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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水金:何为“天籁”?庄子对生命本质的思考

 轉附 2017-11-28

 真君与真宰:“怒者其谁邪”?

庄子之所以将“人”比作“天籁”,是因为“人”这东西,与其他牛马鸟禽之类的动物一样,都是造化所生之物。因此,“天籁”,便是“天”然所成之“籁”,是造物者最为奇妙的杰作,它不仅有“百骸九窍”而异于“牛马四足”之形体,更有各种是非不同的言论!因此,“天”之所成也,故曰“天”;自己发出各种不同的言论声音,无需外在的鼓吹者,故曰“籁”。合而言之,是为“天籁”。

五禽戏是模仿虎、鹿、熊、猿、鸟等五种动物的动作和神态编创的一套导引术

然而,庄子之所以将“人”比作“天籁”,除却“人”有不同于“牛马四足”的形体,异乎“人籁”与“地籁”各种不同音响之言论以外,庄子之所以称“人”为“天籁”,同时也流露出对“人”自身难以索解的困惑与茫然。故《齐物论》曰: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

人何以要生成这样一个“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的形体?这“百骸,九窍,六藏”,哪个部分最为重要?我应该与谁最为亲近?对它们都一视同仁吗?还是要对某个部分特别偏爱?或者一无所爱,它们不过就是一群奴仆“臣妾”?但奴仆“臣妾”们又如何能自己管理自己?可是,这形体的各个部分,何以配合得如此默契?是不是它们轮流作君主,发号司令,以支配其余?或者是在“百骸,九窍,六藏”之外,还有一个真正的“君主”存在?这是多么令人想不通也闹不明的事情啊!可它又千真万确地存在着。而且,这个形体一旦形成,也就终身无改,一直到死,既不少去点什么,也不多出点什么。并不象树木之类,砍去旧枝,还能发出新条,是“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者。

且也,人不仅有配合默契的器官与形体,还有各种是非不同的言论,更有各种无可名状的幻觉与映象、心理与情绪、性格与癖好。《齐物论》曰: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既然人都是大自然的造化,何以又如此千差万别!智大才赡者,游刃而有余;才智低浅者,拘拘于枝节。能说会道者,滔滔不绝,气焰灼人;拙于言辞者,出言琐碎,喋喋不休。是人之才智有高下,言语亦有优劣。这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又,晚间睡觉魂牵梦绕,形成许多幻觉;白天醒来感官开启,又与外物相接,形成许多映象。于是晚间的梦幻与白天的映象纠结于心,彼此冲突。所谓“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为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齐物论》),即是其例。是同一人也,觉醒之后与睡寐之时,其感觉又不一样。而且,要把这些樊然淆乱的幻觉与映象区别开来,有时还实在不太容易。它们棼然杂陈,漫无头绪;或者深藏不露,稍现即逝;或者盘根错节,繁密难分。至于惊恐忧惧,又人人皆有:轻则惴惴不安,重则失魂落魄。要是某人与某人,或者这群人与那群人互相争吵起来,可就又有好戏了。那首发难端的一方,揪住对方的不是,便猛然相攻,如同乱箭齐发,毫不留情;至于那被攻的一方,便压住阵脚,拼命为自己辩护,仿佛背诵盟约似的,众口一词,前后相践。是人之见亦各有是非,彼此争胜又如此。还有那冷酷的心肠,如同严冬肃杀,愿与他来往交接的人日见其少;那执着沉迷的性格,用九牛二虎之力,也难以让他回头;那守口如瓶,心机决不外露的家伙,又是如此地老于世故,深不可测。而那接近死亡的衰朽之心,却又怎么也不能激起丝毫的活力了。同样是人,何以又有如此截然不同的秉赋?同是一人之心,何以年轻时充满生机与活力;衰老时,却又死气沉沉,思缓而虑拙?至于情绪之不稳定,时而高兴,时而愤怒,时而悲伤,时而欢乐;时而焦虑,时而嗟叹,时而犹豫,时而坚执;时而轻浮躁进,时而摇荡恣睢,时而飞扬跋扈,时而忸怩作态。其翻云覆雨,反复无常,来去靡踪,就如“乐之出虚”,“蒸之成菌”,乍作乍止,旋生旋灭。总而言之,这些是非不同的言论与腔调,无可名状的幻觉与映象,千差万别的性格与癖好,千姿百态的心理与情绪,日夜在你眼前晃来晃去,彼伏此现,却又实在闹不清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闹不清,弄不明,就算了吧;算了也就算了吧,没必要为它们劳神费力了!总有一天,会有人弄清楚它们是如何产生的罢

然而,虽然人们不能解悟这些复杂多变的生命现象所由以产生的根源,但是,它们又是使人之所以为人的决定性因素。故《齐物论》曰: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

人的生命,就是由这些奇特的现象所构成的;没有这些生命现象,人也就不存在(“非彼无我”)!反之,没有人的存在,这些生命现象也不可能产生(“非我无所取”)。“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临近死亡的人,其生命即将消歇萎顿,这种灵动活泼的生命机能也永远不可能再度呈现。因此,只要是一个健全的人,便有这些复杂的生命现象;这些生命现象也不能脱离人而存在。然而:

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这道理可是人人明白的,也是人人都能接受的(“是亦近矣”);可是,人的这种灵动活泼的生命机能,这些复杂丰富的生命现象,不仅何由而产生我们不知道;由谁来指使,我们也同样不知道。仿佛应该有一个真正的主宰者(“真宰”)在支配人的这些生命现象;然而,我们却看不出它究竟在什么地方。就象那藏在幕后垂帘听政的母后,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号司令,调兵遣将,可外人就是看不到她的身影。因此,这个“真宰”,它必然存在着,但看不见!

可以说,这是《齐物论》中最难于理解,也最不易把握的段落。当今众贤,或以知识论的观点,生吞活剥;或以为庄子意在批评百家争鸣。因此,现行的各家注释与译解,将这段文字摆弄得十分晦涩难懂。然而,如果细心体会庄子的思想脉落,从庄子对生命现象的困惑与疑思着眼,则这段文字,却是如此文从字顺!它所描述的心理与情绪、幻觉与映象,性格与癖好等等精神现象,可谓丝丝入扣,条理分明。

依照《齐物论》原文,庄子对于“天籁”――“人”的生命现象的描述与思考,其顺序乃从内在的精神现象到外在的物质形体。这种行文顺序,是承接上文而来的。因子綦言“地籁”与“人籁”的鼓动者为“吹者”,“天籁”则是“咸其自取”,而不知“怒者其谁”,故先言精神现象,以与“怒者其谁”相衔接。而我们的叙述,以说明“天籁”的喻意入手,因而必须首先交待“百骸,九窍,六藏”之物质形体与“人籁”、“地籁”之窍穴的关系,故将庄子原文次序颠倒了。不过,这并不防碍对庄子的正确理解。

庄子对于生命现象的思考,由精神而形体,走过了一段十分艰难的探索历程。其探索的结果,则认为,无论是内在的精神活动还是外在的物质形体,它们都有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主宰者存在。就内在的精神现象而言,庄子曰: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就外在的物质形体而言,庄子曰:

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无论能不能“得其眹”,无论“求得其情与不得”,这个“真宰”,这个“真君”,都是存在的;虽“不见其形”,但“无益损乎其真”!“有情而无形”,“求得其情与不得”,“情”者,皆“实”也。值得注意的是,庄子认为统理形体的是“真君”,统理精神的则是“真宰”,二者并不同一,这个分别非常重要,下文将有详论,兹不赘述。

当代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先生

如此看来,所谓“天籁”,也有一个“怒者”,用冯友兰的话说,叫“发动者”。只不过“天籁”的“发动者”与“人籁”及“地籁”的“发动者”有所不同,“人籁”与“地籁”的“怒者”是外在于“比竹”与“众窍”的,而“天籁”的“怒者”,却是内在于它自身的,即“不得其眹”的“真宰”。然而,既然“人人说话,本出于天机之妙”,则人人皆为“天籁”。而“我”,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也必然是这样一个“天籁”!如果想要这个“籁”无声无息,无思无虑,无喜无忧,除非它寿终正寝;或者把它砸坏,毁掉;要不,就采取子綦的办法,把它“丧”掉!然而,人活着不是为了寿终正寝。况且,在寿终正寝之前,也还有一段时光要挨过。这“籁”也就仍然还得“籁”着。把它砸坏、毁掉罢,又太残忍,还很痛苦,确乎不是上策。看来,只有子綦的方法――“丧”,较为切实可行,既能活着,亦不用毁伤自己。不过,那“丧”的方法,也委实不太容易,而且最终能不能“丧”掉,也在未定之数。因此,在庄子的思想里程中,还有一段漫漫长路,他还得继续求索。不过,这是后话。

死亡:“形化,其心与之然”

庄子用“人籁”、“地籁”与“天籁”的比拟关系,把“人”之所以为“人”,或“人”之区别于非人的本质特征,作了十分巧妙,也是十分准确的界定。“人”与草木禽兽之最大不同,就是“人”有种种不同的精神活动,有思维,有情感,有个性,更重要的是,有自我意识。这就是庄子通过南郭子綦与颜成子游的问答,一步一步引导人们去思考领悟的生命的本质。

然而,庄子对人之生命本质的思考,并没有就此打住。精神的“真宰”也罢,肉体的“真君”也罢,“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劳心费神地去思索这些问题,不过是自寻烦恼。然而,有一种生命现象,无论你“求”与不“求”,“得”与“不得”,它决定了是存在的,那就是死亡!《齐物论》曰: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摩,其形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夫!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此句于文法为承上启下,既是结束“百骸,九窍,六藏”“其有真君”的论述,同时转向“其形化,其心与之然”之死亡现象的思考。

“不忘以待尽”之“忘”,当作“亡”,郭象注曰:“言性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终,而愚者抱愚以至死,岂有能中易其性者也!”成玄英疏亦曰:“是故形性一成,终不中途亡失,适可守其分内,待尽天年矣。”郭注“中易其性”,成疏“中途亡失”,都暗示着“忘”与“亡”通。至于郭、成二氏之释义,郭注从智愚之性说,是以“上智与下愚不移”解庄子,显然非庄子本意。成疏在“性”之前加上一“形”字,差为得之。然庄子此处不是讲“性”,而是讲“形”,谓“人”的形体一旦秉受于“天”,它就永远也不会改变,今之俗语所谓“生就的眉毛长就的相”,便是庄子这话的最好注脚。

妻子去世,庄子鼓盆而歌

不过,“人”的形体虽然生来便是如此,不会少点什么,也不会多点什么;但是,人一旦出于娘胎,就得与周围的世界打交道,就得“与物相刃相摩”,而且在不知不觉之中,一天天地很快便走向衰老,接近死亡。生命的匆忙疾速,如风驰电掣,不可思议;而且谁也无法阻挡迟暮与衰老的飞速而来。更何况在这短暂的人生之中,一辈子忙忙碌碌,又不见有所成就;一天到晚奔波劳累,也看不出有什么结果。然而,活着固然很累,死却更加让人伤心而且恐惧。好死不如赖活。可是人人又都得死!如果谁说“我不会死”,那不过是自欺欺人,有什么用呢?或者不过是说说而已,未必能当真。而且,所谓死亡,还不仅仅是肉体生命日益衰老而不断走向死亡,人的精神活力也逐渐衰竭枯萎,同样地一天天地走向死亡。庄子对于人的生命历程,作了十分痛苦的描述。他一则曰:“不亦悲乎!”再则曰:“可不哀邪!”三则曰:“可不谓大哀乎!”其悲伤与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肉体既要凋谢,精神也不能长存!人为什么不能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人为什么不能如木,披去繁枝,另生新条?难道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糊里糊涂地从生到死吗?人生就是这样毫无意义,毫无价值,“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这就是生命的轨辙,人生的必由之路吗?何以如此?人生的意义,生命的价值,究竟是什么?我是怎么也想不通的。是不是只有我自己想不明白,而有人已经想明白了呢?

由此可见,庄子对生命的本质,由生到死,作了全面系统的考察。虽然其考察的结果,令人如此沮丧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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