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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锋:《孟子》中的异端

 ayou808 2017-11-28

孟子曾经激烈地批评过墨子、杨朱、许行、告子的思想,把他们称为“异端”,和这些“异端”的辩论,构成《孟子》七篇中不可忽视的内容。关于孟子对待思想异己的“好辩”,人们常常觉得孟夫子过于慷慨激昂,缺乏宽容气质,甚至有思想专制之嫌。笔者研究《孟子》有年,认为这种看法不无再商榷的必要。那么,孟子心目中的异端究竟是什么?孟子对异端为什么好辩,用“霸气”来评价孟子的人格气质是否准确?本文拟就这些问题谈谈自己的浅见。

何谓异端?孟子是“愿学孔子”、服膺“仁道”的,所以,他心目中的异端就是在思想理论上反对“仁道”的人,是“仁道”的怀疑者、解构者、颠覆者,是“仁者”的论敌。这就决定了异端既不是孟子所教化的俗人、也不是孟子所蔑视的小人、更不是孟子所哀叹的“妄人”,他们是一群非常独特的对手。

首先,孟子不认为异端是俗人。俗人对“仁道”还是有基本的认同的,他们可能会见利忘义,但他们或是出于物质的匮乏而不能兼顾、或是由于意志的薄弱而陷溺其心。也就是说,一旦晓之以义、坦言责善时,他们往往面红耳赤、沉默不语以表明良心的发现;而异端正相反,虽然他们行为上也往往循规蹈矩、无可指摘,但在理论的离经叛道上却是振振有辞、而且引以为荣。

其次,孟子不认为异端是小人。小人从内心深处对仁义是不屑一顾的,但他们知道道义是一种通行的舆论尺度、主流的话语系统,因此,小人的薄情和寡义轻易不形于色,表面上还要“假借仁义”;而异端的居心往往是良善的,在生活中也是重情重义的,但他们一到理论上就反其道而行,而且一定要四处宣扬,唯恐天下不知。

最后,孟子不认为异端是“妄人”。所谓妄人就是“周处”式的蛮夫莽汉,他们的“横逆”虽然也是公开的,但毕竟登不上大雅之堂;而异端却是些文化精英、一表人物,异端思想也往往作得精致堂皇。

这就是说,孟子心目中的异端在反对“仁道”这一点上,既有俗人自为的行动,也有小人自觉的思想,又有妄人公开的表示,还有他们三者不具备的精致理论,可以说,异端集反仁道之大成,是反仁道的最高表现形式。

那么,孟子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待异端呢?先看孟子的一段精彩文章: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民无所定,……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民无所安息,……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天下大悦。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怠,孔子之道不着,……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跛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对待居心并不叵测的异端,孟子总的态度是“好辩”,也就是当仁不让地公开挑战,而且不是斯斯文文的冷战、恰恰是唇枪舌剑的热战;其激烈程度、情感幅度的的确确弥漫着一股火药味,甚至在语言使用上也充斥着“齐东野人之语”,“南蛮  舌之人”这样的攻击性,一幅截断众流、不容置辩的架势,绝无妥协调和的余地、绝无兼容互补的表示,必欲完全驳倒以后快、彻底清算而罢休。在这里,我们看不到“愿学孔子”的孟子身上半点的儒雅和平和,只看到一个充满霸气的斗士。

 

其实,激烈并不是孟子所欣赏的士君子人格,别忘了“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这句话,孟子把这句话前后说了两次。这就使我们不得不追问:为什么孟子“好辩”呢?他的“不得已”是什么呢?

首先要明确的一点是,孟子这种“好辩”的态度对事不对人,他主要对异端的思想,而不是对异端本人心存恐惧。他为什么恐惧异端的思想呢?从“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这句话可以看出,孟子已经认识到当一种关乎社会人文的思想还停留于观念形态时,不会造成什么实际后果,但一种思想总是力图超越批判的武器,而要力争获得主流意识形态的地位;也就是说,一种思想必是一幕政治的前奏曲,一种反仁道的理论必是一幕反仁道的实践的开场白。而孟子已经预见到,这种由“作于其心”而至“作于其事”的实践将必然“害于其事”进而“害于其政”,孟子认定那将是一幅“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的惨不忍睹的图景,他实在不愿看到一群无知的民众浑然不觉地走向那样一个恐怖时代。正是目睹日渐泛滥的“处士横议”,孟子“吾为此惧”的情感不断加剧,有着深切现世关怀的他怎么可能持一付不慌不忙、等闲视之的态度呢?当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在为一个门派的座次而争,而是在为人类的“生存还是毁灭”而争时,他还哪里来得及兼顾雅量和风度呢?于是,他按捺不住激情,迫不得已地把激烈带进了他的思想、言谈乃至人格。

 其次,这种“好辩”的态度还源于孟子意识到异端思想虽然似是而非,但却有极大的诱惑力。异端没有俗人的卑微、小人的委琐、妄人的粗野,异端是一群天马行空的人物、一批豪放不羁的俊杰;异端思想有惶惶的著作、深邃的理论、缜密的论证、雄辨的语言、天才的譬喻、华丽的文采;异端总是究其一点、一孔、一管、一曲而不顾大体,不考虑通盘。因此,异端走偏锋之后的格外深刻,把某一点发挥到极至时的思想震撼力,突破一种思维定势后的耳目一新,颠覆一种常识后的惊世骇俗,以及异端拍案叫绝的比喻、汪洋恣肆的想象、气势恢宏的论辩、悬河泻水的语言气势,都是在老成持重的学说中根本找不到的。因此,那些不屑作小人、不甘作庸人、不愿作妄人的人对异端均没有第一印象的恶感,反而有一种相见恨晚的亲和力。于是,他们往往鬼使神差地解除了理性的警惕,而不再对异端的核心理念盘根究底了,尤其是阅人不多、涉世不深的文化青年没有不见异思迁、成为异端信徒的。结果导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一时甚嚣尘上,几成意识形态。

然而孟子坚信异端终究不能终极地安妥灵魂,异端之“道”往往只可坐而论、不能起而行;它就像一个流连忘返的驿站,但成为不了人们安身立命的家;甚至还可以说它是百川,但不是最终归向的大海。也就是说,它可以是思想的一个过程、一段异彩、一种补充,但不能成其为归宿。近代的梁启超先生也这样评价过以新奇而著称的理论:“那些奇论,我也承认他们有相当的功用,但要知道,药到底是药,不能拿来当饭吃”。本来孟子可以冷眼旁观,让人们试验尝试够了,再痛定思痛,明白什么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东西。但情况往往是当人们从空花泡影中醒来时,已经创巨痛深、积重难返了。孟子实在不想眼睁睁地任其试验,因此,他变得寝食不安、坐卧不宁,宁愿牺牲“不虞之誉”、忍受“求全之毁”、承担好辩的误解、背上霸气的骂名,也要大喝一声。

“好辩”的气质往往失之于感情用事,意气用事,孟子清醒地知道思想的较量不能单靠一腔“浩然之气”,最终服人的还是“理”本身;大而无当地上纲上线是驳不倒异端的,必须能够洞幽灼微、条分缕析,进行不厌其详、不厌其烦、不厌其细的辩难,这就需要极高的逻辑水平、思维水平、语言水平了,而孟子恰恰是以实实在在的全面素养、而不仅仅是靠意气和感情的锋芒来为“大道之行”开辟道路的,这就是孟子好辩的另一个条件:“我知言”。从“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中可以看出,孟子不仅是捍卫道学的仁者,而且也是辩名析理的智者,恐怕未必像诸如蔡元培先生所理解的“是一雄伟的辩论家,而非一沉静的研究家”。

千年以后的今天,我们如何评价孟子的态度呢?许多人不大赞同孟子对异端的口诛笔伐,认为这种定于一尊的态度会导致思想自由的丧失。其实,这种评价是不会让九泉之下的孟夫子心服的,孟子并不是反对“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原则,要知道,孟子对墨子、杨朱、许行、告子四人的批评并不是对四家的一概否定,对墨子他就只反对其“兼爱”思想。可见,把孟子解读为思想的专制者是轻率的,孟子真正的用意是在关注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思想自由有哪些不可逾越的界限。孟子的界限是“仁”, 仁代表着仁爱、和平、宽容、温和的气质和精神;反对仁的思想当然没有和而不同的余地,所以,反对仁爱、和平、宽容、温和的思想自然没有求同存异的可能。而孟子认为异端思想恰恰就是代表不仁、斗争、极端、残酷的气质和精神,恰恰是在扼杀仁爱、和平、温和、宽容这些美好的价值,君子如何可能和他们兼容呢?也就是说,孟子只是对霸气哲学才霸气、对极端哲学才极端、对激烈哲学才激烈、对斗争哲学才斗争。 恰恰是孟子的激烈,不但没有扼杀自由,反而保卫了自由真正的平台——仁爱、和平、中道;反之,孟子要是不激烈,不但成全不了自由,反而滋生了不自由的土壤——私利、斗争、极端。恐怕,这才是孟子态度激烈的真用心,这才是对孟子不宽容异端的真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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