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波解读陆游《沈园》二首

今天我们接着来赏读陆游的两首《沈园》。其一诗云：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沈园》其二诗云：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两首诗作于陆游七十五岁高龄的时候，在解读之前先要解答一个问题，有朋友可能会疑问，你上两首《钗头凤》就没有怎么读，只讲了陆游和唐琬的故事，对于那两首词本身并没有怎么去解读，其实那两首词要合上这两首诗，放在一起对照着读，才能读懂读尽最美情诗里的人生况味。先来看《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残阳如血自不必说，画角是古代的一种军乐器，常于清晨或者黄昏吹奏，其声凄厉哀怨，所以秦少游《满庭芳》说：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姜夔姜白石也说：渐黄昏，清角吹寒。所以斜阳与画角声，眼中景耳中音无尽悲哀，为什么如此悲哀呢？是因为诗人又来到了沈园呀。可沈园呢？沈园非复旧池台。年老的陆游晚年屡屡去沈园，去寻找曾经留有芳踪的旧池台。可是那么久的时光，流淌而过，就连旧池台都不可辨认。要唤起对芳踪的回忆似乎都成了不能再得的奢望。因此连桥都变成了伤心的桥，只有看到伤心桥下的绿水，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居然也是当年的春天。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这里用了曹植《洛神赋》“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典故，只有这伤心桥下的春水呀，才能把数十年前那道美丽的身影，送到如今伤心人的眼前来，那么数十年到底是多少年呢？第二首就准确地回答了。

梦断香消四十年，梦断沈园指的是当年的沈园之痛，香消玉殒是唐琬的离世，梦断和香消之间，就是他和唐琬曾经写下的两首《钗头凤》，事实上陆游写这首诗的时候，唐琬离开人世已经40多年了，这里说40年只是取一个整数而已。这么多年的时光啊，连沈园里的的柳树都苍老的不能再在春天开花飞絮了，所以说，“沈园柳老不吹绵。”

可是40多年的时光，虽然改变了沈园甚至改变了沈园里的的柳树，可40多年来的伤痛与哀叹却依然每日萦怀。所以陆游说“此身行作稽山土，”我终究也将化为会稽山的泥土啊，但“犹吊遗踪一泫然。”可是割不断那一线的情丝啊，让我每天不自觉的还要来到沈园，寻找当年那找也找不到的踪迹。时光漫漫啊唐琬不再，40多年来日日怀念她的陆游只能泪下泫然。

事实上陆游晚年经常来到沈园，来凭吊他和唐琬当年逝去的青春与爱情，而作于75岁的《沈园》两首也是他数十年来不断怀念之作中最为代表的作品，通过这两首诗我们固然可以看出陆游的痴情用情之深，可是我们难免还是要问，难道40多年还是不能放下这段感情吗？这里头除了深情之外会不会还有其他的一些什么呢？

要解答这个问题就要回头去看那两首《钗头凤》，回头去看45年前陆游和唐琬在沈园的遇见。我们还是来回忆一下那两首《钗头凤》吧！当陆游捧着那杯唐琬送来的酒，眼含着热泪在沈园的墙壁上提笔写下：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你红润酥软的手中啊，捧着盛着黄縢酒的杯子，满城荡漾着春天的景色，而你却像那宫墙中的绿柳般遥不可及了，春风是多么的可恶啊，欢情就那样被吹的稀薄，那满杯的煮酒像是一怀忧愁的情绪，离别以来的我又是那样的萧索。回想当年，只能感叹错、错、错！

美丽的春景依然如旧，只是人啊却白白的相思消瘦，泪水洗净脸上的胭脂红，又把薄绸的手帕全都湿透，满城的桃花凋落在寂静空旷的池塘楼阁之上，永远相爱的誓言还在，可是锦文书信再也难以交付，回想当年啊只能感叹莫、莫、莫！

请注意这里的黄縢酒啊，一般我们可以泛指美酒，宋代的官酒呢以黄纸为封，所以黄封就代指这种美酒。但是刚才我在翻译里头也提到一个词叫煮酒，就是我们常说的三国中的青梅煮酒论英雄的煮酒，宋人包括陆游在诗词里头经常提到青梅煮酒，也有说煮酒青梅，事实上我的一位老师考证，其实自三国演义以来我们大多都犯了一个集体无意识的偏差错误，以为是用青梅来煮酒，其实青梅和煮酒是两样东西，其实煮酒就是黄縢酒就是黄酒，泥封之前加煮过了就叫做煮酒，放到第二年春天再去打开喝，没有煮过的那种就叫清酒。

所以煮酒也就是黄縢酒放在这儿也还是有深意的，一是它特别醇厚绵密，二一个它其实当年封藏的时候是加过温的，是有温度的，所以那样美好的红酥手，那样曾经有温度的黄縢酒，和这满城的春色宫墙柳，都已然遥不可及，即便物还是，酒尚温，可人已非，情已非，愁已深，所以说错、错、错！三个错字寄予了陆游最痛彻心扉的懊恼与悲愤，在陆游饮尽杯中的黄縢酒踉跄而去之后，当时表现沉静，内心却实难割舍的唐琬事后又一个人悄悄的来到沈园，在陆游的《钗头凤》的下和作一首《钗头凤》。词云：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世间人情的凉薄啊，就像黄昏冰冷的雨丝，将那花儿无情打落，晨风吹干了昨夜的泪痕，写不下千言万语的心事，只有我一人独倚危阑，难、难、难！

往事已矣，咫尺天涯，我病中的魂魄就像那秋千索，画角声寒、夜色阑珊，我的心何尝不是如夜似寒，如今谁又知我强颜欢笑的日子里默默流泪的容颜，瞒、瞒、瞒！

其实细读这两首词我们就会感觉到，在各自抒情的背后仿佛还隐藏着一点什么，那么除了深情之外还有什么呢？话说回头，要说唐琬的命不好，其实我认为多少她还要比晚年的李清照幸福得多，你像唐琬和李清照都有再嫁，可是晚年的李清照晚年再嫁了个狼子野心的张汝舟，唐琬却嫁了个豁达温情的赵士程，你看唐琬和陆游在沈园的相遇之情，赵士程不会看不出来，而唐琬当时就介绍了前夫陆游，可见他对唐陆以前的感情是相当了解的，在这种情况下妻子主动给前夫送酒，你看他完全支持啊，不会因为老婆给别的男人送了绍兴黄酒心里就打翻了镇江陈醋。而唐琬过后重回沈园，赵士程也未必就不知道，可见赵士程对于唐琬还是非常体谅非常大度甚至是非常体贴的，嫁给这样的丈夫按道理说可以平息往日的伤痛吧，最起码可以好好的过日子吧，可唐琬的幸福生活怎么会突然断裂了呢？

唐琬在写完这首《钗头凤》之后，泪流满面回到家里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香消玉殒了。你看她幸福的再婚生活都不能让她从重遇陆游的伤痛里解脱出来，这反过来可以看出她对陆游的爱有多深，而唐琬本人对那段情又是多么难以释怀难以自拔。所以她当着赵士程的面介绍陆游时的从容或者只是掩饰突然相遇时的心情激动，而后来又当着丈夫的面送酒给陆游，这实在是想做些什么，完全不是我们局外人理解的大度和知礼节。而当她终于在陆游的《钗头凤》下写下自己的绝命之作时，她终于回到了她童年时做过无数次的那种过家家的梦里，她心里再也放不下别人，哪怕像赵士程这样好的人，她的心里只有她的表哥，于是她带着生命离开，回到她表哥的梦里。

所以我曾经在沈园，站在那两首《钗头凤》面前，不止一遍地想，陆游在写那三个错错错的时候，心里该是如何的悔恨，而唐琬在写那三个难难难的时候，心里又会是如何的哀婉，当时他们的心中会是怎样的一种滴血之痛啊！所以现在沈园你去看镌刻在碑上的那两首词都是红色的就像鲜血一样，后来陆游是在先得知唐琬逝世的消息之后，才又在沈园读到了那首钗头凤，一旦了解了表妹自己对自己的刻骨之爱，陆游一下子就明白了唐琬真正的死因，我想这时候的陆游一定受到了巨大的心理冲击，所以从这一刻起沈园就成了他一生魂牵梦绕的解不开的结了。那么这个巨大的心理冲击是什么呢？我个人觉得应该是由懊悔引发了歉疚，怀念，还是要看这两首《钗头凤》。



陆游词里最后一句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意思是当年我们海誓山盟仍在，可如今我即便就在你的面前，也无法把我写满相思的情愫传递给你看，罢了罢了罢了，这三个莫莫莫毫无疑问是三声哀叹。但除了哀叹旧情不在，我们还是能从其中读出一些陆游当时的心情，在激愤之下甚至对唐琬的一些甚至埋怨来，也就是说我陆游还是个伤心人，而你唐琬却已经平淡从容了，你看你向赵士程介绍我这个前夫的时候是多么平静啊，而我们当初的那些海誓山盟呢？当然我们不能说陆游在当时就是个小气的人，不能说他会把唐琬当着丈夫给他送酒看作是对他陆家的奚落，但是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嫁作他人妇，要说陆游心里一点都没有怨懑之心，我觉得也不一定。

所以你看唐琬的词里也说“欲笺心事，难难难！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这里头固然有对红尘的无奈，但也应该有对表哥的解释，至少是要追求与陆游达到情感的共鸣，而这种努力正可以反证出陆游词境中那种孤愤的情绪。正是这种情绪在唐琬死后，尤其知道她是在思念陆游为情而死，这就让陆游产生的巨大的心理负担负罪感，其实呀伤痛不一定会让人背负一生，而负罪感反而会容易让人背负终身。所以基督教的基本教义这是原罪理论，就是让你在上帝面前背上终身的负罪感，你才会在万能的主面前顶礼膜拜。

所以陆游死后数十年对沈园的情绪我觉得就类似于深厚的宗教情绪，陆游后来的人生曾经浪迹天涯，也曾经金戈铁马，可到了晚年生命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最珍贵的东西才浮泛出来，一是他的爱国情怀，一是他对沈园对唐琬类似于宗教似的情感，所以他说，“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之前我们前面解读过，这里是用了曹植《洛神赋》的典故，曹植写梦中与甄宓相会，说甄宓的身影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要知道曹植的话是在说一个梦，而陆游这样说那就不是在说白日梦了，那就是苏轼的不思量自难忘，以至于想都想得有些精神恍惚了，设想一下唐琬这时已经离开人世40多年了，这40多年中陆游又岂止是到晚年才这样恍恍惚惚的呢？那个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抗金英雄，原来在白天也生活在另一种沉痛的梦里啊，所以石遗老人陈衍在《宋诗精华录》里评沈园二首诗说：“无此绝等伤心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 不可无此诗。”

如果说唐琬是把生命赠给了陆游，那么陆游就是把沈园相遇以后50多年的沧桑岁月，一起赠予了唐琬，因为那个清纯的表妹和那片小小的沈园是陆游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凄。错、错、错！难、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