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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林谷的叶子掉在了时间里 l 伍佰下

 抹云阁 2017-12-02

一夕秋,一夕冬,一刻遭遇。这也是人生吗,有时得,有时失,有时欢,有时悲,此刻,在心里激荡起来的却是一夕欢欣,一夕春。 



很多人的深秋,深锁在手机朋友圈的九宫格照片里。城市角落里的一片黄叶一捧花一朵浮云,都被特写放大夸饰。我也不例外。

  

直到远离被此“圈”圈住的上城,飞沈阳,转桓仁,用三个半小时冲出深锁天空的大雾,闯进一个叫枫林谷的地方,我才恍悟,眼球所及的深秋,红透了大半个天空的山谷,是朋友圈怎么样都装不下、秀不出的。  


国庆长假最后一日的错峰出行,缘起于此前两个月忙碌劳顿,加之腿脚出了点问题,困顿累乏。朋友一呼,便索性挤出多年都没有过的爽利,直飞到了东北。



飞机舷窗外云层厚重,到了北地上空,分不清是雾还是霾,便浅浅地瞌忡起来。久未梦到的父亲的背影,不知为何出现了,似乎在走路,又好像身下有轮椅;前面是阔大的地带,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父亲是要到哪里去?期待他回头,便轻轻地唤了他一声。我醒了,揉了揉眼。  


辽宁桓仁满族自治县,满族一支曾经的肇兴之地,后汇入努尔哈赤麾下,有了将史卷推向清朝的雄迈厚重的底气。


这一路,当然有做“历史粉丝”的详追细究,按下不表。而在我向来到得少的北地,还是首先要走和看的。雨势不休不绝两天两夜,困顿在软湿县城风景里的我,有被拖回江南雨季的错觉。第三天启程枫林谷,云居然开了一道。车行,再开两道。到车不能再行处,国家森林公园已到。阳光始出,洒向快要发霉的心底。尽管天气一下子冷了,却一嗓子吼了两声,无词,一行人,进山。  



来的一路已经不断见到暗红或暗橙,那是已经打了卷的满树红叶的落幕集体操。枫林谷却刚到红的时令。越往山谷里去,越是红到通透时。此红生鲜,此红耀目,此红当仁不让。  


所谓“层林尽染”,是诗人们的粗略写意。稍通农事者向城里来的“行者”们科普,枫林谷14种枫,从地面开始,依山势和阴阳面的不同、红叶期的不同,一层层次第打开,又错落地盛衰着,就像舞台上,这一波跳舞的人浪已经伏倒,那一波才起势。枫林谷这2500多公顷面积的舞台上,大面积的红色受了秋霜的点染,也就把不同个性,通过不同的色彩错杂铺开。说是满山满谷的红叶,却也是“金陵十二钗”,各自奥妙,傍邻绽放;又好比海棠诗社开业,你一树梨花,我半树樱桃,她几株菩提,全是热辣辣不甘平庸的生命,在温润美意的诗体中开合。  



变红最早的枯了,姗姗来迟的酝酿着,持续最久的,一根筋地红着。枫林谷是红叶国,满山谷大多正当时的枫树,被一位兄长用航拍器兜兜转转,二十分钟后收回,竟然连一个山头都没有纳尽,“这红太深,怕无人机掉下去,就再也找不见了。”他说。


红色如此浓烈,何况经了秋雨后,晴空在遮天红叶的缝隙间布光纯蓝,光合着的红叶,一条条经络透明,血一般喷涌和散漫开丰润的颜色,旁边又是那些泛黄的或红得尚嫌青涩的叶片。蓝、白和嫩红,恰到好处地衬托着这大红主角的明丽、热烈与不慌不忙。 


过一阵风,恰似一把火从谷口向谷顶燎去。生命起舞,哪怕只有短短一个月的热烈,也释放得武断而情愿。  



不怪身边人大呼小叫,论谁都按捺不住。不论上海、沈阳、杭州还是青岛,街头万绿丛中,见到几树红叶,常常就被放大为刷屏点赞之大美。水泥丛林和嘻哈人群包裹下的红,邮票般大,寄托着对热烈、纯净又澄澈的境界的向往,借网络伸展出去。站在枫林谷,红却是整个世界。你跌进来,逃不走,被包裹在其中,任凭怎样取景,想要框尽这红的世界都是枉然。  


气温降至3摄氏度,手机在拍摄模式中很快耗尽电量。在懊恼中数次开机,又遭遇关机,终于放弃了它,没脾气地一屁股坐在木栈道台阶上。 



逐渐闻到带着树叶清甜味的空气,抬头发现和享受这头上的大红大紫,习惯于脚下时而蹿过松鼠灵巧的身影……呼吸开始平和,耳朵辨识得出溪水冲击山石的细碎声,脉动跟上了风吹的节奏,因行路拍照而激荡着的血流,也渐渐舒缓下来。虚张眼睛,试着感受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打在脸上的感觉,那些红的、黄的叶子,慢慢可以在视线中变大,变透明。  


不能拍照的遗憾消失了。身临其境于一溪一泉一木一石,为什么不能用眼睛鼻子耳朵这些本来最发达的人类器官,而要用取景器去感知周遭世界——这大概是为人类的矫枉,也铸就了枫林谷的落寞。  


渐渐我闭上了眼睛。只几分钟,飞机上瞌忡的感觉似乎又要来了。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呼吸声,又像是叹息。我以为大概是我又要做梦,是不是父亲断断续续的身影又要出现? 


 

睁开眼睛,却霎时呆了。在一阵更遒劲的秋风过耳之时,我的头顶和四围,满世界包裹着我的红色开始颤动起来。竟然下起雨来——千百叶,无一例外的金黄,左右翩跹着,舞蹈般盘桓,坠落,贴向大地。  


这时候,意识忽然跳转到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我的情形。下着秋雨,他的大雨衣前部把我整个儿兜进去,我只看得到他稳稳踩着脚踏板的双腿。自行车胎轧过落叶,发出有节奏的“咔嚓”“咔嚓”混响,我数着一片、两片、三片,贴紧他,觉得暖和……  


直到父亲两年多前忽然离世,我都没有和他一起看过真正满世界的红叶。他患病那年的早些时候,我还不止一次计划,跟姐姐一起把他和坐轮椅的母亲捣鼓到北京,在10月该有红叶的时候。现在还记得他听我们筹谋时那放光的眼神。然而,顾及种种不便,应付于各种忙碌,说完,就放下了。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他能和我一起听见在枫林谷满世界的红中,黄叶下雨的声音吗?此刻,我若推他往前一径行走,前面的阔大空间不是荒无,而是烂漫熟红的枫叶世界,便是一种圆满。  


踩着落叶,我很快赶上了队伍。  


海拔渐高,所有人都禁不住裹上所带衣服。这时,终于可以无遮拦地以对面的最高峰“八面威”为背景拍照了。然而,他们忽然发现有些异常——那些高峰像梨花开遍,一片晶莹白了头。  



“是雾凇!我上下载客多年,还没有看到过山上红叶、山顶雾凇啊。”电瓶车司机连带着年轻导游都兴奋起来。他一脚踩出十几公里,把惊喜的一车人拉到了枫林谷的最高处。  


摄氏零下3度的地界,引擎开始冒热气了。俯瞰桓仁满山遍野,作什么感叹,嘴里都带着白烟。我们都大笑起来。  



这是怎样一个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致。从万山红遍,到冰晶几百公顷地开花,一切的植物茎秆都成了冰挂,一切的花果都成了霜球。一夕秋,一夕冬,一刻遭遇。这也是人生吗,有时得,有时失,有时欢,有时悲,此刻,在心里激荡起来的却是一夕欢欣,一夕春。  


衣着单薄的同行者,三三两两,瑟缩而顽强地走着,看着,拍摄着,呼喊着。衣着单薄的我,哆嗦着,抽着鼻子,一步一步,往更高的地方,去看更离奇,却也更让人心生欢喜的风景。  


在这北地,在这枫叶烧过了的山头,在这时光似乎失去了公正的桓仁,我一步步寻觅,一步步感念,一步步地向上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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