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蒋勋:坐看云起与大江东去(下)

 老鄧子 2017-11-26

王维、李白、杜甫,结构成盛唐的基本核心价值,「佛」、「仙」、「圣」,古人用很精简的三个字概括了他们美学的调性。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是等在寺庙裡的一句签,知道人世外还有天意,花自开自落,风云自去自来,不劳烦恼牵挂。经过劫难,有一天走到庙裡,抽到一支签——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一定是上上签吧。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李白是汉语诗里少有的青春闪烁,这样华美,也这样孤独,这样自我纠缠。年少时不疯狂爱一次李白,简直没有年轻过。我爱李白的时刻总觉得要走到繁华闹市读他的〈将进酒〉,酒楼的喧闹,奢华的一掷千金,他一直想在喧闹中唱歌,「岑夫子,丹丘生——」我总觉得他叫着「老张,老王——别闹了」;「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在繁华的时代,在冠盖满京华的城市,他是彻底的孤独者,杜甫说对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不能彻底孤独,不会懂李白。

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蒋勋/图片提供

「诗圣」完全懂李白作为「仙」的寂寞。然而杜甫是「诗圣」,「圣」必须要回到人间,要在最卑微的人世间完成自己。

战乱、饥荒、流离失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低头看人世间的一切,看李白不屑一看的角落。「三吏」、「三别」,让诗回到人间,书写人间,听人间各种哭声。战乱、饥荒、流离失所,我们也要经历这些,才懂杜甫。杜诗常常等在我们生命的某个角落,在我们狂喜李白的青春过后,忽然懂得在人世苦难前低头,懂得文学不只是自我趾高气扬,也要这样在种种生命苦难前低头谦卑。

佛、仙、圣,组织成唐诗的巅峰,也组织成汉诗记忆的三种生命价值,在漫漫长途中,或佛,或仙,或圣,我们彷彿不是在读诗,是一点一点找到自己内在的生命元素,王维、李白、杜甫,三种生命形式都在我们身体里面,时而恬淡如云,时而长啸佯狂,时而沉重忧伤。唐诗,只读一家,当然遗憾,唐诗只爱一家,也当然可惜。

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蒋勋/图片提供

这一册书(《品味唐诗》),是近三十年前读书会的录音,讲我自己很个人的唐诗阅读乐趣。录音流出,也有人整理成文字,很多未经校订,舛误杂乱,我读起来也觉得陌生,好像不是自己说的。 悔之多年前成立有鹿文化,他一直希望重新整理出版我说「文学之美」的录音,我拖延了好几年,一方面还是不习惯语言变成文字,另一方面也觉得这些录音太个人,读书会谈谈可以,变成文字,还是有点觉得会有疏漏。

悔之一再敦促,也特别再度整理,请青年作家凌性杰、黄庭钰两位校正,两位都在中学国文教学上有所关心,他们的意见是我重视的。这一册书里选读的作品多是台湾目前国文教科书的内容。如果今天台湾的青年读这些诗、这些词,除了用来考试升学,能不能让他们有更大的自由,能真正品味这些唐诗宋词之美?能不能让他们除了考试、除了注解评论,还能有更深的对诗词在美学上的人生感悟与反省?

也许,悔之有这些梦想,性杰、庭钰也有这些梦想,许多国文教学的老师都有这样的梦想,让诗回到诗的本位,摆脱考试升学的压力,可以是成长的孩子生命里真正的「青春作伴」。

我在读书会里其实常常朗读诗词,我不觉得一定要注解,诗,最好的诠释可不可能是自己朗读的声音?

因此我重读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重读了白居易的〈琵琶行〉,一句一句,读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读到「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是觉得动容,诗人可以这样跟江水月亮说话,可以这样跟一个过气的歌妓说话,跟孤独落魄的自己说话。这两个句子,会需要注解吗?

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蒋勋/图片提供

李商隐好像难懂一点,但是,我还是想让自己的声音环绕在他的句子中,「相见时难别亦难」,好多矛盾、好多遗憾、好多两难,那是义山诗,那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景况,我们有一天长大了,要经过多少次「相见」与「告别」,终于会读懂「相见时难别亦难」。不是文字难懂,是人生这样难懂,生命艰难,有诗句陪着,可以慢慢走去,慢慢读懂自己。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春秋来去,生枯变灭,我们有这些诗,可以在时间的长河边,听水声悠悠。

要谢谢梁春美为唐诗宋词的录音费心,录王维的时候我不满意,几次重录,我跟春美说:「要空山的感觉——」又加一句「最安静的巴哈——」,自己也觉得语无伦次,但春美一定懂,这一片录音交到聆听者手中,希望带着空山里的云岚,带著松风,带著石上青苔的气息,弹琴的人走了,所以月光更好,可以坐看一片一片云的升起。

但是要录几首我最喜爱的宋词了——李煜的〈浪淘沙〉、〈虞美人〉、〈破阵子〉、〈相见欢〉,这些几乎在儿童时就琅琅上口的词句,当时完全无法体会什么是「四十年来家国」,当时怎么可能读懂「梦里不知身是客」,每到春分,窗外雨水潺潺,从睡梦中惊醒,一晌贪欢,不知道那个遥远的南唐原来这么熟悉。不知道那个「垂泪对宫娥」的赎罪者彷彿正是自己的前世因果。「仓皇辞庙」,在父母怀抱中离开故国,我也曾经有多么大的惊惶与伤痛吗?已经匆匆过了感叹「四十年来家国」的痛了,在一晌贪欢的春雨飞花的南朝,不知道还能不能忘却在人世间久客的哀伤肉身。

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 蒋勋/图片提供

每一年春天,在雨声中醒来,还是磨墨吮笔,写著一次又一次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看渲染开来的水墨,宛若泪痕。我最早在青少年时读着读着的南唐词,竟彷彿是自己留在庙裡的一支签,签上诗句,斑剥漫患,但我仍认得出那垂泪的笔迹。

亡一次国,有时只是为了让一个时代读懂几句诗吗?何等挥霍,何等惨烈,他输了江山、输了君王、输了家国,然而下一个时代,许多人从他的诗句里学会了谱写新的歌声。

宋词的关键在南唐,在亡了江山的这一位李后主身上。

南唐的「贪欢」和南唐的「梦里不知身是客」都传承在北宋初期的文人身上。晏殊、晏几道、欧阳修,他们的歌声裡都有贪欢耽溺,也惊觉人生如梦,只是暂时的客居,贪欢只是一晌,短短梦醒,醒后犹醉,在镜子里凝视着方才的贪欢,连镜中容颜也这样陌生,「一场愁梦酒醒时」,「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在岁月里多愁善感,晏几道贪欢更甚,「记得小苹初见」,连酒楼艺妓身上的「两重心字罗衣」都清清楚楚,图案,形状,色彩,绣线的每一针每一线,他都记得。

南唐像一次梦魇,烙印在宋词身上。「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唐代写不出的句子,在北宋的歌声裡唱了出来。他们走不出边塞,少了异族草原牧马文化激荡。他们多在都市中、在寻常百姓巷弄、在庭院裡、在酒楼上,他们看花落去,看燕归来,他们比唐代的诗人没有野心,更多惆怅感伤,泪眼婆娑,跟岁月对话。他们惦记著「衣上酒痕」,惦记著「诗里字」,都不是大事,无关家国,不成「仙」,也不成「圣」,学佛修行也常常自嘲不彻底,歌声里只是他们在岁月里小小的哀乐记忆。

「白发戴花君莫笑」,我喜欢老年欧阳修的自我调侃,一个人做官还不失性情,没有一点装腔作势。

范仲淹也一样,负责国家沉重的军务国防,可以写〈渔家傲〉的「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苍老悲壮,也可以写下〈苏幕遮〉中「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样情深柔软的句子。

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 蒋勋/图片提供

也许不只是「写下」,他们生活周边有乐工,有唱歌的女子,她们唱〈渔家傲〉,也唱〈苏幕遮〉,她们手持琵琶,她们有时刻意让身边的男子忘了外面家国大事,可以为他们的歌曲写「新词」,新词是一个字一个字填进去的,一个字一个字试着从口中唱出,不断修正,「词」的主人不完全是文人,是文人和乐工和歌妓共同的创作吧。

了解「宋词」产生的环境,或许会觉得:我们面前少了一个歌手。这歌手或是青春少女,手持红牙檀板缓缓倾吐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或是关东大汉执铁板铿锵豪歌苏轼的「大江东去」,这当然是两种不同的美学情境,使我感觉宋词有时像邓丽君,有时像江蕙。同样一首歌,有时像酒馆爵士,有时像黑人灵歌。同样的旋律,不同歌手唱,会有不同诠释。巴布.狄伦(Bob Dylan, 1941-)的Blowin' in the Wind,许多歌手都唱过,诠释方式也都不同。

面前没有了歌手,只是文字阅读,总觉得宋词感觉起来少了什么。

柳永词是特别有歌唱性的,他一生多与伶工歌妓生活在一起,〈鹤冲天〉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浅斟低唱」是柳词的核心。他著名的〈雨霖铃〉没有「唱」的感觉,很难进入情境。例如一个长句——「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停在「去去」两个声音感觉一下,我相信不同的歌手会在这两个音上表达自己独特的唱法。「去去」二字夹在这裡,并不合文法逻辑,但如果是「声音」,「去」、「去」两个仄声中就有千般缠绵、千般无奈、千般不舍、千般催促。这两个音挑战着歌手,歌手的唇齿肺腑都要有了颤动共鸣,「去」、「去」二字就在声音里活了起来。

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蒋勋/图片提供

只是文字「去去」很平板,可惜,宋词没有了歌手。我们只好自己去感觉声音。 谢恩仁校正苏轼的〈水调歌头〉时,他一再问:「是『只恐』?是『唯恐』?是『又恐』?」

我还是想像如果面前有歌手,让我们「听」——不是「看」〈水调歌头〉,此处他会如何转韵?

因为柳永的「去去」,因为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我更期待宋词要有「声音」。「声」、「音」不一定是「唱」,可以是「吟」,可以是「读」,可以是「念」,可以是「呻吟」、「泣诉」,也可以是「号啕」、「狂笑」。

也许坊间不乏也有宋词的声音,但是我们或许更迫切希望有一种今天宋词的读法,不配国乐,不故作摇头摆尾,可以让青年一代更亲近,不觉得做作古怪。

在录音室试了又试,云门音乐总监梁春美说她不是文学专业,我只跟她说:「希望孩子听得下去——」,「像听德布西,像听萨堤,像听Edith Piaf──」琵雅芙是在巴黎街头唱给庶民听的歌手。

「孩子听得下去」,是希望能在当代汉语找回宋词在听觉上的意义。

找不回来,该演灭的也就演灭吧,少数存在图书馆让学者做研究,不干我事。

雨水刚过,就要惊蛰,是春雨潺潺的季节了,许多诗人在这乍暖还寒时候睡梦中惊醒,留下欢欣或哀愁,我们若想听一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想听一遍「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也许可以试试听听看,这一册书裡许多朋友合作一起找到的唐诗宋词的声音。

作者:蒋勋,台湾作家、画家、诗人、美学家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