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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燕说集(五)│修饰里的真诚

 耽读斋 2017-11-27

在经过前几期的讨论之后,难免有人会问:“书法和人的关系既然这么复杂,那么我们所看到的作品风格还有没有意义?这些风格难道都是虚伪的创造吗?”


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不妨先回顾一下以往几期里提到的一些人。


1

 

 

上一期里我们讲到李煜,虽然他在纸上的“面具”与现实的人格形象完全相反,却也从一个角度显示了他面对现实世界的反应。


更早说到过唐伯虎,也是个矛盾而复杂的例子。在不幸和挫折面前,他的放荡、癫狂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不得已的掩饰。这是生活中的修饰与伪装,更有欺骗性。人们看到他放荡不羁的言行,不免觉得这就是一个轻浮小子、无行文人。但真实的他是不是这样呢?很可能在书法、绘画中栖居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唐伯虎。反倒是生活中的他已经被现实扭曲得变了样子。


据胡应麟对唐伯虎像的描述,这个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伯虎兄竟是一副瘦弱、落魄、毫无气质的穷酸样子。这和我们的印象是多么不相称啊。



 

[转载]燕说集(五)│修饰里的真诚——王义军

唐寅 吴门避暑诗


所以,后来的人们,越是喜欢他的书画,对那个现实中被摧残得不像样子的伯虎兄,就越是同情。


和唐伯虎不同的是,更多的时候人们是在作品中修饰、美化、升华了自己。就像之前我们重点讨论过的董其昌和王铎。他们作品的风格,要比现实里的人格高雅很多;他们用心的书写,要比无心的草稿高明很多。


 

[转载]燕说集(五)│修饰里的真诚——王义军

王铎 临唐太宗帖


 

[转载]燕说集(五)│修饰里的真诚——王义军

王铎 诗稿墨迹


简言之,书法和人,在风格表现上常常错位,但书法和人依然密不可分。因为所有的修饰、伪装、反叛都是背后那个人的表现,只不过,我们不能轻易地相信这都是“同一个真实的他”。

 

2

就像生活中的假象、谎言都是我们借以了解事实的一种线索,如果你想要获得信息,最怕的不是对方说谎,而是他不开口。只要开口,谎言里面也会有蛛丝马迹。上一期里我们提到苏东坡的看法就有这种倾向,黄庭坚在这方面和东坡类似,他看到李白的诗稿,在题跋中就会很肯定地说,这一定是个“胸中潇洒”的人。有一次在被贬的路上,山谷看到一个人的题壁,他也说“以其枝叶占其本根,以为是必磊落人也”,就是说我们从书法这个枝叶,可以了解到人这个本根。他们都相信,在书法里,人的真实是无所遁形的。


元代的郝经还直接提出“书法即其心法”的主张,认为如果一个人的人品很差,在书法中也是遮掩不了的。对这些观点,我当然是不会赞同。从理论上说,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相反,恰恰是它看起来太像真理——而实际上却只是一句不可证伪、永远正确的空话。


 薛龙春先生对于吴门书家王宠的研究,有非常独到的见地。通过他的著作,我们得以了解书法背后那个现实的王宠,种种世俗人的欲望和手段,他一样都不缺。但王宠在书法上所营造的,却是恬淡、孤高、蕴藉等种种优雅的形象。薛龙春认为书法是王宠的人生“面具”,这是一个非常有启发性的观点。作为一名严谨的学者,薛先生提出这些看法,都有文献支撑的。他之所以能够破解这背后的真实和“机心”,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了家书这一类私密的文字材料,而绝不会认为在作品里面我们可以了解一个人的真实想法。


 

[转载]燕说集(五)│修饰里的真诚——王义军

王宠 自书游包山诗手卷


[转载]燕说集(五)│修饰里的真诚——王义军

王宠 自书游包山诗手卷(局部)


傅山说小孩子的字里有天真,很多人也都会认同他这个看法。这话或许不错,但却不能太当真。


即使最诚实的孩子,也有说谎的时候,即使最本真的人,也有他不希望被别人了解和看见的一面。说谎是为了误导别人,作品的修饰也是一样,只是这行为里一般没有什么恶意。


人们希望在书写中呈现的,是他更好的形象,是他想要成为的样子,或者是他希望别人会那么看他。如果有合适的技法,他主观的意愿和实际上别人眼里的印象,可能就会比较接近。但只能是接近,却不是绝对的真实。

 

3

说到这里,我想起谢安的一个典故,淝水之战时,谢安正在跟朋友下棋,得到前线的捷报,他却装作很淡定的样子。人家问他什么情况,他才缓缓地说“小儿辈遂已破贼”。这是有多装啊不破敌是要亡国的,他谢安怎么可能不在意呢?事实上他的在乎也确实露出了马脚——在下完围棋回屋的时候,过门槛时发现木屐的底都折断了——但不管怎样,出于对优雅的追求,天塌下来也要优雅镇定,这才是名士的风度。


同样的,王徽之、王献之兄弟曾经遇到一次火灾,徽之表现得很慌张,而献之却不慌不忙,若无其事的样子,还要和平常一样“徐唤左右,扶凭而出”。这是有多装啊!《世说新语》里面,是将王献之这则故事放在“雅量”篇的。可见至少在魏晋人的眼里,这种装,是值得肯定的名士做派。要是搁在今天,不被人唾沫淹死才怪。

 

我们总是听到人们说,写字要本真,不要装腔作势。这些人也经常会告诫后学:“你要写出自己,不要被法度捆住,把个性弄没了。这个说法看似有理,实际上却是叫人堕落。


装,书面说法叫做修饰,是必不可少的。


在西方语言系统中,人格这个词,Personality ,它的拉丁语词源意思是演员表演时所戴的面具。也就是说,无论在现实的工作、生活中还是别人的眼里,每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都要对自己的言行有所修饰。没有修饰,就没有优雅,没有对优雅的向往和努力提升的行动,我们就只能是野蛮人,就不会有文明。


荀子说“人之初,性本恶,其为善者,伪也。”荀子在这里提到一个“伪”的概念,非常重要。伪,不是虚伪,而是人为的意思。也就是通过学习,通过人为的努力才可以使自己升华。否则,善和美就与我们无缘,真也就无从说起。

 

4

文徵明19岁参加岁试,由于字写得不好,被置于三等。董其昌也有相似的经历。我们今天见不到文徵明、董其昌在成为书家之前的作品,不知道他在多大程度上修饰了自己的笔下形象。但这并不会有太大的遗憾,因为在法度规范修饰之前的“真实”,对于书法史来说意义并不重大。而如果不是因为上面这些事情的触动,促使文徵明、董其昌发愤学书,刻意以经典规范来修饰自己的纸上“面具”,书法史上就少了两位大师。历史上其他伟大的书家,学习书法的动力虽然各有不同,但修饰的作用都是一样的。没有谁的风格纯粹来自天真。如果没有对最初那个浅陋的纸上形象的不断修饰,就不会有我们今天看到的书法史。

 

[转载]燕说集(五)│修饰里的真诚——王义军

文征明 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转载]燕说集(五)│修饰里的真诚——王义军

董其昌 九龙山居图卷跋


我们在书法作品中所建立的“人格形象”,也就是通常所谓的“风格”,正是来自于不断的修饰。完全可以这么说,没有修饰,就没有风格。


谢安、王献之对自己言行的修饰,成就了他们林泉高致的优雅形象;文徵明、董其昌等人对书写的修饰,成就了他们在书史上的成就和影响。没有这些修饰,文明的历史就会黯然失色。而我们今天动不动强调真率,甚至不惜甘做真小人,以此标榜自己比伪君子要好,这是多么危险的想法。

 

5

况且,修饰真的会让我们变虚假吗? 


村上春树认为作家的写作,是“日复一日真诚地制造虚构”。虚构而能够“真诚”,作品便不再是冰冷的文字,便有了不熄的光明! 


对书法而言,风格与人是否统一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对于这种风格的修饰,完全出于挚诚,而并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这个意思苏东坡早有阐发,他说作诗要做到众人“不爱可恶处”才是好。在书法上,刘熙载也有类似的认识,他说“书非使人爱之为难,而不求人爱之为难”。其实并不是不要人喜欢,只是按照自己所认同的价值修饰笔下形象的时候,根本没心思关心别人喜不喜欢。这种修饰,只对自己负责。如果真要说他有所取悦的话,那就是取悦于自己的理想!


到了这个层次,修饰也就趋向于自然,也就不再虚假了!因为这其中记录的是作者内心独特的追求,即使那作品所呈现的风格和人格相反,也是他自我挣扎、寻求超越的写照。这个时候他笔下所有的尝试,无论是修饰、伪装甚至反叛,都是对自我的“真诚”。于是“伪装”也就有了力量,有了温度。至于外人怎么看,已经无关痛痒。


无论这些作者与作品相合还是相悖,都无损它们伟大的品质!至少在书法充当他人生长板的时候,作者已经通过不断地修饰完成了他对现实人格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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