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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时节又逢君

 老鄧子 2017-12-05

 那时在香港,一天早晨叫了计程车出门。司机是位斯文而健谈的大叔。车出了港岛南湾寓所的大门,开过那座桥,峰回路转之际他跟我说 “看到那边的树吗,有几片叶子红了。”我一愣,笑着呵呵。他又打电话回家,跟他太太说“老婆,今天早上出来,看到村口有红叶了……”

  真是位懂得生活的大叔,在香港这个逼仄而紧迫的社会,怀着闲情逸致谋着生活。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时节了,在当了半辈子的北方人之后,对亚热带南方的季节更替反应更为迟钝了。当时我只是想,看红叶,我在家里可以看个够——

  眼下,在西半球北方的家里,就到了看红叶看个够的时候了。今年的秋天本来被拉得很长。上个周末,女友们相约着吃饭看电影,看那部《至爱梵高》。电影散场从镇上那个有复古情调的小戏院出来,夜凉如水里一列火车正缓缓进站,而我们叽喳清脆的女声不约而同叹的是,“今年树叶都还没怎么落,镇上收路边叶子的服务不知会不会延长……”作为所谓空巢的“藤妈”们也好,作为“ 绝望主妇”们也好,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关切。而冬至过后的这一天,早上起来见草地一片泛白,结霜了。稍后太阳出来,庭前院后的枫树就像大梦初醒或奔赴约会一般,纷纷飘落,宛若晨光里一场斑斓的雨。也许是因为叶片带着霜,平添几分厚重凛冽,站在院子里,那“簌簌“的飘落声是那么清晰,声声惊心。

  拍了院中红叶飘落的照片给大家看,都说真美啊,我回一句“是啊,美到叫人心不安。”从前某时,我还感叹过一句,“落吧落吧,落完好安心”,同窗好友听了几分不解。她还那么向往扫树叶,像青春电影里的镜头;而我每年秋天扫起院中的落叶,时时会停下来叹自己真是陷入了树叶战争的汪洋大海。

  但我是真心喜欢树,感激它们赐予我四季的风情和常年的陪伴。而这些年,我又不由心生感慨:原来,树,也不是永远的。每每待初春走进冰雪融化的林子,发现一些树并没有冒出新芽,便隐约抱着希望在等;而若到了初夏仍枝头秃秃,心下里就会明白了,一股黯然浮起。

  再说小区那边某家人的前院,曾经伫立着一棵参天的橡树,我日日去林中散步会经过。初到这边识得橡树的时候,内心简直有几分澎拜。自从少年时代读舒婷那首《致橡树》,这橡树就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只是从未见过。在北美这一带,橡树随处可见,一株株都那么伟岸,四季各有情味。新春伊始,橡树黝黑遒劲的躯干,衬着新叶的鹅黄嫩绿, 像是古老岁月透出了年轻的意念;而盛夏,那橡树是蓝天下擎起的一派葱茏少壮;秋天里一树叶子呈赤褐古铜色,有一种凝重定格的气概;冬天的夜晚,橡树赤裸洗练的枝干勾勒着蓝宝石一般的苍穹,有时会从那高高树梢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更添深邃。而我总路过的这株橡树,更是在春天被人家围绕树头精心种一圈海棠花,开得艳丽而谦卑,一心一意。夏天过去, 那一圈花就谢了,但似乎也达成了一份圆满, 完成了一种守望;只是不知道橡树是否会感受到这份情意,且把它刻入自己记忆的年轮。然后,有一天,这橡树自己也消失了,春至不再老树发新芽,被雇来的伐木工人砍掉了,剩一堆木渣,让人唏嘘。

  然而,腐烂和分解是大自然资源循环利用的关键一环,与催生和滋养相辅相成,阴阳调和,常识是这么说的。道理也是这样的。所谓更替轮回,生生不息。

  再放眼这些飘落着的美丽枫叶。据生态系统专家说,叶子的红颜色其实是种保护色,保护秋天的叶子免受强烈紫外线的损害,而就在其掩护下,处于衰老过程中的叶子将努力完成向树输送营养和能量的任务。

  所以,望着秋天一树树火焰般绚烂燃烧的叶子,不妨想象它们在肆意汲取着最后的阳光,去滋养母树。 而当它们纷纷从枝头坠落,从容而无悔,又变成大地的养分。

  树的年轮,叶的奉献,是自然的音韵。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大自然也会带来摧残。几年前的夏天,我的家乡海南岛就经历了一场特大的台风浩劫。我所居住的林荫葱郁的菁菁校园,一夜间变成树木连根拔起,满目苍夷的失乐园。我远行在即,又心痛又不舍。然而老同学老朋友们纷纷安慰道:“一切都会回来的,亲,树,阳光,青春和美好”,“变是常态,不变是非常态。放心吧,下次回来又是一路树荫”,“海南的植物,海南的人,一样有生命力,是接受阳光多的缘故吧”——的确,就在台风过后几天,看到一个小区里的人们团聚一起,出力的出力,加油的加油,共同把一株倒了的大榕树立了起来;看到校园路边连根拔起的树被栽了回去,修剪得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营养液瓶。再后来重返家乡,那棵大榕树下又见人们在绿荫庇护里下棋聊天纳凉,校道两边的树也已长出新叶承受着阳光雨露。

  树,多少故事,多少美好。我想,没有什么能比这一首原文是英文的小诗更能表达树的风貌:

  我将不会见到

  比树更可爱的诗篇

  一棵树, 它饥渴的唇紧贴着大地的胸脯

  汲取甘美流淌的乳汁

  一棵树, 它尽日仰望上苍

  举起绿叶的臂膀默默祈祷

  一棵树,在夏天

  戴一个杜鹃的鸟巢在发间

  任由冬雪覆盖胸襟

  任由雨珠肌肤相亲

  诗,是你我这样的愚人所写

  而树,是上帝的作品

  这首诗的作者, 阵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纽约中央公园有一株纪念他的树,墓碑上刻着“《树》之诗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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