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出生于云南昭通,生活于云南,写作云南,但他说,我不在意“地方”,我受雇并迷醉于记忆。“地方”是诗人的衣冠冢,记忆是诗人的通天塔。
1.雷平阳写山
2.你们走过的每一条路,云南的矿工都走过
行李:对你的了解其实是从《普洱茶记》和《八山记》开始的,感觉你花了大量的力气在滇南版纳这一带。 雷平阳:1990年代末期到2010年以前,我经常在版纳、临沧、德宏、红河几个州跑。我去版纳不是调查茶山,相反,是因为对当地的少数民族感兴趣,想了解他们的生活。只不过刚好这些地方都产茶。比如要了解基诺族,就要去基诺山;了解布朗族,就要去布朗山,之前炒作得很厉害的老班章茶,就在这个布朗山上;要调查彝族的支系,就要往无量山、习空山这样的地方去,而它们刚好也是茶产区之一。 那时候我主要还是写诗,后来集结出版两本诗集,一本叫《云南记》,一本叫《基诺山》。《八山记》和《普洱茶记》其实都是附属的产品。我写茶的时候,还没多少人喝普洱,很便宜。普洱茶大概是2004年以后才火,而且伴着云山雾罩的种种玄说,所以后面就动了写茶山的念头,出了第一本《普洱茶记》。到06、07年,普洱茶又遭受了形形色色的污蔑,我又写了一本《八山记》,就是想告诉人们,真实的茶叶原产地的气象,那里的人们是怎么对待茶叶的,茶叶在这里曾有过怎样苦难的历程。
行李:《八山记》里与茶叶本身有关的记录不多,印象更深的是那些山地民族的精神传说与生活现状。 雷平阳:那些都是我好多年一直收集整理的一手资料。因为茶山都是少数民族聚集区,没有文字记录,找不到可利用的档案。所以有朋友开玩笑说,后来那些写普洱茶的书,都是我的书的孙子辈。
行李:为什么会对版纳这一带的民族感兴趣? 雷平阳:也不只是版纳。我的诗歌里也写怒江、临沧。很多人以为我的老家在滇南,其实我老家在滇东北的昭通。滇西这边,像大理、丽江、香格里拉我写的少,倒是真的。因为我自己很喜欢小乘佛教里所传达的那种生活现场。热带雨林、壁画、寺庙,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我特别喜欢靠近所谓支那半岛这一带,即东南亚这一边。 80年代我第一次到西双版纳就很喜欢,那种欣欣向荣、勃勃生机,跟我们老家特别不一样。所以说云南的丰富性就是在这了。像我们老家乌蒙山脉,整个生态特别像山西、陕西,一样的松树、白杨树,一点也不像云南。
行李:你也写过《乌蒙山记》,对你老家昭通也很好奇。 雷平阳:昭通属于滇东北,除了昭通,还有一个曲靖市。以前还有个东川市,因为铜矿开采得差不多了,后来就并到了昆明。早期滇东北是整个中国的铜、白银的最重要的产地。当时全中国产的白银加起来不如我们那产量的三分之一,这是《天工开物》里面说的。滇东北主要就是一个矿。其实现在说的茶马古道,都是后人总结出的说法,原来整个云南山间的所有道路,都是运矿的。只要看《中国冶金史》或者《云南冶金史》就会发现,什么茶马古道,都是太次要的了,是最毛皮的一点点。云南主要就是运矿,原来的迤东干道,就是从昆明到昭通再到四川;迤西干道就是去大理;迤南干道就往整个东南亚走,都是运矿的,包括我们说的六大茶山。“茶出银生城界诸山”,山里也是大量产银矿。现在只要进古六大茶山,像莽枝山,山顶还有大量银和铜的矿洞。2000年前后,我去靠近老挝的易武山、倚邦山的山头上,当地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以前这条路叫银道,不是什么茶马古道,这个词只是文化的衍生物,是人们后来要对比较柔软的这些文化现象做一个总结的时候,发明了这个词语。
行李:所以茶马古道只是后人的总结。 雷平阳:你去查资料,根本查不到这个词。当然这些路也的确走过马帮,古道也存在,只不过原来主要是运矿的。云南博物馆曾有一个研究云南地方史的老先生,叫张增祺,他是对我影响特别大的一个人,他写的《云南冶金史》好看得要命,里面有很多精彩的故事。那本书里还提到,当时中央政府派来的任何官吏,到云南都要写一本书,就是如何采矿。原来关于云南的大量书籍都是关于采矿的。就一条顺宁道,从大理进入临沧,然后再到西双版纳,也就是徐霞客走过的那条路,进到临沧主要也是为了班洪银矿,那是一个巨大的银矿。我们的祖先啊,每一座青山都已经被他们翻遍了。不仅翻遍了云南,连越南那些山也早都翻遍了。
行李:包括你老家昭通那里也是银矿? 雷平阳:是,也早就挖光了。我原先写过一篇小文章,我家门口也有一条道路,有的赶马人喝醉了,就拉住马尾巴,摇摇晃晃地跟着马走。前两年昭通的鲁甸地震,地震点就是中国古代最大的银矿。
行李:原来云南是个大矿区啊。 雷平阳:是啊,之前好多人说古道上很多地方都留有马蹄痕,是马踏出来的。其实只要简单地想象一下就知道,那个马蹄上的铁马掌,踩到石头上只会打滑,怎么可能踩出一个马蹄痕来?那些都不是马踏出来的,是人工凿出来,以便让马匹顺利经过。
行李:所以都是出于人们浪漫的想象。 雷平阳:对,很多都是一厢情愿,想出一个充满诗意的东西,其实不是的。
行李:这种想象其实挺廉价的。 雷平阳:对,有时候回到客观,那种现实的和直击人心的力量更好。最棒的想象力是客观的想象力。有些时候看起来没有想象,其实充满了巨大的想象。就像一条路,古代一支马队,要从昆明一直走到越南去,这是只有冒险家才会做的事。这样的想象力更有力量。所以有时候包括我的书写,表面上都很客观。
3.雷平阳写诗
行李:想起了你写的《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那首诗。 雷平阳:那首诗歌其实是一个试金石。说这首诗写得好的人往往都是对诗歌研究最厉害的,或者对诗歌的现代气质把握得最好的一帮人。
行李:读起来很像《山海经》。 雷平阳:本来就是一个资料。原先中国古代描写山川的体例、叙事的体例都是从《山海经》来,它是开创性的。像徐霞客后来又开创了一个体例,就是饭而行,饭而行,总是先要把肚子吃饱了才开始走路,去到哪儿都是赶快吃东西。 这首诗出来的时候,好多人以为自己有了重大发现,说我抄袭《山海经》什么的,其实本来就是祖先的一种写法。这种写法当年已经深入到了每一个州、每一个府、每一个县,古人都是在用这样的写法写山川地理。所以只要有一点常识,就应该知道,这是在向古老的传统致敬。中国现在出的最大的问题就是,很多普通读者把常识忘记了。
行李:中国现在的不少新诗读起来莫名其妙。 雷平阳:对。其实中国的诗歌才应该这样写。像西方的诗歌观念,我也得到了它的滋养,也在写,但我更在意中国古代诗歌的传统,我更喜欢这样的叙述方式。之前我们总说西方有什么,我们也有,好多人就取笑。其实你正儿八经去看看,博尔赫斯的好多作品,跟唐以来的《酉阳杂俎》和《阅微草堂笔记》何其相似啊。欧洲的本雅明、伯恩哈德,他们的写作跟张岱的《夜航船》《陶庵梦忆》又何其相似。西方的文化大量涌入,我们马上就当成葵花宝典,认真端详我们古代写作的时间反而少了。其实相似的东西在中国古代一样存在。中国古代的诗歌影响了多少西方诗人,并且使之成为大师?相反我们对古代写作的研究是出问题的,尤其是写作者,80年代大门打开,先锋派一上路,马上就是西方的马尔克斯、加缪、卡夫卡……一大堆。那时候也挺正常,我们被憋坏了,憋急了。当我们在喘息的时候,吃汉堡已经填得太饱了,消化的时候也应该找找自己的东西了。 我因为从小酷爱写毛笔字,就爱抄杜甫、王维,发现里面有好玩的东西。自己又喜欢读笔记体的小说,那些神神怪怪的气象与审美,或多或少影响了我,所以我的诗歌精神还是比较靠近中国诗歌。
4.乌蒙山区的冒险
行李:除了你以外,昭通好像还出了不少作家,包括那位写《神史》的孙世祥。 在建工集团的时候,我走过怒江、澜沧江。建工集团下面有很多公司,有的修公路,有的修水库。修水库特别惨,都在荒山野岭里。还有天底下最难修的工程,你们根本想象不到,就是飞机场。丽江修机场的时候,我写过一篇通讯叫《丽江起飞》,把多少工人看哭掉了。飞机场跑道是所有建筑里要求最高的场地之一,所以浇混凝土的时候,哪怕一滴水也不能滴在上面,要钉很多木架子,铺上塑料布,把它遮起来。云南这种地方,一下雨就要刮风,刮风的时候,所有人要躺在塑料布上面压着,下雨的时候水就哗哗哗直接浇在人身上。到了冬天,丽江非常冷。如果混凝土浇筑下去冻坏了,还要全部打掉重新做。就要在旁边燃篝火,要一直等在那,让混凝土在温暖中凝结。那些工人有建筑学校毕业的人,还有一些就是直接从农村招工来的。原来还有个政策,老爸从建筑工地退休了,可以把儿子弄过来顶替他。 大前年,我写过一篇很长的怀念那段日子的散文。有一天我在家睡觉,忽然有一个人打电话过来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谁谁谁。我一下子想起来,是当年工地上的一个运转工,就是开搅拌机的。他说自己儿子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问我能不能帮一把。他儿子学新闻的,我立刻就答应了。后来他儿子上班之后,这个人就好像消失了,也没跟我联系。有一天忽然又来个电话,说一定要请我吃饭,他叫了很多人陪着。我就去了,一进去把我吓坏了,发现来的人全部是以前我写过的。后来我就问他,他说,我也不知道你跟谁熟,就跑到老干科去找了一些建筑报的合订本,把你写过的这些人一个一个去联系,终于联系到几个人。那些人见到我都好开心啊,那天大家都喝得大醉。 我得鲁迅文学奖那一年,第一个跑出来恭喜我的单位就是建工集团。当时那个总经理在香港出差,在新闻里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坏了,说,哎呀,我们建筑工人不仅可以得鲁班奖,还可以得鲁迅文学奖。都是这样的人啊,所以我才会在那待了13年。 5.地气与天气
行李:走过云南这么多地方,有没有特别喜欢的? 傣族是传统文化保持得最好的民族之一,每个村庄都有寺庙,有寺庙就意味着小孩生下来可以送到寺庙去学傣语。这个不得了,中国现在有不少双语学校,但是傣族早就知道用修建寺庙延续文化。 这里的人轻生重死,因为只有死,所有的画卷才会打开。生全部是苦难,有些小女孩生下来见过的惟一男人就是自己的哥哥或者父亲。一个小女孩很容易爱上自己的哥哥。有些男人生活在基诺山上,一辈子就没有女人可能跟他结成婚姻。他们有一种办法,找个巫师见证,说他要跟孔明山上的一个铁匠女神结婚,他的妻子在天国。两个人就正儿八经地举办一个婚礼。这里面有不靠谱的虚幻的幸福感在里面,还有多少悲伤。其实它是对应现实生活里的苦难,是想象中的婚姻,就像一个人喜欢画美女,喜欢一辈子。
行李:真是难以想象的人世与生活。 采访:程婉 封面照片:许云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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