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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鹤 火山间的秋天，听说已来了很久很久，腾越之地却因火山环列天气和暖，难见风寒叶黄，加上忙，竟一直浑然不觉。但终究已是晚秋了，不知老家那个山环水明的去处，会是何种景象？晨起见天气晴好，想起范仲淹那句“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不觉神往。于是约上父亲带上小子，出发。 记忆中，老家的秋色，是熟悉的。阳光闪闪烁烁，照得谷粒如金，枝叶沉甸甸，水面灿莹莹，时有大片的茅草花，随风飞舞而去……这个晚秋，会否有些不同？ 老家那个叫塘子坝的水库，似乎一切如常。父亲右手提着的那只大水桶里，几条小鱼，就着小半桶水跳腾跌落，荡漾有声。父亲边走，边拿一个带杆的蓝网兜，在水草多的地方，停下网鱼，时有所获。我那小子跟在父亲身后，看到网兜里炸炸乱跳的小鱼，便欢天喜地地跑过去，伸手抓起丢进桶里。一回头，父亲看小子的眼神，竟满是温柔，就像火山群里的那一湖秋水。 其时，火山群中的塘子坝水库，水面如镜，细密水波叫风撵着，一圈圈撞在水草上，又弹回去，跟后面赶来的水波拥在一起。见父亲只顾跟小子玩乐，对秋一无所顾，我暗自会心一笑。走了一段累了，父亲就着地上凸起的石头坐下，歇气，小子也飞快地跑过去，坐在了父亲腿上。 水库边，到处都是裸露的褐色火山石。亿万年岁月变迁，有些孔大且稀的石块，早已逃离了土地，晃悠悠浮于水面。那些孔小而密的，结实着，半个身子扎在泥土里，倒也从地里探出头来，如桩，如椅，如凳。父亲就坐在一个石凳子上，任由小子在他身边和腿上嬉闹玩耍。 我羡慕，甚至嫉妒：儿时，父亲对我可从没有过这样的亲近。翻遍记忆，竟不曾有过他抱我的快乐，暗里一度嘀咕，父亲是不够爱我的。直到我的小子8岁时，父亲见我抱着他玩闹，似不大高兴，闷闷地说：女大避父，儿大避母噢！此时一想，才明白，父亲与我，莫非正如火山与火山石？高温熔炼，气流抛掷，岩体挤压，风雨侵蚀。日复一日，火山默默地守护着每一块石头的成长。突然有一天，火山石挣脱了山的拥抱，轰然离去。山不曾挽留，石不曾回首。即便冷却，一切都还在写着那个炽热的“爱”字。 是啊，父亲像山，不苟言笑。他从不抱我，倒会把感冒药偷偷放在我的病床前，把坏掉的窗子悄悄修好，也会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帮我煮好早点……看着眼前一老一小在山水间肆意欢乐，想起《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中所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开始想象二三十年后，在我人生的晚秋，会否也如父亲此刻的模样？ 这时节，塘子坝水库的风，真不像晚秋的风。既没有吹黄山林草地，也没有搅乱一池秋水，更没撩起我一丝的悲秋伤怀。不远处，一片粉红色的芳草地，倒有些眼生。走近一看，原来是片草花。那可真叫我有些惊奇：寻常的茅草叶片，叶缘带刺，会扎人。开出的花，多为白色，绒状。这里的草却极矮小，仿佛趴在大地上一般，也不扎人；花开细碎，分不清是褐色，还是红色，唯有远看，才现出清丽的粉红。大自然实在神奇，晚秋时节，却叫草花开出了初春的羞涩。 寻来寻去，不见秋的踪迹，依然天蓝水清，树绿花红。蝴蝶翩翩，正与好动的小子，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蜜蜂也没远去，嗡嗡着，从一朵野花里钻出，又一头扎进另一朵野花。哪会有秋的影子呢？ 头顶，忽有一架飞机飞过，料想，地上的一切，包括一老一小，于此都是浑然不觉的，除了我。记得儿时某个晚秋午后，老师曾让全班同学冲到操场上，看飞机从天上轰鸣着飞过。我一时兴起问小子：飞机为什么会飞？小子随口回道：它有翅膀，它是被风吹着飞的，就像孔明花一样！ 可不，追累了蝴蝶的小子，此刻手里正拽着一支孔明花呢！风拂过，花飞如舞，而每一颗飞走的种子上面，都有一小把白色“绒伞”。孔明花的种子很像蒲公英。若不看花秆，真分辨不出二者有何区别。其实，蒲公英一枝只有一朵花，花瓣呈黄色放射状；孔明花，一枝会有好多花，花苞呈圆柱形，全身被绿色的花萼包裹着，只在顶上，才冒出来粉红或紫色的花蕊。而不管蒲公英还是孔明花，但有风来，细小的种子都会随风飘散，各奔天涯。 这么一想，与其说是风带走了种子，如同孔明花的晚秋，倒不如说是种子开始守候另一个春天了吧？日后无论落在山间、水边、原野、山林……不论身在何处，待它抽芽开花时，一株孔明花便又开始了新的轮回。因了土壤、水质抑或气候的不同，那新的一株孔明花，植株或粗壮或瘦小，花色或深浓或浅淡，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依旧是孔明花。正如我那小子与我的父亲。小子的眉眼间，已依稀可见父亲儿时的模样——我看过父亲小时候的照片呢。就连我自己，也愈来愈像父亲，眼角开始浮现的鱼尾纹，形状走向都一样——血缘至亲，生命生生不息地传承着，那样一种秘密的方式，存于天地万物，宇宙洪荒。 这样想着，人生的晚秋突然变得不再那么令人难受。眼前静坐在火山石上的父亲，双鬓花白。脸上叫岁月刻出的道道皱纹，以及渐渐佝偻的身体，无时不在向我诉说着他的晚秋。但当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闪动着的小子的身影，我突然明白，他是在看着他的下一个春天了。 四周，无数的孔明花，张开了轻盈的小伞，正随着晚秋的风，飘然远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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