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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雷平阳:澜沧江在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

 浮生偷闲 2017-11-27


雷平阳,出生于云南昭通,生活于云南,写作云南,但他说,我不在意“地方”,我受雇并迷醉于记忆。“地方”是诗人的衣冠冢,记忆是诗人的通天塔。

 

1.雷平阳写山

 

南糯山立在景洪城之西,像所有的山一样,它有峰峦、沟壑、绝壁、石头和土,但它又与有的石头山不一样,它穿着一件神赐的绿色的大袍,浑身上下,绿得每一寸肌肤都仿佛挂着绿宝石,我们所熟知的、陌生的和知之而又未见的——两百多科一千多属近四千种植物,在上面繁衍生长,它们亲密无间,搂肩搭臂,彼此深入对方的骨血,寄生者不感耻辱,供养者也不傲慢,粗高者抵天,低伏者贴地,生死由天命,谁也不争先,谁也不恐后,都是大地的毛发,所谓珍稀与滥贱,全系人子命定。


每天早上,太阳出来,照耀十二版纳,也照耀此山。黄金之粉涂抹,一道道山梁是足金,绿被压住,斜坡和沟壑,金粉被吞掉一半,于是有了层次。有时,白雾从箐底往上疾走,一心想跟上彩云母亲的步伐,便见闪闪发亮的雾水,将金色之光浸得湿漉漉的。白雾一般都不是整体,南糯山有多少山谷,它就有多少支温柔的队伍,琴弦似的,列于山腰至山顶的区域。如果谁能弹奏此琴,当能发出一座山的所有声音。


一座山的声音,石头的声音请金钱豹代劳;泥土的声音,用青蛙之口大喊;鸟儿总是飞来飞去,它们负责转达一棵树对另一棵树的意愿,转达得好,所有的树就在风中鼓掌,转达得不好,所有树就不高兴,一抖,身上的黄叶就落了一地;风是香风,它们的任务是把樟木和檀木的心香,一一的分发给每一物种;偶尔,会有几头孟加拉虎路过这儿,它们的吼声,据说是爱伲人在密林中喊魂,当然,如此破玉裂帛之声,也有祭师用来驱邪攘鬼。

——《南糯山记》

 

2.你们走过的每一条路,云南的矿工都走过

 

行李:对你的了解其实是从《普洱茶记》和《八山记》开始的,感觉你花了大量的力气在滇南版纳这一带。

雷平阳:1990年代末期到2010年以前,我经常在版纳、临沧、德宏、红河几个州跑。我去版纳不是调查茶山,相反,是因为对当地的少数民族感兴趣,想了解他们的生活。只不过刚好这些地方都产茶。比如要了解基诺族,就要去基诺山;了解布朗族,就要去布朗山,之前炒作得很厉害的老班章茶,就在这个布朗山上;要调查彝族的支系,就要往无量山、习空山这样的地方去,而它们刚好也是茶产区之一。

那时候我主要还是写诗,后来集结出版两本诗集,一本叫《云南记》,一本叫《基诺山》。《八山记》和《普洱茶记》其实都是附属的产品。我写茶的时候,还没多少人喝普洱,很便宜。普洱茶大概是2004年以后才火,而且伴着云山雾罩的种种玄说,所以后面就动了写茶山的念头,出了第一本《普洱茶记》。到06、07年,普洱茶又遭受了形形色色的污蔑,我又写了一本《八山记》,就是想告诉人们,真实的茶叶原产地的气象,那里的人们是怎么对待茶叶的,茶叶在这里曾有过怎样苦难的历程。

 

行李:《八山记》里与茶叶本身有关的记录不多,印象更深的是那些山地民族的精神传说与生活现状。

雷平阳:那些都是我好多年一直收集整理的一手资料。因为茶山都是少数民族聚集区,没有文字记录,找不到可利用的档案。所以有朋友开玩笑说,后来那些写普洱茶的书,都是我的书的孙子辈。

 

行李:为什么会对版纳这一带的民族感兴趣?

雷平阳:也不只是版纳。我的诗歌里也写怒江、临沧。很多人以为我的老家在滇南,其实我老家在滇东北的昭通。滇西这边,像大理、丽江、香格里拉我写的少,倒是真的。因为我自己很喜欢小乘佛教里所传达的那种生活现场。热带雨林、壁画、寺庙,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我特别喜欢靠近所谓支那半岛这一带,即东南亚这一边。

80年代我第一次到西双版纳就很喜欢,那种欣欣向荣、勃勃生机,跟我们老家特别不一样。所以说云南的丰富性就是在这了。像我们老家乌蒙山脉,整个生态特别像山西、陕西,一样的松树、白杨树,一点也不像云南。

 

行李:你也写过《乌蒙山记》,对你老家昭通也很好奇。

雷平阳:昭通属于滇东北,除了昭通,还有一个曲靖市。以前还有个东川市,因为铜矿开采得差不多了,后来就并到了昆明。早期滇东北是整个中国的铜、白银的最重要的产地。当时全中国产的白银加起来不如我们那产量的三分之一,这是《天工开物》里面说的。滇东北主要就是一个矿。其实现在说的茶马古道,都是后人总结出的说法,原来整个云南山间的所有道路,都是运矿的。只要看《中国冶金史》或者《云南冶金史》就会发现,什么茶马古道,都是太次要的了,是最毛皮的一点点。云南主要就是运矿,原来的迤东干道,就是从昆明到昭通再到四川;迤西干道就是去大理;迤南干道就往整个东南亚走,都是运矿的,包括我们说的六大茶山。“茶出银生城界诸山”,山里也是大量产银矿。现在只要进古六大茶山,像莽枝山,山顶还有大量银和铜的矿洞。2000年前后,我去靠近老挝的易武山、倚邦山的山头上,当地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以前这条路叫银道,不是什么茶马古道,这个词只是文化的衍生物,是人们后来要对比较柔软的这些文化现象做一个总结的时候,发明了这个词语。

 

行李:所以茶马古道只是后人的总结。

雷平阳:你去查资料,根本查不到这个词。当然这些路也的确走过马帮,古道也存在,只不过原来主要是运矿的。云南博物馆曾有一个研究云南地方史的老先生,叫张增祺,他是对我影响特别大的一个人,他写的《云南冶金史》好看得要命,里面有很多精彩的故事。那本书里还提到,当时中央政府派来的任何官吏,到云南都要写一本书,就是如何采矿。原来关于云南的大量书籍都是关于采矿的。就一条顺宁道,从大理进入临沧,然后再到西双版纳,也就是徐霞客走过的那条路,进到临沧主要也是为了班洪银矿,那是一个巨大的银矿。我们的祖先啊,每一座青山都已经被他们翻遍了。不仅翻遍了云南,连越南那些山也早都翻遍了。

 

行李:包括你老家昭通那里也是银矿?

雷平阳:是,也早就挖光了。我原先写过一篇小文章,我家门口也有一条道路,有的赶马人喝醉了,就拉住马尾巴,摇摇晃晃地跟着马走。前两年昭通的鲁甸地震,地震点就是中国古代最大的银矿。

 

行李:原来云南是个大矿区啊。

雷平阳:是啊,之前好多人说古道上很多地方都留有马蹄痕,是马踏出来的。其实只要简单地想象一下就知道,那个马蹄上的铁马掌,踩到石头上只会打滑,怎么可能踩出一个马蹄痕来?那些都不是马踏出来的,是人工凿出来,以便让马匹顺利经过。

 

行李:所以都是出于人们浪漫的想象。

雷平阳:对,很多都是一厢情愿,想出一个充满诗意的东西,其实不是的。

 

行李:这种想象其实挺廉价的。

雷平阳:对,有时候回到客观,那种现实的和直击人心的力量更好。最棒的想象力是客观的想象力。有些时候看起来没有想象,其实充满了巨大的想象。就像一条路,古代一支马队,要从昆明一直走到越南去,这是只有冒险家才会做的事。这样的想象力更有力量。所以有时候包括我的书写,表面上都很客观。

 

3.雷平阳写诗

 

行李:想起了你写的《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那首诗。

雷平阳:那首诗歌其实是一个试金石。说这首诗写得好的人往往都是对诗歌研究最厉害的,或者对诗歌的现代气质把握得最好的一帮人。

 

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

 

澜沧江由维西县向南流入兰坪县北甸乡/向南流1公里,东纳通甸河

又南流6公里,西纳德庆河

又南流4公里,东纳克卓河

又南流3公里,东纳中排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木瓜邑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三角河

又南流8公里,西纳拉竹河又南流4公里,东纳大竹菁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老王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黄柏河

又南流9公里,西纳罗松场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布维河

又南流1公里半,西纳弥罗岭河

又南流5公里半,东纳玉龙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铺肚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连城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清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宝塔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金满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松柏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拉古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黄龙场河

又南流半公里,东纳南香炉河,西纳花坪河

又南流1公里,东纳木瓜河

又南流7公里,西纳干别河

又南流6公里,东纳腊铺河,西纳丰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白寨子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兔娥河

又南流4公里,西纳松澄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瓦窑河,东纳核桃坪河

又南流48公里,澜沧江这条

一意向南的流水,流至火烧关

完成了在兰坪县境内130公里的流淌

向南流入了大理州云龙县

 

行李:读起来很像《山海经》。

雷平阳:本来就是一个资料。原先中国古代描写山川的体例、叙事的体例都是从《山海经》来,它是开创性的。像徐霞客后来又开创了一个体例,就是饭而行,饭而行,总是先要把肚子吃饱了才开始走路,去到哪儿都是赶快吃东西。

这首诗出来的时候,好多人以为自己有了重大发现,说我抄袭《山海经》什么的,其实本来就是祖先的一种写法。这种写法当年已经深入到了每一个州、每一个府、每一个县,古人都是在用这样的写法写山川地理。所以只要有一点常识,就应该知道,这是在向古老的传统致敬。中国现在出的最大的问题就是,很多普通读者把常识忘记了。

 

行李:中国现在的不少新诗读起来莫名其妙。

雷平阳:对。其实中国的诗歌才应该这样写。像西方的诗歌观念,我也得到了它的滋养,也在写,但我更在意中国古代诗歌的传统,我更喜欢这样的叙述方式。之前我们总说西方有什么,我们也有,好多人就取笑。其实你正儿八经去看看,博尔赫斯的好多作品,跟唐以来的《酉阳杂俎》和《阅微草堂笔记》何其相似啊。欧洲的本雅明、伯恩哈德,他们的写作跟张岱的《夜航船》《陶庵梦忆》又何其相似。西方的文化大量涌入,我们马上就当成葵花宝典,认真端详我们古代写作的时间反而少了。其实相似的东西在中国古代一样存在。中国古代的诗歌影响了多少西方诗人,并且使之成为大师?相反我们对古代写作的研究是出问题的,尤其是写作者,80年代大门打开,先锋派一上路,马上就是西方的马尔克斯、加缪、卡夫卡……一大堆。那时候也挺正常,我们被憋坏了,憋急了。当我们在喘息的时候,吃汉堡已经填得太饱了,消化的时候也应该找找自己的东西了。

我因为从小酷爱写毛笔字,就爱抄杜甫、王维,发现里面有好玩的东西。自己又喜欢读笔记体的小说,那些神神怪怪的气象与审美,或多或少影响了我,所以我的诗歌精神还是比较靠近中国诗歌。

 

4.乌蒙山区的冒险

 

行李:除了你以外,昭通好像还出了不少作家,包括那位写《神史》的孙世祥。
雷平阳:昭通首先是云南的汉文化聚集区,被四川包围,与贵州交界。云南就是非常奇怪,比如西双版纳,那儿物产丰富,沃野千里,那里的人觉得你干嘛要写字,那么辛苦。昭通不一样,是个比较苦寒的地方。在乌蒙山区,人的生存本来就像一场冒险。无形当中人就比较坚忍,做梦的时候就多一些。包括云南漂在外面的大部分是昭通人,或者基本上都在滇东南地区。
 
行李:精神上那里的人跟四川更亲近。
雷平阳:我们那儿的人第一次去的城市都是宜宾、重庆、成都,昭通人要出差、治病,也都往成都去,饮食也像那边。我最早的流浪也是在川西北,走路到九寨沟。那个时候人又穷,交通也不方便。站在路边,搭一辆卡车。卡车司机问你要去哪儿,你就反问他要去哪儿,其实他要去的地方你根本就不知道,就搭上去跟着他走。
我跟着卡车司机去过无数的小镇。当年的大卡车好多都是运粮食,去所谓的粮管所。司机也孤独,要穿过整个乌蒙山区。有个人陪他说说话聊聊天,也挺好的。1991年,我离开昭通到了昆明,在建工集团工作,公司的工地在全省到处都是,我在宣传部,工作就是采访这些工地,从那时开始了对云南山川的了解。我在那待了十三年,跑过无数的建筑工地,像昆明早期的这些高楼,每一栋我都爬过。那是我人生里最温暖的一段时间。建筑工人非常单纯,那些底层的人没有那么多心眼,对你好是真好。从建工集团出来,我才进入了作协系统。
 
行李:采访建筑工地的时候就开始写诗了?
雷平阳:对。有些人骂我,说我的诗夸大了生活的黑暗和苦难,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在建筑公司待过十多年,我认识大量底层的工人。加上我的兄弟姐妹也是民工,所以太了解。但是我也不用跟任何人解释。

在建工集团的时候,我走过怒江、澜沧江。建工集团下面有很多公司,有的修公路,有的修水库。修水库特别惨,都在荒山野岭里。还有天底下最难修的工程,你们根本想象不到,就是飞机场。丽江修机场的时候,我写过一篇通讯叫《丽江起飞》,把多少工人看哭掉了。飞机场跑道是所有建筑里要求最高的场地之一,所以浇混凝土的时候,哪怕一滴水也不能滴在上面,要钉很多木架子,铺上塑料布,把它遮起来。云南这种地方,一下雨就要刮风,刮风的时候,所有人要躺在塑料布上面压着,下雨的时候水就哗哗哗直接浇在人身上。到了冬天,丽江非常冷。如果混凝土浇筑下去冻坏了,还要全部打掉重新做。就要在旁边燃篝火,要一直等在那,让混凝土在温暖中凝结。那些工人有建筑学校毕业的人,还有一些就是直接从农村招工来的。原来还有个政策,老爸从建筑工地退休了,可以把儿子弄过来顶替他。

大前年,我写过一篇很长的怀念那段日子的散文。有一天我在家睡觉,忽然有一个人打电话过来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谁谁谁。我一下子想起来,是当年工地上的一个运转工,就是开搅拌机的。他说自己儿子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问我能不能帮一把。他儿子学新闻的,我立刻就答应了。后来他儿子上班之后,这个人就好像消失了,也没跟我联系。有一天忽然又来个电话,说一定要请我吃饭,他叫了很多人陪着。我就去了,一进去把我吓坏了,发现来的人全部是以前我写过的。后来我就问他,他说,我也不知道你跟谁熟,就跑到老干科去找了一些建筑报的合订本,把你写过的这些人一个一个去联系,终于联系到几个人。那些人见到我都好开心啊,那天大家都喝得大醉。

我得鲁迅文学奖那一年,第一个跑出来恭喜我的单位就是建工集团。当时那个总经理在香港出差,在新闻里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坏了,说,哎呀,我们建筑工人不仅可以得鲁班奖,还可以得鲁迅文学奖。都是这样的人啊,所以我才会在那待了13年。

5.地气与天气

 

行李:走过云南这么多地方,有没有特别喜欢的?
雷平阳:有两个地方。西双版纳有个寨子叫曼旦寨,和老挝交界,我好喜欢那里。还有一个是怒江的丙中洛,四面是雪山,下面是桃花源。怒江从那流过,过去就是西藏。不仅自然美,那里有基督教、藏传佛教、道教,一个小村庄里,什么教都有,非常精彩,又特别安静。我去过两次。有些时候,喜欢上某个地方跟第一印象有关系,好多地方认真揣摩以后也挺好,但好些地方我就不喜欢,像大理,别人怎么说它好,我总觉得它与我隔着一点什么似的。不过苍山我是喜欢的,但双廊、古城,我真是找不到感觉。
 
行李:那个曼旦寨是怎样的?
雷平阳:曼旦到处是植被、寺庙。还有个寨子叫曼赛,从山顶上看下去,寨子像故宫一样,都是杆栏式建筑,没被破坏。那里的寺庙都是上千年的老寺庙,待着很舒服。

傣族是传统文化保持得最好的民族之一,每个村庄都有寺庙,有寺庙就意味着小孩生下来可以送到寺庙去学傣语。这个不得了,中国现在有不少双语学校,但是傣族早就知道用修建寺庙延续文化。
 
行李:傣族人还是非常接地气的民族。
雷平阳:对。但写东西不能太接地气,过于接地气就出问题,其实重要的是接天气,永远相信你的读者想要的是天气,不是地气。中国的困难史,灰尘里的东西太多了,每个人都有经历。好多人写不好东西就是因为他不知道还有天气,拼命接地气,就写成了故事会。
 
行李:天气具体是指什么?
雷平阳:神灵、宗教、美学、道法等等。
 
行李:那你是否也很热爱西藏?那里遍地是神灵。
雷平阳:不是。西藏和版纳这边还是两回事儿,那边是往高处走的,太高大冷,爬半天还是一座神山,藏族人的歌声都是往天上飘的。但版纳这边还是在尘世里,他还是要修现世,要把现实生活安顿好。在版纳,往雨林里走,就是一个寺庙,就这么简单。这里对现实生活的关照更好,就像寺庙里的一位老佛爷,今天坐在那当老佛爷,忽然看见一个女香客,春心一动,完全可能就出去追那个人,就结婚、还俗了。过上几年,忽然觉得还是要当和尚,就又去当和尚。那种寺庙跟现实生活之间是可以往来的,他们非常重视肉身的感受,肉身里也有信仰。
也许是我配不上西藏那种文化,我的精神气象里跟西藏有相悖的地方,虽然也去过好多次,但我就是写不出东西。看到雪山也会激动,但你要让我去雪山里挖很多东西写,我就不愿意费那个力气。我宁愿相信巫教,那些好玩的,神神鬼鬼的东西。
 
行李:像你写的《基诺山》。
雷平阳:对。在基诺山,上面有神,身边有鬼,也有人。每一棵青草、每一个石头都有灵魂。整个基诺山是可以指认的,哪一条路指向地狱,哪一条走向天堂。从杰卓老寨到孔明山的路我走过两次,当地人都劝我不要走。还有一次,我走到一个地方,碰到一个老太太,告诉我前面的路口曾经死过两个贵州人,如果你看到他们,别理他们,他们应该是希望你把他们带回贵州老家,把我说得毛骨悚然。

这里的人轻生重死,因为只有死,所有的画卷才会打开。生全部是苦难,有些小女孩生下来见过的惟一男人就是自己的哥哥或者父亲。一个小女孩很容易爱上自己的哥哥。有些男人生活在基诺山上,一辈子就没有女人可能跟他结成婚姻。他们有一种办法,找个巫师见证,说他要跟孔明山上的一个铁匠女神结婚,他的妻子在天国。两个人就正儿八经地举办一个婚礼。这里面有不靠谱的虚幻的幸福感在里面,还有多少悲伤。其实它是对应现实生活里的苦难,是想象中的婚姻,就像一个人喜欢画美女,喜欢一辈子。

 

世界上最容易识别的房子,都建在基诺山上。因为基诺族人总是把房屋男女主人的灵魂,分别用茅草扎成头颅形状的“耳环花”,以作护宅的神灵,安放在房顶最醒目的一侧。更令人惊奇的是,在云南,当众多的少数民族一致认定,自己乃是氐羌的后裔,祖先们来自遥远的中国北方,死了,也要按魂路图指引的方向,让灵魂归去,只有基诺族人坚信,祖先生活的地方,它叫“司杰卓密”,就在距自己生活的寨子不远处。


当然,基诺族人也不例外,按照常规,人死了,灵魂也必须回到祖先的身边,但他们的灵魂回归图,根本不像其他民族那样——灵魂必须穿越千山万水,而且还得战胜因自己生前做孽而产生的无数妖魔鬼怪——他们的灵魂回归图,其实就是他们日常生活与劳作的路线图。


刘怡、白忠明著《基诺族文化大观》一书中采集了基诺山巴亚老寨的魂路图:“巴亚——巴亚寨寨门——沙加山的岔路口——野猫滑落处——沙堆——‘两兄妹’石头处——出响声处——洗下身的臭水潭——莫裴(祭师)休息处——水中有山包的地方——敲空树的地方——……听得见司杰卓密鸡鸣的地方——看得见司杰卓密黄牛场的牛脚印处——司杰卓密砍柴的地方——司杰卓密的猪打滚的地方——司杰卓密的寨门——各自的家庭……”


在这条路线图上,杰卓山、小黑江渡口、曼瓦寨(现称毛娥新寨)等地名均是真实而具体的,而且,我们发现,其归宿地,渐渐地向四周最高的孔明山(亦称龙谷崖)靠近。因此,有的民族学家认为,孔明山就是基诺族人的“司杰卓密”。

当一个民族如此确切地把生死的地图,等同于地理学上的地图,并把活着的父母的灵魂安放于屋顶作为护宅的神灵,我想,这一个民族,一定还是天地的组成部分,一切都尚未分开,他们的灵肉中依然激荡着创世之神的梦想和意志。

——《基诺山记》

 

行李:真是难以想象的人世与生活。
雷平阳:云南这种地方就是用来想象的,你说你看见了,其实你未必看见了。它有丰富性、多样化,江河群山之间分出来的不同地方有不同文化,没有任何人可以说他掌握了云南。每一个地方的宗教信仰、生活习俗,都不一样。每个人都像盲人摸象一样,摸到什么就是什么。有个人说你是云南人,诗集叫《云南记》就很好听,但要换成《福建记》就很奇怪了。云南可能带给你的东西太多了。我写过一首诗,好多人都说云南是天堂,其实云南有无数个天堂,我只希望在有生之年,去每个天堂都看一下,未必要住下来。
 
行李:特别喜欢你那本书的名字——《山水课》。
雷平阳:对,要接受山水教育,山水是教堂。云南的山水有它特殊的价值。少数民族信仰鬼神、知敬畏,到处都有寺庙,尤其到滇南走走,那是一个佛教王国。有宗教、有衍生的信仰,知敬畏。云南人本身就是偏安、自得其乐的人。云南有一种宁静、通透,对现在喧嚣的社会是一种反衬,像一面镜子一样。通过这面镜子,可以看到很多时代的影像。




采访:程婉

封面照片:许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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