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被拐卖的女儿

 黑猩猩表哥 2017-11-25







1

永萍家有三个女儿,她是老二,姐姐叫永琴,妹妹叫永玲。她爸的眼珠是绿色的,说一口地道的甘肃话。

如果你现在有机会去甘肃永昌附近,还能看到这样的老人,长着外国人的脸,说一口地道的方言。有人说他们是罗马人的后裔,有人说不是。

我小时候很怕永萍爸。第一次看到她笑,是在她妈生下她弟弟当天。

永萍的妈是家庭妇女,我妈背后称她家属。在我们那个大厂矿,女人分两类,女职工和女家属,还有一种特殊的工种叫家属工,指那些临时雇佣家属们去做的工作。

现在想来,我成年后对工作的执念大约来源于我母亲对于家属的鄙视。

每天午饭时间,就是我母亲播报新闻的时间,说到某个家庭的悲剧,往往以一句“她妈是家属”作为结尾,而对于工作中遇到的奇葩同事,我也经常听她说:“家属工,素质差。”

2

永萍爸一人赚钱养5个人。

她们姐妹三人每次来我家玩,都喜欢往厨房里钻。过家家,我想当小姐,拿一个白馒头给她们分,她们就会尽职尽责地扮演好管家、仆人的角色。

永萍家的馒头装在竹篮里,吊在客厅天花板的正中央。她弟弟能满院子跑的时候,拥有了人生第一个铁皮饼干桶。饼干桶多半时间是空的,但也有装满的时候。这时候,永萍就会偷弟弟的饼干吃。

永琴永玲也偷过,被她爸打了两次,再也不偷了。永萍打不服。

开始是悄悄地偷两三块,害怕弟弟发现。后来发现不管饼干有多少,弟弟都会每天数数,少一块都要去家长那儿告状。她索性放开了,有一次干脆把一罐饼干全吃了。

她弟弟把饼干桶上天入地地藏,她像能闻到味儿似的,总可以找到。

我妈说永萍这个孩子以后要“下道儿”(变坏),女孩最怕嘴馋,馋就经不起诱惑,吃别人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

3

永萍小学跟我一个班。属于什么都不出众的孩子。

她家三个姐妹里,她长得最丑,小眼睛塌鼻梁,下巴上有一颗不小的黑痣。一个冬天都在流鼻涕,在安静的课堂上,她吸鼻子的声音像小锤子一样敲打我们的脑仁儿。老师提醒:“王永萍,把鼻涕擤一下。 ”

“没纸。”

老师干脆买了一包卫生纸给她,她在学校用半包,把另外半包偷偷拿回家,老师只好又给了她一包。

有一次班会课的主题是《我的理想》,永萍说她想当科学家,研究一种吃了就不会饿的药丸。有个同学说,你一天到晚就想吃,肯定当不了科学家。永萍愤怒地盯着那个男同学,男同学也盯着永萍,一字一顿地说:“炖羊肉、小炒鸡、红烧肉……”

咕咚,永萍咽口水的声音把所有人都逗笑了,包括老师。

4

因为两家住得近,母亲让我跟永萍结伴上下学。我问永萍为什么总想吃东西,她说可能肚子里有馋虫,她妈总这么说她。

她肚子里可能真的有条馋虫。一年春节,她家高压锅里蒸了一只鸡,她趁大家不注意,跑去厨房偷鸡,锅盖打不开,就用刀去撬,直接把高压锅给弄爆炸了。

听到声音,我们都跑去她家看。

她家的厨房是在院子里自己加盖的一个棚屋,房顶用碗口粗细的松木做房梁。高压锅的锅盖扭得像麻花一样,落在厨房门口,厨房里香气四溢,房梁上挂着细细的,还冒着热气的鸡肉丝儿。

永萍虽然吓得不轻,竟然毫发无损地站在院子里。她爸走过去,一脚把她踹得跪下了。

 5

永萍家吃饭,女孩不能上桌。一人捧一只饭碗,蹲在院子里吃。永萍长得壮实,饭量大,她妈在盛饭的时候,会特意给她少盛。

我问我妈,为什么她饭量大,她妈偏偏给她盛饭最少。我妈说:“小孩不能由着性子来。你爱漂亮,我就给你买新衣服,你爱吃,我就让你一次吃三碗,这样会惯坏孩子。反着来,孩子才能知道生活不容易,哪能事事如意。”

我妈的话给我很大启发。

我到初中开始变得爱打扮,但从来不跟父母要新衣服穿,装作特别不爱美的样子。我妈觉得这么大的姑娘都不爱美,真让人发愁,没事儿老给我买新衣服。

 6

初中,我跟永萍还是一个学校。

初三的时候,她喜欢班里一个男生。男生的父亲刚得癌症死了,母亲肺结核住在医院里,她总去男生家帮他做饭。

她对做饭无师自通,寻常的番茄炒鸡蛋和酸辣土豆丝都做得极好。男生不喜欢她,但喜欢吃她做的饭。她父母已经不怎么管她,因为她弟弟上小学了,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和学霸,她父母两颗红心都在她弟弟身上。

她第一次在男生家留宿,悄悄跟我商量,由我去跟她父母请假,就说有个女同学父母出差,让她去作伴。这句话,我排练了好几天,准备了至少10个答案,应对她父母的反问。

那天放学,我忐忑不安地跑去她家,按照事先编好的谎,帮她请假。她母亲正在下面条,头都没抬地说知道了。她父亲坐在厨房门口看报纸,哗啦啦地翻着报纸,说:“有人管饭了。”

永萍与男生的和谐关系,被男生母亲的出院打破了。永萍把家里的废纸箱偷偷卖了,攒钱买了两张电影票,想跟男生一起去看。男生说:“你身上有股味道,我不喜欢。”永萍问什么味道,他说像炖羊肉的味道。

永萍很伤心,放学路上哭了。快到家的时候,她忽然说:“其实也没啥。至少在他家吃饭,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然后她忽然神秘地贴近我的耳朵,说:“我在他家吃了57顿饭!”

这句话后来被我写进了一个浪漫的爱情小说。女主角因为爱,而牢牢记住了跟男生吃的每一顿饭。

但这个情节其实跟永萍没有任何关系,对于她来说,记住每一顿饭,仅仅是因为她好不容易吃饱、吃好了。

7

我上高中的时候,永萍读技校。技校读了不到一年,她就丢了。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出门,却没像往常一样回来。

她父亲报了警,又在电视上打了几天寻人启事,很快大家就把这事儿忘了。

其后几年,她父亲去公安局认过几次尸,每次去认尸的时候,大家会重新想起她,认完发现不是,就又淡忘了。

我大学毕业那年,永萍给她爸写了一封信。说她被拐卖了,嫁给两兄弟,6年生了5个孩子,好不容易寄出来这封信,求她爸去领她。

“去了吗?”我问我妈。

“没去。她家三个姑娘,又不差她这一个。而且都是当妈的人了,领回来怎么办?”

那天晚饭后,我假装没事,去她家串门。她弟弟去北京读书了,姐姐已经出嫁,妹妹永玲还住在家里。

我问永玲,你姐的事你知道吗?永玲正在看电视,漫不经心地说:“知道。她失踪这么多年,我们都当她不在了,要是猛地这么一回来,大家还真不习惯。再说我家刚买的新房,也没给她准备房间。”

我悻悻地回家。看见我妈蹲在大缸旁边准备腌酸菜。

“妈,要是我被拐了,生了5个孩子,还能回来吗?”

“那还回来干啥?”

我妈手里握着一棵快风干的大白菜,说完立刻觉得不对,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说:“你魔怔了?你怎么会被拐呢,永萍从小就是个傻子!”

我想说,永萍不傻。她知道把老师给的卫生纸藏一半带回家;她的理想是当科学家,研究一种吃了不饿的药丸;她炒的酸辣土豆丝特别好吃,还能记住在别人家吃了多少次饭……

但我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我找永萍爸要地址,想寄点东西给她。永萍爸说:“她叮嘱我们不要回信,回信也到不了她手里,她婆家人看到还会打她。她留的地址,是指望我去救她。”

“可是你没去啊。”

永萍爸波斯猫似的眼珠动了一下,小声嘀咕:“女人生了孩子就安心过日子,还有什么救不救的?”

我哭着走回家。

那一年我23岁,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对于女人和男人的不同。男人无论怎样,都确凿无疑的是人,而女人,有时候是人,有时候并不是。

永萍以人的手与心,写下了那封信,然而读信的人,看到的并不是她,而是一件被偷去别人家、并且被改头换面盖了章的物品,拿回来既无法安置,又无法转送他人,索性留在别人家里。

“你偷去了,就是你的。”女人有时是这样的。

8

5年后,我生孩子。在月子里就开始工作。孩子爱哭,不会睡整觉,我坐在床边,一边用脚勾着她的摇篮晃动,一边写作。

我心里有一种怕,怕成为别人盖了章的物品。

除了努力做一个发光发热的女人,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对抗男女之间先天的残酷与不公。

♪ 音乐:Meg Baird - 《 I Don't Mind 》

艾小羊

一个很会写文章的二孩妈

一个很会做饭的畅销书作家

一个很会聊天的咖啡馆老板娘

代表作《我不过无比正确的生活》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