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房子,就该有窗。没有窗的房子我没有见过,大约别的人也没有见过吧? 无论江南的粉墙黛瓦,还是北方的红墙黄瓦,那大大小小形式各异的窗子总使房子透着一股活气,一股灵气。 房子是洞穴的延伸,窗是房子的延伸。我一直怀疑房子首先是男人建造的,而窗是女人后来发明的产物。 窗以明透为先。早晨或是黄昏掇条凳子泡一杯茶倚坐窗前,吸一口从窗隙里钻进的带有泥土气息的空气,是一件很惬意的事。若有兴致,你可以向着阳光透进来的方向观察一下小草哪一天发芽了,燕子何时归来,那檐下的榴树为什么就忽然红了呢;也可以顺着声音要用眼睛挖出草丛下蜜恋歌唱的蟋蟀;或者侧耳倾听,听细雨听梧桐叶听雪花悄然飘落的声音 ……这则更是有雅趣的事。足不出户,能周游四季,又免了烈日风雨之苦,对于缺乏经济基础又好漫游的人而言实在是再经济不过的了。 这是窗子对于感官的慰藉。不过即使在不同的国度里,窗子似乎一例要沾染上那么点暧昧的情调。这一点可 其实在中国的诗词里,窗子常披上一层相思的外衣。 窗外的闲月 紧恋着窗内蜜也似的相思。 相思都恼了, 她还涎着脸儿在墙上相窥。
回头月也恼了,
一抽身儿就没了。 月倒没了;
相思倒觉得舍不得了。 窗内相思窗外闲月,到底谁惹着谁了呢?言辞间天真烂漫,直是初恋的豆蔻女子的相思。而: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户。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则是有理智的男子的相思了。可不是,女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子,往往比风景更美,更吸引人,忘景观人,顾此失彼,把邂逅之遇当作有缘相逢,因而将目光一直跟踪到人家的窗下,却不去说破它,独自熬煎着单方面的相思,活脱脱一个痴心的多情种。 此时窗口还是那窗口么?恍然成了一束红线拴住了那人,拴住了那景,拴住了那情…… 不过说也奇怪,在古代能以泪革面,倚窗而思的多是女人。“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想见一女子晓妆初罢,倚楼偎窗望归人,“过尽”一词直将思念之苦从肝肠中掏了出来,声情绵渺,真是徒唤奈何!但哀而不伤,这是情人的相思;“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无窗怎闻鸟啼,不怀人,鸟又何能唤醒沉睡?相思里蕴含浓浓的挂念与凄苦,这是征妇的相思;“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想象生命如满地残花,能共与摘花的人早杳然仙去,无依无靠的孤独似无边的黑暗充斥天地间,内心的绝望令人心痛,这是弃妇的相思。像男儿如李商隐言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在异乡直诉怀念窗下待归的妻子,这种情感是很少见的。我想这可能是诗人穷途末路时,才感觉家才是唯一的港湾,如若人生得意,何能如此。如“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的姜白石岂不为证?再如宋朝名臣寇准摆宴,席间尝赠歌妓一束绫,妓意未足,寇之妾茜桃作诗云:“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何事意嫌轻。不知织女寒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看看,此时妻在何处,相思在何处?而晋朝窦滔镇守襄阳,携宠妾赴任,断其妻音信,待其妻苏惠作回文诗,方回心转意,真喜耶,悲耶? 细究起来,原因是多种的。例如古代礼法要求女子不得抛头露面,闺房厅堂太过狭仄,空间小了;从一而终的观念根深蒂固,思念的人唯一了,情感必然单纯而浓郁,女人不倚窗而思,更有何事?男人要做事,要出游,谋的是生活资本;可娶妾,可狎妓,图的是风流快活,天地宽了,感情杂了,滥了,倒不知相思为何物了。也许当后院的人正卷起一帘幽梦时,他还在某渡口逢场作戏赠伊一支柳呢。相思呢,还是留给女人吧。 帘中谁个泪不干,江水无边是侬愁 于是,一扇小小的窗子就将有限的空间和无限的情思勾连起来。 不知当初造窗子以供阳光空气溜进的人料想到否? 不知而今一日不见,手机可拷上几十遍的男女还能记得那小小的窗子里曾发生过多少的故事,浸染出多少哀婉别致的诗词? 待此时,徘徊心头的是两扇破旧的木窗,窗下是一簇红如焰火的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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