莫能外的性格。我们决不要因为恩师可染先生有了一方“白发学童”的闲章,便以为可染先生当真如此,其实可染先生太知道自己的分量,大美不言倒是他的恃守。在艺坛“大师”云涌的今天,我们作以上的正名,断非废话,社会上衮衮“大师”,大体是图一时口齿之快而已。以此衡量,李苦禅和王雪涛便是无可争议的大师。大师便有杜甫咏泰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成就,那也是不争的事实。当然他们上面还有喜马拉雅山,那是“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人物,譬如八大山人,便是“巨匠”。目下除八大山人外,是否还有第二人,将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巨匠之上还有“魔鬼”,那是人文初开迄至于今,尚未之见的人物。而我见过大师,是苦禅先生的得意门生,这恐非自许。记得苦禅先生平生为学生评分,最高的一次是“5+”,那是属于我的。这一次少年春风,一直温暖着我至今垂老的心灵。我与王雪涛先生可称忘年交,以雪涛先生的傲气,绝对不轻许于人的,而对我则青睐有加,可称激赏。我与雪涛先生相约合作二十幅大画,由先生画动物而我画人物,如《羲之爱鹅图》、《林和靖与鹤》等等,我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这些画的奇趣。言犹在耳,不期先生于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遽离人世,我为美术史上少了这二十幅画叹惋。至今留在人间的只有一幅雪涛先生与我合作的画:庄子卧石而眠,一只栩栩然而飞的蝴蝶正从庄子梦中飞出。

范曾作《庄周梦蝶》王雪涛补蝶

雪涛先生既殁,苦禅先生闻讯抚案大哭。苦禅固深于情而厚于德者,一切少年时的恩怨都烟消云散,剩下的是清醇无瑕的真挚之情,是一个大师对另一个大师的无可慰藉的哀痛怀恋。----这是美术史上动人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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