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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有草人

 王怼怼ya 2017-12-01


作者有话说:灵感来自于……冬虫夏草……想起小时候在路边看到药店晒着一簸箕的冬虫夏草,金色的阳光洒在上面,那些草啊虫啊仿佛都活了起来。好吃!

编辑推荐:几经反转的结局,欲语还休的情谊,很动人。

逑安睁眼时,望见朦朦胧胧的一方蓝,比师兄原陆烧制的宝蓝瓷瓶还晃人眼,耳边是哗啦啦的溪流声,她在这声音中不知睡了多久。她觉喉中干痒,咳了一声,眼前又出现一张清隽的脸,长眉如弓身的细蛇般一挑,声音带着笑意:“活了,不想今日捡了个水灵的姑娘。”

逑安看清蹲在身旁的是个穿浅青色长袍的少年,便微微开口哑着声讨水喝。少年将水壶递到她嘴边,她仰起头,咕噜咕噜喝得满脸满衣领都湿透。

少年摇了摇水壶:“水牛似的,真能喝。”

逑安挣扎着爬起来。少年身后一匹骏马,马上一张朱红的弓、一壶箭,原来是进山打猎的。

“一个姑娘家晕在荒山中,是被盗匪劫来的?”

逑安摇摇头,伸手摇摇一指:“我原住在那山头,与师父师兄相依为命。山上清寂无趣,我瞒着他二人偷偷下山,却迷了路。”

少年直勾勾地看她,山风把他的衣裳吹动,淡淡的香气钻进逑安鼻中。她重重打了个喷嚏,随后退了几步故意柔柔弱弱地问:“郎君这样瞧我,是觉着我貌美,想趁荒野无人干禽兽不如之事?”

少年移开目光,逑安看到他似乎翻了个白眼。

逑安扯住他一段袖,冰凉柔滑的丝绸被她握出群山叠嶂般的褶皱来。她咧开嘴笑:“我觉着郎君貌美,可否带我离开这无人荒野……哎,郎君你等等我!”

少年抽回袖子翻身上马,俯身伸出手来:“山野粗人不知廉耻为何物,敢这般调戏陌生男子,同乘一骑想必你也会欣然接受吧。”

逑安把手放在他掌中,拼命点头:“接受接受,郎君你真是顶心善的好人。”

几日后两人混熟,宁献随提起当日情景,捧着盏茶幽幽叹气。那叹气声像茶盏中冒出的缕缕白气,慢腾腾地飘到逑安面前,她鼓着嘴一吹,就全吹散了。

“当日若我真不怀好意,在那山中对你做了禽兽之事,你可会哭着去跳江?”

“不会啊。”逑安甜甜地笑道,“我衣袖里藏着师父制的二十八种毒,随便哪一种都能叫你命丧当场。当时我已经盘算好了,用最毒的药弄瞎你的眼,等你没了哀嚎声彻底断气,我便抢了你的马和干粮自己寻路出山。”

宁献随又叹气道:“姑娘家家,心怎的这样坏?”

逑安不答他。正值盛夏,窗外树木青翠郁郁,枝头落了一对鸟儿不要嗓子似的叫,宁献随转过头去看,逑安抬眼瞥见他的侧脸,一愣,呆呆地凝视。

好半晌后,她一拍桌子激动地喊:“我见过你!难怪觉得面熟!”

宁献随被她吓得手一抖,半盏热茶泼在衣上。他放下茶盏抖去袖上的茶水,没有看逑安。

逑安挥着双手比画:“大概五年前,我这么高,师兄将你从山涧中背回来,你病了大半年,一直在山里养伤。师父一向不许我见人,我偷偷给你送过几次果子。那时你总爱歪躺在榻上看窗外的云月草木,旁人去了,你也鲜少转过脸来。”说着探过身子拍拍他的肩,“都长这么大了啊。”

宁献随的脸色不大好看。逑安比他还小几岁,做出这么一脸老成的样子,让人很想按在地上揍一顿……

逑安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不满,自顾自地回忆往事:“山里常有旅客或迷路的人来,大多休息几日便离去,你是住得最久的一个。若我没记错,当时你也是进山打猎,和家仆走散后在山林间转了好几天,最后倒在瘴气中。师兄说,你身子本来就弱,受了瘴气得慢慢调理,便留你住下了。”

因他住得久,逑安得以多见他几次。师父和师兄待她极好,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将她养大,但从不让她接触外头来的那些人,即使是同龄的小姑娘。她与师父住在山上,师兄和来客住在山腰,秋天果子成熟时,满山都是一树一树红橙黄紫,她提了竹篮到处跑,路过半山的竹屋子,望见屋前站了个披头散发穿白衣的人,以为又是师兄救回来的小姐姐,便挎着竹篮跑过去。

她笑盈盈地喊了句“姐姐”,摸出个大果子刚要递过去,那人闻声回头,娘啊是个男的,是个脸白得像鬼的男的。

想起初见情形,逑安笑出了声。宁献随瞥她一眼,淡淡地道:“那半年,多亏你师门的照顾。”

逑安却听不出丝毫的谢意。

宁府引水凿湖,一条条交错的水流把高墙之内的土地切成一块一块,站在高阁俯瞰,整座府邸似被一张硕大的网兜着,铺了青褐色瓦的屋子是一条条鱼,不会挣扎,只是静静地躺着。水流声如柔软的轻纱包裹住宁府,走到哪儿,耳边都是哗哗哗。

起初,逑安总是被这恼人的水声吵得睡不着觉。

窗子缀着好几颗星,一闪一闪,逑安瞪着那些星,眼睛一眨一眨,愈发没睡意。因失眠心里烦闷,她索性披衣出门吹夜风。

水中有鱼,她提了灯笼顺着水流一路走去,低头认真地数:“五六七条……八条……九……”

数到二十时,她遇上了宁献随。

宁献随站在岸上,微微俯身往水里扔了把鱼食,星光落在他的身上,星子在他脚下的水中,他成了天河边淡漠俊朗的神明。逑安见过的人不多,但笃定宁家郎君是顶好看的男子,再遇上千人万人,怕只会越来越觉得他这副皮囊不可多得。

宁郎君没有回头看她,却分明知道她来了:“大半夜不睡,跑河边来数鱼。”

逑安走近他,瞧了瞧争食的鱼儿:“大半夜不睡,跑河边来喂鱼。”

大抵能扯的話只有这么一句,说完便两相沉默了。

逑安蹲下身跪在泥土里,弯腰伸手去捞鱼,滑溜溜的小鱼儿从她手心摇摆着尾巴游走,痒痒的。她又探身去抓另一条。

“宁献随。”她忽然开口,“你很快便要行冠礼了吧。”

“嗯。”宁献随一直盯着她,眼神意味不明,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听说府上闹鬼,那鬼专吃少女鲜活的心肺,因而没人敢嫁进来。”

“是。”

“我也不好一直在你家白吃白喝,不如明年帮你驱鬼吧。”她收回手,甩了甩,“明年三月我就十六了。”

宁献随终于回神,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般嗤道:“你就不怕未到明年,那鬼先吃了你的心肺?”

逑安沉默了半晌,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信鬼神之说吗?”

“不信。”

“我以前也不信。”她拍拍衣裳站起来,笑道,“看样子你也不信我能驱鬼。不如这样,為抵我的食宿花销,你家缺什么,厨娘、马夫、浣衣女,我都可以暂且顶上。”她装着认真地想了一想,又说,“你父母已亡,不如我勉为其难当你爹吧。”

“山中人本淳朴,你却这般蛮,且,”宁献随继续撒他的鱼食,“且,十分不要脸。”

逑安笑嘻嘻:“我不是山中人,是山中妖,妖和人不同。”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师父常夸我乖巧伶俐。”

“乖巧?你师父瞎了吗?”

“对,”逑安点点头,“瞎了。我师父制药配毒皆是个中好手,可惜是个瞎子。”

宁献随没搭话。逑安转而对着水里抢食的鱼聊天:“师父瞎得奇怪,有光时不能视物,周遭越暗看东西反而越清晰。白日她都躲在挂了厚厚帷布的屋子里,没有星月的夜晚她才敢踏出门。她极疼爱我,师兄也极疼爱我……”

许久后,宁献随听到了低低的呜咽声。鱼群吃完食,心满意足地散去,水中星辰悠悠晃晃,和着逑安一抽一抽的哭声,浮在水面摇脑袋。宁献随问她:“想家了?”

“想。”

“我明日遣人送你回去?”

“不要。”逑安吸吸鼻子,重复道,“不要。”她抹抹眼睛,眼里有映着灯火的莹润泪光,有思家的悲切,还有一闪而过的恐惧。她盯着宁献随,“我不做你爹,当你儿都行,只求别把我送回去。”

宁献随笑了:“你这没心没肺的,大概东院那只鬼也奈何你不得。”

闹鬼之事,要从宁献随兄长宁泛常的一段孽缘说起。

十年前,宁泛常和今日的宁献随一般,是个俊美少年郎,城中爱慕他的女子能排满一条长街。那会儿宁家还不闹鬼,怀揣着当宁夫人梦想的姑娘们爬墙、拦车、丢花、扔果子、投香囊,宁大公子的日子过得充满无常和惊喜。追慕者众,其中最让宁泛常动心的,是一名医女。

宁老夫人常年卧床,全靠一碗碗黑乎乎的药吊着口气。入冬后下了几场大雪,老夫人是个能诗会画的才女,望着窗外皑皑积雪一时心血来潮,非要踏雪赏梅。她在丫鬟的搀扶下裹着厚厚的狐裘逛了圈园子,次日便不好了,气若游丝,奄奄一息。请了许多医者,都说好不了,宁家人便排排跪在老夫人榻前哭。

红袄白裙的医女敲开宁府朱门,点名要见宁泛常,宁泛常听说是游历四方的医者,兴许有些本事,便见了。医女仔仔细细将他瞧了又瞧,叹道:“郎君艳绝,名不虚传,可惜丧气太重。”

原来她本意是慕名来看宁泛常,不是来治病救人的。

但既然来了,宁泛常不能让她饱了眼福便走,央她给母亲治病。医女看过之后,愁眉不展:“非药石能治。老夫人是被妖物缠上了。”

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宁泛常又央她驱妖。医女不仅习医术,还学过点术法,望着宁泛常那张白净英俊的脸,笑着答应了。老夫人捡回了命,但仍需调养,医女仁心,在宁府久住医治老人家,一来二去,和宁泛常看上了眼。

幸而当年宁献随不过十岁,否则万一他也看上医女,便是一出浇满淋漓狗血的戏。

“之后呢?”逑安抓了把果仁塞到大娘手里,大娘慢腾腾笑眯眯地嚼着果仁,继续道,“之后呀,医女被大公子和猗娘,”特意压低声,“害死了。”

“啊?”这转折来得太快,逑安有些跟不上。

“猗娘是太守独女,生得美艳娇丽,求者不知几何,她偏看中了大公子。大公子本不愿负医女,可某日无意间撞到医女抱着一段不及腰高的朽木哼歌轻哄,那木头竟生出枝丫和医女戏耍,发出孩童般的咯咯笑声。大公子吓破了胆,医女竟还问他,自己几次三番从鬼差手中救回人命,已获罪于神,难有子嗣,不知大公子可愿和她一道把那树妖当亲生儿抚养大。”想起那情景,大娘抖了抖,“拿妖当亲生儿,真真吓人。大公子为摆脱医女,应了太守独女的亲事,没多久便拜了天地高堂做了夫妻。医女怨愤,化成厉鬼,吞了老夫人的魂魄,还害了大公子半条命。”

要问为何只是半条,大公子至今还在东院不死不活地躺着,许是厉鬼究竟念旧情,没下狠手。此后,宁府便出现了一只专吃女子心肺的鬼,闹得人心惶惶,还误了宁献随终身大事。

经历这许多事,宁献随依旧不信鬼神,逑安敬他的顽固和死脑筋。

她说要去东院探探究竟,宁献随一点也不担心她被厉鬼掏了心肺,点头允了。

逑安在东院没见到鬼,倒见到个比鬼可怖的女子。

她将东院逛了个遍,也没看到半只鬼。因惧怕闹鬼谣言,下人大多不愿到这儿来,院子死寂,连草木都蔫蔫的毫无生气。在一棵即将枯死的树下,逑安见到个披头散发穿白衣的人,个子高挑,端了盆水缓缓地走着。逑安想起当年初见宁献随,也是这么个楚楚可怜的背影。

有了当年的教训,逑安不敢乱喊“小姐姐”,也不好断定对方是个男子,便轻咳一声。那人果然回过脸来,娘哎,比当年的宁献随还苍白,而且眼圈红黑,双眼下的皮似要垂到地上去。

东院就算原先有鬼,也早就都被吓跑了吧。

那女子笑时,总算像个人,声音清冷:“你是逑安吧,献随提过你。”见逑安面带疑惑,又道,“我是猗娘,宁泛常的夫人。”

逑安恍然大悟,但随即生出更多困惑,那些困惑云雾般笼住她的脑子。猗娘不是个绝世美人吗,为何这副模样?

为了找鬼,逑安被带到宁泛常的屋子里。窗边一张榻,日光恰停在榻边,瓶中花随着无数飞舞的微尘摇头晃脑,猗娘拿巾子沾了水,细心地给榻上人擦脸,眉眼都是温柔的笑意:“阿常,这个姑娘来帮我们驱鬼。”

宁泛常睡了十年,容颜未改,而猗娘憔悴无形,不过二十来岁,鬓边已生出缕缕白发。

“十年来,都是你一个人照顾他?”

猗娘笑了:“旁人多怕鬼,不敢靠近阿常。有时想想,那鬼要是也掏了我的心肺吃该多好,我便能去阎王面前理论,帮阿常把另一半魂魄讨回来。”

逑安走到榻边,探了探宁泛常的鼻息,又握住他冰凉的手掌想探魂。一股陌生的熟悉感蹭上她的心头,她惊诧不已,脑中一片白光中似要想起什么,最终白光化煙轻飘飘地散去,她什么也没记起。

而一向无知觉的宁泛常,手指竟微微曲起。逑安不知为何心慌得厉害,忙松了手。

“如何了?”猗娘问。

逑安摸一把冷汗,拍拍胸口说:“非鬼怪所为,他是中毒了。”

十月初二,宁献随邀逑安一同外出游玩,逑安想想自己“因贪玩瞒师门私自下山”的设定,不怎么情愿地答应了。

宁献随爱水,游玩地点定在了屿江。那日风大,木船随波起伏摇晃,逑安头晕眼花地趴在案上,在心里扎宁献随的小人。

“晕船?”宁献随关心地递过一杯热茶。

逑安有气无力地问:“你属鱼还是虾?”

宁献随表示不解。

“没见过这么好水的。”

宁献随在她身边坐下,道:“我属龙。”

“哦,难怪。”逑安侧脸压在手背上,望着远处的层层青山,啊,群山调皮,忽上忽下在跳舞呢。

“这生肖很适合我。”宁献随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循着逑安的目光也去看绵绵山峦,“正巧我是个聋子。”

逑安转过脸来,右侧脸颊因压得久留了红红的印子,黑亮的眼转动着打量身边人。片刻后,她骂了句:“傻子宁献随。”

“我若是傻子,你便是无可救药的蠢物。”

逑安腾地坐直了身子,瞪他。

“幸好我不是傻子。”宁献随笑得开怀,“可惜你依旧是个蠢物。”

“耳朵好使着呢,聋个鬼。”

逑安正要趴下,宁献随忽而抬手捂住她的耳,捂得很紧,有些疼。他问:“听得到吗?”

逑安挣脱开,揉揉发热的耳根:“听得到!不过你的说话声很小,淹没在哗啦啦的流水一般的声音中。”

“我若不借助水声,是听不见的。五年前从山上回来,便得了这怪病。”

难怪宁府引了那么多的水。逑安觉得他可怜,安慰道:“明年三月,我满十六,即使从小不习妖法,因这妖身也能有些通阴阳的法力,届时帮你解兄长的毒,再设法治好你这怪病,以报你收留我的恩情。”

宁献随一点也不领情,晃晃茶杯,笑道:“我不信鬼神。”

“你的嫂嫂倒是笃信鬼神之说。”逑安双手托腮道,“她是个可敬可佩的女子。”

宁献随的神情如杯中温茶,柔软温暖中带着淡淡的涩,嗓子刚浇过清茶,声音要滴水般:“猗娘很好。”

他说这话时,江上起了阵大风,呼啦啦把案上的果子吹得滚落在地。宁献随弯腰要拾,一把剑破风而来,刺破鲜红的果子钉入船板。

他慢悠悠地抬眼,见船头站着个束发蓝衣的故人,拧眉冷冰冰地看他。风大浪急,船摇得几乎要翻,那人身形却稳如磐石,一动不动。

“师兄!”逑安拍案而起,一个浪打来,船一颠,她被摔坐下,气势顿灭。

“随我回山。”她的师兄原陆缓步走来,拔出剑搁在宁献随脖子上,却一直看着逑安,语气像在哄小女孩似的轻柔。

逑安扶着案,脸色惨白,冷笑道:“师兄自小疼我,这句劝我送死的话,也说得和蔼慈爱。”

原陆一手执剑,一手捏了捏眉心,似是十分烦闷担忧:“师父说了,逑安比神药仙丹都重要,十年师徒情谊,她哪里舍得要你的命去制药?”

“瑶池藤,其实并非长在瑶池的仙草,虽能制成仙丹神药,却不能以黑泥白水养之,须种在妖体内,吸髓食血,十年方能长成。”逑安从袖中掏出本泛黄掉页的册子,甩到原陆身上,“瑶池藤该如何看护养育,师父在上面写得清楚,师兄不妨看看?”

原陆和她对视许久,末了,长长地叹气,收剑回鞘,闭眼道:“你不信师父,不信我。”

“你们骗我十年,我如何信?”

她的师兄,轻功无双。闻言,他迎风如鸟翩翩而去,消失在江烟之中。

逑安刚跨出府门,宁献随闻讯急忙追了上来,扯了她的袖喘气问:“说好的明年替我兄长解毒、为我治病,你要食言?”

逑安很苦恼地挠挠头:“我要命。你知晓我的身份了,我不能继续待在这儿。”

“身份?一只妖?”宁献随露出有些难以置信的神情,“你们整个师门,都爱臆想?又或者都不是人,一个个皆是修为高深的戏精?”

“十年前师父在荒山将初初化作人形的我捡了回去,把瑶池藤种到我体内,为的是制神药救她情郎。若我没猜错,她便是与你兄长相恋的医女,那本册子是她落在东院早已荒废的屋子中的。后因你兄长负心,师父下毒害之,害完又后悔了。十年来她与师兄事事顺着我的意,并非因为疼爱我,只因瑶池藤与我一体,我过得越舒心欢喜,瑶池藤长得越好。若不是那日撞到她和师兄因如何熬煮我而争执,我怕是到死都难知真相。”说着,逑安被拉住的袖子动了动,她藏在袖中的手捏住一包药粉,宁献随若起歹念,就喂他吃药粉毒死他!

宁献随将手握得更紧:“这和你待在宁家有何关系?毒害兄长的不是你,况且兄长如今这模样,也没法找你报仇。”

逑安奇道:“你不想要瑶池藤?”

宁献随亦奇道:“我要它作甚?”

“解毒治病……”

“明年三月,你妖身养成,这两件事都会帮我做的吧?”宁献随见逑安点头,好笑道,“那我为何要罔顾你的性命,取那什么瑶池藤?”

逑安呼出一口气,夺回袖子:“傻子宁献随。”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天傍晚,宁家的晚饭还在锅里煮着,逑安狼狈地回来了,抱着宁献随的手臂哭道:“宁大善人,我不走了,城里有好几个修行者要抢我的瑶池藤。我留在宁府,三月之前让我留在这,府上缺什么,厨娘、花匠、喂猪婆,我都能干!”

宁献随嫌弃地看着衣袖上晶莹的液体,揶揄道:“宁府什么也不缺,就缺个二夫人。”

逑安的哭嚎登时刹住了。

“可惜你配不上我。”宁献随笑道。

宁府养猪的是个壮汉,养出的猪个个和他一般肥壮。逑安常跑去猪圈,看着圆滚滚的猪儿们发呆。

宁献随闲暇时会来寻她,臭味让他远远掩鼻止步,两道眉几乎打结:“你怕是只猪妖吧?”

逑安难得没有和他拌嘴,只是深深地叹气,又深深吸口猪圈独有的味道:“不是,但我看着它们,觉得很亲切。”她指了指横七竖八随意躺着的粉皮猪,“被人好吃好喝地养着伺候着,每日过得惬意舒适,殊不知这样的好日子都是为了死、为了被吃掉。我也是一只被养在山上的野猪,不过凑巧听到他们为如何烹调我起争执,才惶恐惊惧地滚下山逃命来。”

几天后,逑安发现猪圈空空,忙跑去找宁献随:“猪呢?”

“放了。”

“放……了?”

“好吃好喝被伺候着,结局不一定就是死。”宁献随似乎在暗示她什么。

逑安心一颤眼一热,巴巴地望他:“宁大善人。”

“嗯?”

“我真喜欢你。”

宁献随翻白眼道:“你配不上我。”

逑安拉了椅子坐下,木椅很高,她的腿晃啊晃:“师父师兄不会善罢甘休,那些知晓瑶池藤的人也不会轻易放过我。就算我万幸万万幸躲过了他们,也逃不过体内的瑶池藤,它不停地长,直至有一天将我吞食干净。”说着抬手撩起额前的碎发,凑到宁献随面前,“看,我的眉毛已经绿了。”

宁献随的手指压住她的眉头,缓缓往眉尾移动,宽大的袖子在逑安面前摆动。逑安忽而拉住他的手,哇的一声哭出来。她怕死,怕极了。师父师兄为何这么狠的心?

“别哭了。”宁献随低声道,“我帮你把眉毛拔光就好了。”

逑安一怒,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牙印很深,宁献随把手又伸过来,逑安以为他要打人,谁知他只是把手背的口水擦到逑安的衣上。

“傻子宁献随。”她带着哭腔说。

明年三月一过,趁着春意浓郁,睡了宁献随,而后独自去寻访仙人,问问他的怪病怎么治、宁泛常怎么救、瑶池藤怎么除。诸事妥当后,回宁府与宁献随成亲,若他不肯娶,便找个灵秀的山当个山大王。逑安原是这样打算的。

她的长发渐渐泛青色,指甲也像长了苔藓般绿绿的,宁献随见她愁眉不展,主动献计:“我让人多买点墨,你喝些墨汁,兴许就黑回去了。”

逑安“呸”了一声。

冬日很快过完,春风吹出枝头有星星点点的嫩绿。不知为何,逑安心里愈发忐忑,且整夜整夜地失眠,于是每晚都像只游魂提着灯在河边游荡。有时她遇到喂鱼的宁献随,和他瞎扯几句,天很快就亮了。

二月中旬,白月如盘吊在天际,逑安在河边遇到两个吵得快要打起来的人。

“说好初十把逑安送回山里,今日十六了!”原陆一手按着剑,眼中烧满熊熊怒火。

宁献随不为所动,淡淡地道:“上回江上相见,你还对她说,仙丹神药都不如逑安重要,短短几月过去,你又改了念头?你们的师父,叫和曳熙对吧,听说病得很重?瑶池藤能救她,所以你迫不及待要小师妹去死?”

“胡说!我只是带她回去见师父最后一面!”原陆额上都是汗珠,喝道,“她离开宁府时,那些修道者是在你的指使下找到她的吧?你哄骗她留在此处,不也是想救你的兄长?他中的毒,只有瑶池藤可解。他活了,猗娘死了的心也就跟着活了,你喜欢猗娘这么多年……”

宁献随被踩到尾巴般跳起来,揪住原陆的衣襟,咬牙道:“你呢?留在和曳熙身边,替她抓入山者试药、替她照顾逑安,也不过出于对她的非分之念罢了。”

进山的那些人,逑安从没想过,皆因试药而亡。

他二人,她最仰慕的师兄、最倾心的宁郎,原来都藏了颗龌龊的心,原来对她面上温声细语宠爱有加、其实虚情假意皆有所谋,所谋不为她。她手里的琉璃灯摔碎了,灯火灭了,月光还亮着,照着她惨白的脸。那二人齐齐回头,惊诧不已。

逑安指着他们,脸上一道又一道前赴后继的泪串儿,尖声骂道:“俩不要脸的混蛋!”

她忽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伶俐。

二月的夜依旧寒冷,逑安逃到一間破瓦房中,抱臂倚在墙角瑟瑟发抖。她想着师父,师兄说师父病重,如今大概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躺着……师兄看师父的眼神总是闪烁炽热,她却一直没察觉他的心思,宁献随说到猗娘时神情语气与平常大不一样,她以为那是敬佩,不承想也是弯弯绕绕的小心思。说什么不信鬼神,他却信以妖力种出的瑶池藤,真真可笑。

四处城门都贴了符,她出不去了。好冷啊,她打了个喷嚏——那些猪不知过得好不好,又或许宁献随根本没放了它们,暗中吃掉了。自己也很快要被吃掉了,太可怜了。

一群骗子!她哭了半夜,歪头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得很安稳,还做了个梦。

梦里起初是一片黑暗,有人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哄道:“乖乖安,快些长大,咯吱咯吱……”那人把脸埋到逑安颈边,柔柔地蹭着逗弄着,逑安觉得痒,嘻嘻嘻地笑,伸手去推。不一会儿,听到抱着自己的女子道:“泛常,你来了。快看,逑安长出手了。”

逑安的手被大掌握住,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睁开眼,是宁泛常,笑得很僵硬,眼底有惧意。

自己的手,是根枝条。她“咦”了一声,想抽回手仔细看看,女子忽然将她放在地上,虽然容貌稍变,她仍一眼认出那是师父。

师父笑得欢喜,往她嘴里不知塞了颗什么,很苦。她要吐出来,师父却捂住她的嘴,又哭又笑:“逑安,我找到瑶池藤的种子了,泛常有救了……我怨恨他,却不忍他死,那杯毒药本是下给猗娘,他却故意喝了,当着我的面……我也解不了那毒啊,我试药,试了很多药想救他,我的眼慢慢地看不见了,可调不出解药……逑安,逑安……”最后,师父的头埋在她小小的胸前,哭得肝肠寸断。

她惊醒过来。破瓦屋漏风,她被冷得直咳嗽。

难怪当日握住宁泛常的手时会有股熟悉感,难怪宁泛常昏迷多年身如朽木、却对自己动了动手指。那是他本能的求生反应,想抓住逑安、抓住瑶池藤。

五年前宁献随为探师父是否制出解药、装成路人进山,被师兄抓去试药,落下了怪病。逑安接近时,即使无流水声,他也能听见,如今想想,也许他很早就知道瑶池藤在逑安体中了。师父的局从十年前开始,他的局则晚一些,从五年前开始。他试了半年药,没死,还活着逃出山,厉害厉害。

破木门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喊道:“在里面!”

宁府挂满了灯笼,亮如白昼,树下两人对坐饮酒,花影婆娑,落英簌簌。蓝衣男子抚着长剑,问道:“她真的会回来?”

“她出不得城,又被觊觎瑶池藤的人追捕,无处可去,必定会回来找我们算账。”宁献随淡然道。

灯烛烧过一半时,小厮匆匆跑来禀道:“这是在门缝发现的信,信封上写明公子亲启。”

宁献随拆开信,抖开一看,上头是方方正正的一个大字:渣。他的笑僵在嘴角。原陆凑过来要看,他一把揉了,收回袖里。

院墙处飘来一阵歌声。二人循声望去,只见逑安坐在墙头,手里敲打着一面不知哪里捡来的破鼓,唱道:“宁家二郎不要脸,看上阿嫂好容颜。剑客原陆没心肺,暗慕师父坑师妹。”

原陆转头对宁献随道:“师妹骂人时声音特别甜。”

宁献随拂袖起身,抢过原陆手中的剑,足尖一点便向逑安飞身而去。逑安见他剑尖直指自己眉心,忙把破鼓砸过去,然后飞快地跳下墙跑到原陆身边,抓一把药粉捂住他的嘴,怒道:“这毒药是我从师父那儿偷的,只消吸入一口,没有解药保管丧命。你要想活,护我出城。”

原陆憋气憋到不行,最后还是猛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宁献随等原陆中毒后,提剑又来,逑安拉着原陆避开,一直退到流水里,吼道:“你若杀我,瑶池藤也会死,宁泛常可就活不成了!”

宁献随笑笑:“你师父留下的书册,你只看了一本,我却全读过。在你妖身练成时,从喉管开始,往下割开,一直划到小腹,皮肉之下便是长成的瑶池藤了。你放心,我刀功很好,保证瑶池藤取出时,你还没断气。”

这是她的心上人,骗她害她,如今又笑着说要剐了她。她信的人、爱的人,都欺她、都要她死。逑安不哭了,只是笑,笑得浑身颤抖,松开了原陆,捂着自己的心口道:“瑶池藤就在这儿,来拿吧。”

原陆回身攻向她,宁献随的剑随之而来,她依旧笑个不停,轻轻一跃落到如盖的树上,捏诀念咒,引燃满树灯火,火在树枝间攀爬跳跃,绚丽灿烂。她曾想在十六岁生辰那天,央宁献随为自己放些焰火,她爱热闹,生辰太冷清总让人失落难过。她在火中拍手笑着,今天正是她的生辰,这一棵火树烧得好看。

火势很大,原陆几次靠近,都被逼退,只能扯着嗓子喊:“逑安,师兄只是想带你回山,绝不害你性命。师父苦苦撑着最后一口气在等你,你快下来。”

逑安听着毕剥的火声,火声外是潺潺流水,宁府到处都是水,已有人打水来灭火了。她仿若没听见原陆的喊声,指着他们嘻嘻地笑:“瑶池藤在这儿,你们来拿啊!”

原陆还想上,却被宁献随拦下:“方才她给你下的不是毒药,她那些毒药早都被我收走了,你别慌。”

原陆嫌恶地看他,握拳骂道:“你竟还如此镇静?好歹好过一场,你对她果真无半分情意?”

“沒有。”

逑安听得清清楚楚,尤其那句“没有”。她不笑了,烈火灼热,烧得她晕乎,更加辨不清他们的话几句是真、几句为假,辨不清他们何时真心何时假意,她什么也不想管了,好疲惫。

疲惫的逑安从树顶落下时,衣裳完好,只是身子烫手,宁献随将她接到怀里时,几乎忍不住要松手扔掉。他把昏迷的逑安放到流水里。

原陆的剑在他起身之前搁到他脖子上,冷声道:“让我带她回山。”

宁献随不置可否,只是道:“修成妖身之夜,引火焚身,烧尽体内瑶池藤,得重生。瑶池藤没了,如今逑安是妖,凡人奈何不了她。只是前尘记忆随瑶池藤化为灰烬,且日后忘性极大。”

原陆一向拿得很稳的剑微微一抖,问:“你早就算好了?你竟真愿救她?”

宁献随把逑安在水中飘散的头发拢在一处,轻声笑道:“一时糊涂,救了,悔之无及。”

半晌后,原陆道:“我带她回山,师父在等她。”

有樵夫入山,在溪边看到个绿色毛发的姑娘,问她是何人、家住何处、为何独自在山中,一律不知,似是痴傻。樵夫欲走,姑娘忽拉住他,道:“想起来了,师兄遣我下山,寻债主宁家二郎还债。师兄说我欠宁家二郎好几只粉皮猪,哪里可买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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