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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波解读《越人歌》

 黄粱一梦晓经年 2017-12-06

全文

前些天和一个朝鲜族的朋友在一起,唱起《阿里郎》,唱起他们朝鲜族的船歌,我当时就想起乌苏里船歌了,再往前想一想,想到我们华夏民族最早文献记载的一首非常有名的船歌,也是一首感人的情歌,就是著名的越人歌,歌云:

今夕何夕兮 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 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说君兮君不知。

最后一句最为有名,很多人看了诗词大会之后都很感慨地说,古人你看喜欢你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哪像现在的单身汪只会说好喜欢好喜欢你呦。当然说这首船歌是一首标准的情歌,除了它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这样有名的情语之外,其实它背后还有一个来自于生活的感人的美丽故事。

据刘向《说苑》记载,春秋的时候,楚王的母弟鄂君子皙,子皙被封在鄂,学者考证大概是现在湖北的鄂州,封在这个地方,所以称之为鄂君子皙。在春天的时候来到水面上游玩,钟鼓齐鸣,而摇船的姑娘趁鼓乐声刚停就抱着双桨用越语唱了一首歌,鄂君子皙长得很帅,但是他听不懂姑娘唱的这种百越之语,便问身边的人姑娘唱的是什么,刚好身边一位精通百越之语的,就为鄂君子皙翻译了一下姑娘的歌词,这位翻译歌词的随从可惜没有留下姓名,他真的是人类历史上可以说是最早的伟大翻译家之一,他把百越语翻译成了汉语就是我们听到的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一直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事实上很多人也认为这《越人歌》也是楚辞的重要源头,请注意,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也是中国音乐史上的第一首翻译之作,第一首就是一首经典之作。

听了随从的翻译之后,鄂君子皙完全被歌中那种深沉真挚的爱恋之情和歌词里音乐里语意双关的委婉之情所打动,所以身份高贵的鄂君子皙非但没有因为对方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船家女而感到生气,反而情不自禁的走过前去,拥抱住她为她披上锦绣的花缎,就那样坦坦荡荡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船家女的爱情。多么爽朗纯粹的爱情故事啊,没有曲折没有波折,这个船家女并不像灰姑娘一样,她自然而然的抒发对鄂君子皙的一见钟情,而鄂君子皙也自然而然的接受了她的爱情,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最纯净的感情莫过于此。


洲,舟两种写法


但我如果只是这样说肯定会招来很多文史方面专家的非议,因为这首著名的《越人歌》非但是文献记载的中国第一首船歌,第一首翻译作品,它还有一个第一非常重要。也就是很多人认为的它还是第一首同性恋作品。梁启超先生把这首越人歌重新命名为《越女棹歌》,这是明确说到了这是一首船歌而且还是船家女唱的船歌,可是问题来了,很多人质疑梁启超先生,谁告诉你这划船的一定是船家女而不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呢?

因为刘向《说苑》的原文记载说:“夫鄂君子皙之泛舟于新波之中”,既然说是新波,大概就是春汛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桃花汛的时节。“乘青翰之舟”,也就是乘坐着画有青鸟的轻舟之上,“会钟鼓之音毕,榜枻越人拥楫而歌,”榜枻越人就是怀抱着船桨的越人,他趁着音乐钟鼓停歇的时间情不自禁地放声而歌,所歌便是这首“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这里说榜枻越人拥楫而歌,并没有说这个越人这个船夫到底是船家女还是小伙子,持同性恋观点的人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就是这个故事只是故事里的故事,它之外还有一层故事。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刘向《说苑》里面记载到这个越人歌的故事是因为襄成君始封之日,襄成君应该就是后来的楚襄王,但是他还没有封王的时候只封为君,到他的封地去,“衣翠衣,带玉剑,”那天他应该是去他封地的仪式,穿的非常漂亮,“立于游水之上,”也就是站在水边,要过河到他的封地去,这时身边执行礼仪的人说,“谁能渡王者于是也?”楚大夫庄辛就主动上前,拜谒,而且说“臣愿把君之手,其可乎?”我愿牵着君上您的手可以吗?这就是提出了“执子之手”的请求,当时“襄成君忿作色而不言”,非常不高兴,因为庄辛的要求太过无礼,“庄辛迁延沓手而称曰”,就是庄辛退下去把手洗了一下表示尊敬,然后转回头来就给襄成君说“君独不闻夫鄂君子皙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也?”就是说难道您没听过当年鄂君子皙去他的封地泛舟于春水之上,乘着青鸟之舟,在钟鼓停歇的间隙,划船的越人抱着船桨唱的那首美丽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于是鄂君子皙乃揄修袂,”就是挥动他的长袖,“行而拥之,”上前怀抱住他,“举绣被而覆之。”用刺有锦绣花朵的锦缎拥抱住他,与之相爱,庄辛说:大王您难道没听说过这个故事吗?鄂君子皙,是楚王的母弟呀,“官为令尹,爵为执圭,”地位是那么高,但一个榜枻越人“犹得交欢尽意焉。”他都能接受一个划船人的示爱,“今君何以逾于鄂君子皙,臣何以独不若榜枻之人,愿把君之手,其不可何也?”庄辛是说今天您为什么表现的不如鄂君子皙呢?难道我还不如那个划船的人么?我只是想握着您的手,这样的要求难道也不可以么?


襄成君闻言伸出自己白皙的手握住庄辛的手,感喟的说,“吾少之时,亦尝以色称于长者矣。”就是说我年轻的时候,长辈都夸我长得比较漂亮,长得比较帅,“未尝过僇如此之卒也。”但是像今天这样的场面我自认做得很少,所以有些没有心理准备,“自今以后,愿以壮少之礼谨受命。”以后呢,我愿意好好接受您教诲,事实上后来襄成君成为楚襄王之后,庄辛也是他重要的心腹大臣,在楚国国都郢都被攻灭之后,庄辛就向襄王进献过不少好的建议,比如说像亡羊补牢这样的成语都是庄辛向襄王建议时提出来的。


你看,楚大夫庄辛钦慕襄成君的美貌提出了把君之手的非分要求,这种要求很多人说,作为庄辛对襄成君有同性恋的欲望,襄成君的生平不详,而庄辛正是战国后期楚襄王时期的大臣,和屈原、宋玉都是同时代的人,后来秦将白起攻陷楚国郢都之后,一举占领了楚国整个西部,襄王仓促迁都,当时楚军全阵崩溃,无法再做有组织的抵抗,当襄王向庄辛请教如何收拾残局的时候,庄辛先给襄王打气,说“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成语“亡羊补牢”就是来自于庄辛的这句话,后来襄王还封庄辛为阳陵君。


亡羊补牢

在刘向记载的这个故事中,襄成君刚刚接受了楚王的册封,而庄辛还是大夫还没有封君,所以他对襄成君自称是臣,从礼仪上,庄辛这种“把君之手”的非分要求其实是对襄成君的冒犯,但是刘向记载这个故事是说,庄辛用他杰出的口才、生动的比喻使得襄成君最后接受了他的要求,刘向要突出的是庄辛的口才,但是后人在其中却读出了同性恋的故事。再加上刘向所处的西汉又是一个同性恋盛行的时代,他在《说苑》里面还记载了著名的安阳君和龙阳君的故事,所以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故事所留下的一些词语,比如说“鄂君被”,就是鄂君子皙锦绣的花被去披在这个不知道是船家女还是小伙子的身上,那么“鄂君被”就成了同性恋的象征、词汇。


好了,看来问题的焦点在于同性恋还是异性恋之争,这个划船的越人确实向鄂君子皙表达了思慕之情,而鄂君子皙也确实用亲密的举动回应了他的思慕之情,只是不知道越人的性别到底是男还是女,问题好像只是这样。其实不然,还有一层纷争呢,我们说了,当时是那个不知名的伟大的翻译家、那个译者为越人翻译了这首情歌,虽然他翻译的那么美,但是他翻译的到底准不准呢?刘向最牛的地方是他不仅记载了当时详细的情况,还用汉字注音的方式记载了越人当时所唱的这个歌词,越人歌的原貌是,注音啊:

滥兮抃草 滥予昌枑 泽予昌州州 鍖州焉乎秦胥胥 缦予乎昭 澶秦逾渗 惿随河湖(根据丽老师读音断句,与网上查到的断句有异)

总共32个字,宛如天书,其实这里的越人是百越的一支,学者考证大概是扬越,当时住在应该是吴越之地,后来吴越之地的越人向南向西学者考证像现在广西、云南一带他们最早都是百越的后裔,那么这个语言体系学者大多数认为是属于现在的壮侗语支。好了,既然有原音的注音,后代的学者又大显神通,很多人从语言学音译学的角度纷纷给这段天书进行译读,比如有人根据泰语的译读就是:

夜晚哎,欢乐相会的夜晚哎

我好害羞啊,我擅摇船

摇船渡越,摇船悠悠啊既高兴又欢喜

鄙陋如我啊居然能够结识王子殿下,

隐藏在心底不断的思恋啊不断的思恋。

这是根据泰语翻译的,这还是一首情歌。根据壮族侗族语言翻译的也就是根据壮侗语支翻译的,基本接近于我们现在读到的越人歌,就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木有枝但君不知这是一首思恋的情歌。

最奇葩的是日本学者根据马来语翻译的,翻译成:我祈祷您啊王子我祈祷您啊伟大,我认识了您啊伟大的王子、正义的王子啊尊贵的王子啊,我认识您啊我真幸福啊我要衷心的服从您让所有人都跟着一起繁荣昌盛吧,我心底一直敬爱着您。

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变成了一个低级的仆从对主人的歌颂和表忠心了。这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有一类观点认为这首歌并不是情歌,而是奴仆对当时主人的一种衷心的赞颂。当然这一类观点也有当时楚越交融的那种历史现实做依据,楚越之间不仅有交融也有战争,很多扬越之族的战俘可能后来成为楚人的奴隶,但是这样的解读似乎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因素那就是人性,在那个鲜明的时代,质朴的人性对于人与人之间的爱恋思慕及喜悦有一种天然的近乎本性的发挥与宣泄。自然而然的吐露,自然而然的接受,连后来《诗经》里的《野有蔓草》、《青青子衿》都那么天真率然,更何况此时的越人歌呢?当然至于到底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向来莫衷一是,其实我个人觉得即使是同性之间的也是很美的。


毋庸讳言,柏拉图早就说过,人类的爱情其实有四种,一是异性恋,一是同性恋,还有双性恋,还有一种narcissism自恋,不论哪一种都是人作为万物之灵长,在这个孤独的世间向所有的美好发出倾诉的一种本能。所以回头看看我们自己吧,看看我们的灵魂,人生而孤独,在苍茫的世间寻求依恋爱恋,是人赋予自身的一种温暖。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这种追求,这种对温暖爱恋的追求,哪怕身份、地位、性别、阶层,在这种对美的对爱的对温暖的终极追求面前,一切都是浮云。所以即便你高贵如鄂君子皙,即便我卑微如尘土中的沙砾,只要我喜欢,我们都可以自由地欢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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