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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香味回来 作者:刘平勇

 文学教育圈 2017-12-06
潘老汉每天起床,都是天刚放亮的时候。他披着衣,趿着鞋,嘎吱一声拉开木门,前面的青山就迎面扑进眼帘。
  潘老汉喜欢前面的青山,他觉得这青山,永远都不会老,只要你抬起头看它,它就热情地扑进你眼帘。
  从他出生能看东西的时候,他就看见了青山,从他5岁能够跟着大人上山打柴的时候,他就走进了青山。青山的高,青山的大,青山的神秘,都让他着迷。
  他知道绵延不断的青山里,曾经有狼,有豹,有野猪,有狐狸,有野兔,有松鼠,有蛇,有野鸡,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动物、不知名的植物……现在,他都70岁了,青山还是原来的青山,人却不是原来的人了。
  每次青山扑进他的眼帘时,他都会看见年轻的母亲抱着他说话的样子,母亲指着前面的青山温柔地对他说,小萝卜,快快长,长得比青山还要高。尽管母亲死了30年了,但这声音还时时萦绕在他耳边。
  潘老汉习惯性地扬起右手,用手背揉了揉眼角的眼屎,不愠不火地向厕所走去。厕所在一个半亩地园子的东南角,潘老汉出门向右走三十五步,再向左走二十五步就到了。当然,这是现在的步子。10年前,他刚好60岁,那时他只需向右走二十五步,再向左走十五步就到了。随着年龄增长,步子越来越小了。到现在,同样的距离,步子挪动的次数差不多增加了一小半。随着步子挪动次数逐渐增加,潘老汉的心也逐渐悲凉。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老了,一天比一天老了。现在六十步就可以从门口走到厕所,说不一定,明天就要六十一步,后天就要六十二步。那么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后呢?说不定就要一百步,几百步,直到连步子都迈不动,直到连床都下不来,直到屙屎屙尿都要人伺候……那可叫人咋个活?潘老汉这么想的时候,就在心里说,要是到了那个份上,就吃安眠药或者喝农药自行了绝,省得拖累儿女。
  现在的潘老汉,走路还稳,看上去还有板有眼的,只是步伐稍稍有些零碎。
  潘老汉喜欢边走边说话,说的内容大致是:哟,又是一个大晴天!哟,看来有雨!哟,北风咋个恁个大!哟,火烧天!早烧阴,晚烧晴,黄昏时候烧雨淋,看来不会晴了……
  潘老汉说完话,便痛痛快快地解了手,一边系裤带,一边走进他的园子,眯着眼睛、微笑着,慈祥地打量园子里的所有生灵。这园子,可以说是果园,也可以说是菜园,也可以说是个百花园。这种气候条件、土壤条件下可以生长的东西,应有尽有。比如果树类,就有樱桃、苹果、板栗、梨子、李子、枇杷、核桃、桃子、杏子等;比如蔬菜、水果类,就有青菜、白菜、莲花白,小葱、大葱、芫荽、薄荷、草莓等;比如粮食类,就有包谷、洋芋、豌豆、红豆、毛豆、蚕豆等;比如花卉类,就有金银花、紫薇花、玫瑰花等。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那就不说它。这园子的中间,还有一个鱼塘,直径不到五尺。鱼塘里的水常年都是清汪汪的,白天装太阳,晚上装星星和月亮。当然,里面还游着几条二指大小的红鱼和青鱼。他知道,孙子最喜欢扑在鱼塘边,看鱼儿自由自在地游玩。
  一晃,潘老汉的大儿子参加工作了,还在县城的某个单位做了个小官;二儿子在昆明打工,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子;小女儿在城里当了医生,走到哪里,都开着黑亮亮的轿车。懂行的人说,那车最低都值二十多万。只有大女儿没读出书来,在农村务农,但日子也很好过,每年卖苹果的收入也有三万多,还有牛,还有猪,还有鸡鸭鹅,虽然土一点,但日子还是过得很红火的。潘老汉到了60岁的时候,儿女们一个个离开了他。陪着他的,只有跟他同岁的老伴。
  要等到逢年过节,儿女们才会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像蜻蜓点水,最多吃点饭,就回去。有时,甚至连饭都不吃,看几眼老家,说几句家常话,开着车就走,咋个留,都不中。儿子说,孩子要补课;媳妇说,要回城去跳广场舞,一晚上都不能落下,要不,瘦下来的身子又会反弹变胖。有时,儿子也会说,他要回去请领导吃饭,请朋友吃饭,或者说,朋友请他吃饭。儿子还说,这年头,就流行关系圈,没有关系圈寸步难行。可这关系圈,就是要经常在一起吃,在一起喝,在一起玩,才能牢固。看着儿子风光体面的样子,潘老汉和老伴把儿子奉为神明,就像儿子小时候把他们奉为神明一样。潘老汉和老伴常常站在门口,像两个干枯的树桩,看着儿子的轿车卷起一团团的灰尘逐渐远去。
  潘老汉心里明白,儿女们尽管很少回家,但毕竟还是恋着家的。因为儿女们每次回来,都会带走家里的一些东西。比如葱、蒜苗、白菜、青菜、新洋芋、嫩包谷之类的东西。儿女们说,家里的东西,是地地道道原生态的东西,是无公害无污染的东西。城里卖的是农药污染过的,吃了容易生病,你看电视上经常报道的什么添加剂、膨胀剂、瘦肉精、色素、吊白粉,全是对人体有害的东西。再说,城里的空气污浊得很,农村的空气清新得很。潘老汉听得眼睛一眨一眨的,他在心里说,城里的生活,真是地狱里的生活啊!可那么多人,咋个还在削尖脑袋往城里钻?但他相信儿女们说的话是真理。因为儿女们是读过大学的人,是见过世面的人。
  潘老汉打心眼里希望儿女们经常回家,但他的希望常常落空。儿女们依然很少回家,即便偶尔回来了,凳子还没坐热又要走。潘老汉的心空落落的。潘老汉整天看着门前的半亩田发呆。看着看着,忽然产生了一种伟大的想法。这种伟大的想法就是,最大限度地把儿女们哄回家来。他决定建一个园子,让园子里生长着更多能吸引儿女们经常回来的东西。
  还是在冬天,潘老汉就把他半亩田改成了园子。
  潘老汉在刺骨的寒风中,带着老伴挖田。一锄,又一锄,再一锄,千千万万锄。锄头扎入泥土的声音涩而闷,新翻的泥土散发出青涩的腥味和庄稼的芳香。锄头把太光滑,捏不稳,每扬一次锄头之前,潘老汉都会呸地向手心里吐一次唾沫,这样握锄头就会握得更稳,力量也就更足,目标也就更准。汗水出来了,他一扬手背就揩了;手指开裂了,冒着血珠,他把手一甩,把血珠甩落,用白胶布一缠就没事了。他旁边总放着一只小小的竹篮,他把藏在泥土里的石子抠出来,装在竹篮里,满了,就提到大路上面路。他觉得这些坚硬的石子,生来就是面路的,怎么跑在泥土里来跟植物抢地盘?他不允许这些石子乱了秩序,他要把它们安排在该去的地方。
  半亩田,他和老伴足足挖了五天。挖起来的土垡也显得细小而琐碎。潘老汉看着这些新鲜的土垡,有些许欣慰,又有些许无奈。他用右手握成拳头,反身捶了捶腰,看着老伴有些佝偻的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老了,不中用了。玉芝啊!你还记得吗?我们刚结婚那个时候,这么点田,我一个人一天就挖完了,还要放老早工。那时挖的土垡啊,一个有现在三个大,又挖得深,每个垡子都见老底子,像脸盆那么大。哪像现在的,像猪拱的一样。
  老伴笑了笑,缺了门牙的嘴巴黑洞洞的,她说,咋个记不得?那时你像一头牛似的,使不完的力气,白天那个苦,晚上还不闲着!老伴对着潘老汉眨了眨眼睛,头就微微低下去,布满皱纹的脸似乎有了些许潮红。
  潘老汉呵呵笑着说,就是呀!就是呀!玉芝,你记得有一年我带着你栽秧,湾田埂那块田,至少有一亩吧?还连拔秧,太阳还有一竹竿高就栽完。我还带你去二小队的豌豆地里去偷豌豆吃呢。那豌豆可好了,人躺下去,连个影子都看不见,豌豆那个结啊!又大又嫩,一抓一大把。当时,我两个都吃到太阳落,顶着星星回家,肚子胀成鼓。
  玉芝咯咯笑起来,她曾经清脆的声音已经不再清脆,因为缺了两颗门牙而发出咝咝的风声。
  那时的潘老汉还是个小伙子,那时的玉芝还是个大姑娘,可一眨眼,他们就生了四个娃儿,再眨眼,四个娃儿就长大成人离开了他们。现在,只有老两口守着几间房、几只猪狗、几只鸡鸭鹅、一个菜园。闭上眼天就黑,睁开眼,天就亮。日子就像个大轱辘,咕噜咕噜往前滚。滚着滚着就把一拨又一拨人滚老了,滚到土里去了。
  挖好了的田垡子素面朝天,冬天的阳光一照,渐渐干了。几场大雪一下,那些错落有致的田垡子,变成了一团团洁白温暖的棉花。年一过,几缕春风一吹,春天如期来临。雪一化,那曾经坚硬如石的土垡就像发过酵的面团一样,变得松软了。潘老汉和老伴扛上锄头和榔头到了田里,用锄头抓,用榔头捶,把碗口大小的土垡子捶成细面,脚一踩上去,软绵绵的。
  潘老汉常常不无得意地想,你们这些儿女,就算你们变成了鱼,我也要把我的园子变成诱饵,就不信把你们钓不回来?
  潘老汉白天夜晚都在想他的园子,规划他的园子。首先要解决的是种什么。接着要解决的是怎样种。种什么是最关键的,种的东西必须要能吸引儿女;怎样种也很关键,关键是要在季节、时令上下工夫,在规划、布局上显水平。最理想的是,春夏秋冬都有吃的,都有看的,吃的看的都要吸引儿女们的胃和眼球,这样,儿女们就会源源不断地回家,他和老伴就能够时时看到儿女们的身影。
  想来想去,潘老汉就有了成熟的方案。
  先种豌豆。豌豆早熟,旧历三月底就能吃。青豌豆清香甜脆,儿女们个个喜欢吃;用豌豆米、老火腿、大米焖成豌豆饭,儿女们更喜欢吃。一打开锅盖,清香四溢,令人垂涎欲滴。别说吃,就是看一看,都养眼,都养胃。白的是大米饭,红的是火腿肉,青的是青豌豆,一看上去,就是一幅春意盎然的春光图。并且,米饭的醇香,火腿的浓香,豌豆的清香融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豌豆焖饭香味。这香味在小院子里弥漫,一直弥漫到整个村庄,村庄里的人嘘了嘘鼻翼,说,哟,谁家来客人啦,吃豌豆焖饭,好香呢!
  再种蚕豆。蚕豆最好推迟十天半月种,待豌豆熟了十天半月,蚕豆又成熟了。这样,儿女们吃了豌豆焖饭,隔不多久,又可以回来吃蚕豆焖饭。既然要吃豆饭,还得配有新鲜蔬菜,还得有佐料。于是,就得补充种一些青菜、白菜、莲花白、大葱、小葱、蒜苗、薄荷、芫荽之类的东西。
  还得种包谷,种洋芋。儿女们最喜欢吃青包谷了,煮了吃,烧了吃,都很美味。当朝气蓬勃的红缨挂在包谷棒子上时,轻轻撕开绿叶,就看见莹莹玉齿似的玉米粒,用指尖轻轻一掐,鲜湛湛的、乳汁般的汁液,就喷在你脸上,整个空气里就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清香。儿女们看上哪一包,就掰哪一包。那种高兴劲,城里人是咋个都找不到的。
  还得种点草莓,种点花。孙子喜欢吃草莓,他胖乎乎的小手摘草莓的样子,让你爱不够;孙女喜欢花,那种月季花,红的像火,白的像雪,衬着孙女儿的小脸蛋,分不清哪是花,哪是人了。
  还得种果树,三四月份可吃樱桃、杏子和李子,五六月份可吃早熟苹果、早熟梨,七八月份可吃软枣和枇杷,九十月份可吃核桃,十一十二月份,还有干葵花籽、干枣、干核桃。这样一来,基本上一年到头都有让儿女们喜欢的东西。也就说,通过这些东西把儿女们哄回来,潘老汉和老伴就可以随时看见儿女们了。
  潘老汉当了三十年社长,他跟农科站的人很熟,他通过农科站的科技人员精心地选择各种蔬菜、各种花卉、各种果树的种子。精心栽种,精心伺候,他的半亩园子就变成了生机勃勃、清香四溢的百花园。
  为了照顾好园子,潘老汉不得不离开了他最舍不得的心爱的老房子。
  老房子是潘老汉爷爷盖的,至少有100年的历史了吧。两间,外面的墙壁是泥土垒的,中间的隔墙是木板做的,是松木。那木板宽大得很,有一尺来宽,可以想象当初那松树的粗大。那木纹,像老年人的皱纹,一条一条,密密麻麻的,那是岁月走过留下的痕迹。烟熏火燎的日子,让木板壁显出一种沉闷的黝黑。那种黝黑,不是表面的,而是来自骨髓的。室内的土墙,也黑得厚重,黑得沧桑,让人体味到日子的无奈与苍茫。每到春节,年幼的儿女们为了让日子有一种新气象,就到街上买来报纸,用玉米面熬成糨糊,把报纸贴在室内的板壁上、土墙上。可要不了多久,那藏在板壁和土墙深处的黝黑,就像泪水一样从报纸里沁透出来,使得报纸白一块黑一块,斑驳得像抽象画。又一个春节来了,又贴,再一个春节来了,再贴,可始终掩盖不住那来自时间深处的岁月黝黑的痕迹。一张又一张薄薄的报纸,被那种黝黑粘连在一起,变成了厚厚的纸板。轻轻一敲,发出敲击木板似的空洞声音。至于室外的墙,在风霜雪雨的啃噬下,变得坑坑洼洼,像王大麻子的脸。露在外面的,是曾经深藏在泥土里的石子,它们坚硬地对抗着风霜雪雨,看上去好像要落下来似的,你用手去扳,牢固得很,像钉子钉牢似的。但不管怎么说,这房子也实在太老了,墙壁也越来越薄了,甚至有些倾斜。可潘老汉坚信,这房子不会垮的,只要有人住在里面,只要房里烟火不断,这房子再老也不会垮的。潘老汉明白,房子是有生命的,它是靠人气和人间烟火养着的。
  潘老汉实在舍不得他的老房子。那老房子里,有他祖祖辈辈的气息。那气息温暖、舒心、养人。但他年纪大了,腿脚也越来越不利索了,他要管好他的园子,每天跑来跑去,实在不便。因为现在的园子,离老房子至少有二百米。加之儿女们都说,那老房子快撑不住了,危险。于是,儿女们筹钱在园子的西面盖了四间小平房,一间关猪,一间关鸡鸭鹅。还修了厕所。起初,潘老汉住这样的平房有些不习惯,总觉得冬天不像老房子暖和,夏天不像老房子凉快。还有,那水泥地,连不到地气,总觉得身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于是,潘老汉有事无事还是往老房子里跑。有时,一个人在老房子里坐一坐,让人气养一养房子,有时,还在老房子里生生火,让烟火味暖一暖房子。可这毕竟费时也费燃料。再一点,管理园子需要花费大量精力。渐渐地,去老房子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第二年秋天的一个阴雨绵绵的深夜,老房子轰然倒塌了。潘老汉苦着脸,不吃不喝在废墟上坐了一天,病了一个星期,然后脸上又有了笑容,然后就一心一意伺候他的园子。
  日子周而复始,似乎每一个日子都一样。其实,每一个日子的内部都是新鲜的,风生水起的。它的质地,它的纹理,它的气息,完全不同的。比如,在某一个春天的早晨,潘老汉嘎吱一声拉开木门,新鲜鲜湿润润的空气迎面扑来,原来夜里悄无声息地下了一场春雨。潘老汉惊奇地发现,满树的桃花儿已含苞待放,有三五朵已经露出了粉红的小脸。苹果花的花苞已有指尖大小,像懵懂青涩的女孩,不知不觉就要长大了。潘老汉还惊奇地发现,他种下去的洋芋、包谷,忽然从土里探出丁点鹅黄色的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潘老汉欣喜地想伸出手去抚摸它们,可又不忍心,它们太娇嫩了,经不起他粗糙手掌的抚摸。第二天早晨,潘老汉又嘎吱一声拉开木门,奇迹出现了,桃花、苹果花全开放了,鲜湛湛的,粉生生的,有几分火爆,有几分娇羞,真像即将出嫁的姑娘。那洋芋和包谷,头天还在探着鹅黄色的小脑袋,只几缕春风,几片阳光,一夜春雨,鹅黄色的小脑袋就变成了嫩绿的叶片,蛮成熟的样子。
  潘老汉每天都是起了床,拉开门,解了手,就到自己的园子里,慢慢地看,慢慢地锄草,慢慢地浇水、施肥。然后,坐在树荫下,看着瘦骨嶙峋的老伴把鸡鸭鹅从圈里放出来。它们兴奋地咕咕、嘎嘎、哦哦叫着,奔到场院上来,老伴扬起手,把盆里的包谷撒在水泥地上,微笑着看它们抢食包谷,嘴里还不停地骂着:看你们那点样子,都是自私鬼,抢,抢什么呢?盆里多的是,看你们那种急,噎死你们,拿来熬汤锅!一听这话,这些鸡鸭鹅们,也就不那么抢得欢了。或许是吃饱了,或许是怕噎死了被拿去熬汤锅。这样的场景,潘老汉每天都要看上一遍的,每看一遍,脸上都带着微笑。日子好像还是原来的日子,但其实还是有了细微的变化。比如这些鸡鸭鹅,慢慢地就从小鸡小鸭小鹅变成了大鸡大鸭大鹅,变成老鸡老鸭老鹅,曾经光滑漂亮的羽毛变得黯淡了,凌乱了,有的还落了毛,露出粉红粉红的皱皱巴巴的肉,让人生出几许慨叹,几许怜惜。又比如老伴,似乎还是昨天,还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大姑娘、小媳妇,转眼间就变老了;昨天给鸡鸭鹅们撒食的手还扬得老高,很有力气的样子,今天分明就矮了许多,显得有气无力的;她虽然依旧骂它们,可声音分明低了几度,节奏慢了几拍。潘老汉解手的速度也明显慢了,首先是蹲下去时,身子一个劲往下沉,站起来两腿微微打颤。特别是小便时,哪有原来那种汹涌的抛物线,而是几乎垂直滴落,懒洋洋地滴在脚尖上,常常湿了拖鞋。潘老汉走进园子的时候,步子明显拖沓了,变小了,没有弹性了。
  原来为苹果、栗子、樱桃之类的果树疏花疏果,他抬头,挺胸,举手,垫脚,一系列动作,有板有眼,游刃有余。必要时,抓着树杈,轻轻往上一撑,就爬上树去,在树上操作,像猴子一样灵活。可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上不去了。有一次,勉强上去了,可腿上、手上的劲儿小了,一不小心掉下树来,幸亏泥土松软,没伤到老骨头,只擦破了一点皮,但还是扭伤了肌肉,一个星期还在疼。
  今天早上,潘老汉一进园子,惊奇地发现,豌豆快熟了。他随手摘了一个,剥开,放在嘴里,那个香甜呀,简直无法说。潘老汉还惊奇地发现,满树的樱桃已经打玫瑰色了,当阳的地方,看上去已经熟了,他摘了一颗放在嘴里,立即皱起眉头,虽然还酸,但已经有甜味了。
  潘老汉惊叫起来:玉芝!玉芝!快起来看!豌豆熟了,樱桃也要熟了!
  潘老汉跑到屋里,匆匆忙忙翻看挂在墙上的日历,日历上的画全是美女,儿子跟他说过,是城里电视台的女主持。大儿子把这日历送回老家,挂在老家的屋里,每次回来,都要去翻了看看。因为其中的一个,跟大儿子关系好着呢,有一次还跟着大儿子来过老家呢!潘老汉一眼就看出来了,心里不由觉得儿子真的很了不起,带回家来的人都变成画上的人了。正好,四月份这个月上的画,是来过老家的那个姑娘。潘老汉顿了顿,那个姑娘的样子就站在他的面前,声音就响在他的耳边。那个姑娘真好看啊!个子那么高,腰杆那么细,那眉眼啊,好像一直都在笑,特别是那牙齿,咋个会那么白呢?说话的声音又柔又甜,还真像青豌豆的香甜呢!
  潘老汉看清了,今天是星期三,离星期六还有三天呢!因为,只有星期六星期天两天休息时间,孩子们才有可能回来。甚至在休息的这两天时间里,也很少回来。一打电话,儿女们总说忙,说什么朋友们早就约好了,要出去玩啦!说孩子要补课,要照料孩子啦!说要加班啦!说上面来了领导要接待啦!说累了一个星期骨头都要散架了,要好好休息一下啦……总之,一句话,就是忙。儿女们怎么会那么忙呢?潘老汉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不过,三天正好,三天以后,豌豆应该全熟了,樱桃也基本可以吃了。按照往年惯例,樱桃成熟期大约在十天之内,这样,儿女们这个星期六来吃青豌豆、樱桃,下个星期六回来,还可以吃到樱桃。不过,就算吃不到樱桃了也不要紧,因为再过几天,青蚕豆也熟了。儿女们总有吃的东西的。这么想着,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画上的姑娘,这个姑娘一个劲地看着他笑。他的脸有些微微发烧,觉得自己手忙脚乱让人家姑娘见笑了,好像有什么秘密被姑娘看出来了。他赶紧转过身,走出门,向菜园走去,边走边说,正好!正好!
  潘老汉在心里祈祷,但愿儿女们这个星期六星期天能有时间啊!
  潘老汉又转过身,朝屋里喊:玉芝!玉芝啊!你打电话给大毛二妞,就说青豌豆熟了,樱桃也熟了,就说这个星期六星期天一定回来,再不回来,青豌豆就老了,樱桃就掉了。他们要是说这样说那样的找理由不回来,你就说我得急病了,一下就昏倒了,起不来了!
  老伴有些为难,说,这样说不太好吧!这病那病的,怪不吉利的!他们有他们的事,能回来他们会回来的!
  潘老汉无奈地说,不这样,他们会回来吗?都两三个月了,没有回来过一次。我这个菜园里的东西,不都是为他们种的吗?快打!就按我说的,打吧!
  老伴用枯树枝似的手指摁电话键盘,好半天,终于接通了,老伴高声说:大毛,豌豆熟了,樱桃也熟了,你爹叫我跟你说,叫你星期六或者星期天带着羊羊一家人回来吃豌豆和樱桃!
  大毛是潘老汉的大儿子,在城里的卫生局工作,大毛是他的小名,尽管大毛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潘老汉和老伴始终还是喜欢喊他的小名。大毛说,好的,只要没有特殊事情,我们就来,都好几个月没有回来了,羊羊也特别喜欢吃青豌豆和樱桃的。
  老伴挂了机,一脸的笑容。她对潘老汉说,大毛说没有特殊事情,他们就回来,羊羊也想回来了。
  潘老汉有些不高兴地说,什么特殊事情不特殊事情的,说回来就一定要回来,过了豌豆都老了,樱桃都掉了。
  潘老汉又让老伴打电话给二妞,二妞是潘老汉的二女儿,在城里的医院里当医生。老伴拨通了电话,说,二妞呀,豌豆熟了,樱桃也熟了,你爹叫我跟你说,叫你星期六或者星期天带着旺旺一家人回来吃豌豆和樱桃!
  二妞说,我星期六星期天都要上班,来不了呢!
  老伴转过脸对着潘老汉说,二妞说她要上班来不了呢!
  潘老汉沉着脸,打着手势悄声说,就说让她换班,回来!就说我得急病了,昏倒了,起不来了!让她回来!
  老伴就说,二妞呀!你爹说他得急病了,昏倒了,起不来了,你回家来,看看他呀!
  二妞一下就急了,焦急地询问前因后果。
  老伴说,二妞,你可别急,你爹现在好多了,醒来了,只是走不动路,很快就会好的,你星期六来看看他就可以了。
  二妞在电话里说,如果严重,就赶紧坐班车来城里治疗。要不,就先在乡卫生院看看,一定要看看!不要拖啊!
  老伴一个劲地说,好的,好的!
  挂了电话,老伴就埋怨潘老汉,说,你看你,把二妞吓成那样!哪有你这样当爹的?
  潘老汉说,不这样说,她会回来吗?都几个月没有回来了。
  潘老汉又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二毛不去广州打工就好了。这狗日的,发什么神经,儿子都十岁了还离婚,人家高美美哪点差了?个子又高,嘴又甜,脚勤手快的,要跟人家离婚?现在好了,把我的孙子都离给人家了。这个高美美也是的,跳跳是我潘家的根,你带着去干什么呢?
  潘老汉就高声对老伴说,要是二毛这个狗日的不要瞎球整,这个星期六几家都回来热闹热闹,不是更好吗?
  老伴说,要是他早点听你的话,他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星期六到了,一大早,潘老汉和老伴就起了床,一看是个晴天,心里就很高兴。
  她最担心的是下雨,一下雨,村里的土路和地里的稀泥会弄脏儿女们的鞋子、裤子的。他让老伴忙着喂鸡鸭鹅,喂完后又把它们赶回圈里去。这些鸡鸭鹅高声叫着,不高兴了,它们疑惑,今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刚刚放出来又要把它们赶回圈里去呢?有几只鸡想反抗,朝着园子方向跑,潘老汉生气了,抓起竹竿劈头盖脸就打过去,这几只鸡见势头不妙,赶紧跑回圈里去。
  潘老汉说,玉芝,你赶紧把场院上的鸡屎扫干净!我提水来冲洗,要不,大毛二妞他们又觉得脏。
  左看右看,到了中午,十辆白的黑的灰的黄的轿车开过来了,卷起长龙似的黄灰。
  潘老汉和老伴一脸笑容,密密麻麻的皱纹绽放开来,像园子里的植物一样茂盛。车子在路边一字排开,那种气势,在乡村是很难看见的。村里的人们都走出门来,站在门前观看。一个妇人说,哟,我说咋个恁个热闹?原来是潘老汉家大毛二妞回来了。另一个妇人说,在营盘村,也只有他家才有这种气派!哎,这老鬼,有福了,几个娃儿恁个有出息!潘老汉听村子里的人这样评价他不止一次两次,而是无数次。每次潘老汉都觉得很滋润,很养人。他只是连连点头,呵呵笑着,一副憨态可人的样子。
  先下车来的是二妞。二妞提着一包液体、药物,准备为潘老汉打针输液,她慌忙火急地蹦进院子,看见潘老汉和老伴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二妞先是吃惊,接着是疑惑,潘老汉面色红润,精神爽朗,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病人。
  二妞惊喜地叫了一声爹,妈。二妞说,你们都好吧?
  潘老汉和老伴笑着说,好!好得很呢!
  爹的病完全好了?
  潘老汉笑着说,完全好了呢!说完还抬了抬腿,扬了扬手,像个小学生做广播体操。
  二妞笑着说,好了就好了,我还带着输液工具来给你打点滴呢!
  潘老汉看了看老伴,挤了一下眼睛,好像在暗示什么。然后,对二妞爽朗地说,你看你爹这身体多棒,那一点小病算什么,几天就好妥了!
  这时,大毛带着媳妇、儿子下车来了,从每一辆车里都走出一群人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个都粉生生的,光鲜鲜的,完全像电视里走下来的人。小孩子们蹦蹦跳跳,高声叫着:噢,下乡来了!一个劲地奔进园子,弯下腰摘豌豆,摘草莓,有的爬上樱桃树,摘樱桃。随后,大人们也拥进园子,一边摘豌豆吃,一边感叹:太漂亮了!空气太好了!真是世外桃源呀!真是人间仙境呀!一个戴眼镜的年长些的男人笑着说,太安逸了,你看,又是小平房,又是大场院,还有这么大一个菜园子,要吃什么就有什么,无公害无污染,地道的原生态,城里到哪里去找这种环境呀!特别是这空气,哎呀!妈妈的,太新鲜了,他猛地吸了吸,说,呀!到处是花香,到处是植物的体香!
  一个说,就城里那些拥有小别墅的,也没有这种感觉。
  一个说,当然啰!城里的空气哪有乡下的新鲜啊!你闻闻,这乡下的风,都飘散着泥土的芳香,哪像城里的,全是汽车尾气的臭味,全是廉价的脂粉味,全是化学物的味道!
  戴眼镜的男人说,一混退休了,我也到乡下买块地,就像这样,像陶渊明一样过一过神仙日子!
  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站在绿油油的豌豆丛中,清脆地喊:妈妈!快来摘豌豆呀!这豌豆好甜呀!她的两只小手都捏满了青豌豆,嘴巴里也含着一个青豌豆。一个披着长发的漂亮的高个子女人走过去,笑着说,丫丫,喜欢就赶忙摘,妈妈来帮你!
  二十多个人在场院里有说有笑的,热闹得像开会。鸡鸭鹅们在圈里,透过木栅栏,看着门前一下来了那么多好看的城里人,也想出来凑热闹,可惜木栅栏太高,出不来,就在里面咕咕嘎嘎地唱歌,惹得几个小屁孩扶着木栅栏看它们,高兴地把手里的爆米花、甘薯片、脆皮肠丢给它们吃!
  潘老汉和老伴高兴得像个孩子,看着这群像电视里走下来的人,热情地说,快到地里摘青豌豆吃!草莓也有,樱桃也有,想吃什么就摘什么!
  大毛对大家介绍说,这是我爹!潘老汉就一个劲地笑,一个劲地点头。
  大毛又对大家介绍说,这是我妈!潘老汉的老伴就一个劲地笑,一个劲地点头。
  有嘴快的人就问,老人家,多大年纪啦?
  潘老汉和老伴就齐声回答:七十啦!我们同岁的呢!属羊的。
  大家感叹:70岁了啊!看上去这么年轻!最多60岁的样子!乡下,就是养人啊!
  就是就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潘老汉不知说什么,就扬了扬手,踢了踢腿,展示自己的健康。老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说,你们去摘豌豆吃!嫩着呢!
  大毛又向爹和妈介绍来的朋友,潘老汉和老伴一个都记不住,但知道他们都是儿子城里的朋友。有教育局的,卫生局的,公安局的,做生意的。还有好多,他们说不上来。潘老汉那个高兴啊,真的说不出来,恁大一个营盘村,哪家还会来这么多城里人啊!单是那十辆车子,在阳光下闪着气派的亮光,就足以让人羡慕了!更重要的是,开这些车子的人,都是自己的儿女大毛二妞的好朋友。张老汉看了看,有些疑惑,那个在画上的姑娘怎么没有来呢?他只是在心里问。他只是觉得,有那么好看的姑娘来到自己家,怪有面子的。
  场院上,大家打牌、喝水、吃瓜子、吃豌豆、说笑话,其乐融融。小孩们围着绿油油的菜园子追逐嬉闹,欢声笑语的。
  大毛媳妇和几个好看的女子,有的剥豌豆,有的切火腿,有的洗蔬菜。白的是折耳根,绿的是黄瓜和薄荷,豌豆、蔬菜都是园子里的,火腿是山里的柴火熏出来的苏甲火腿,大米是自己田里种的,货真价实的原生态。火炉是几个土块垒成的,柴是山上干枯的松枝,易燃,火焰通红,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和幽幽连连的香味。锅是青幽幽的大铁锅,锅口大得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
  开始焖豆饭了。雪白的猪油在锅里炼化,再把沁红的火腿肉丁倒进去炒熟,把炒熟的肉丁捞起来,把豌豆米倒进去,炒到半熟,放上少许盐,倒上适量开水,再把煮熟的白米饭盖在豌豆上,然后又在白米饭上撒一层肉丁,这样一层米饭,一层肉丁,最后一层又盖上米饭,这样三层后,用一个大盆扣在铁锅上,先大火,再小火,后文火。用耳朵一听,就可以判断锅里的水汽是否干了,待水汽一干,文火一烘,满场院都是豌豆饭的清香味。
  有人就说,太香了!太香了!
  有人就咕咕地咽口水。
  其间,潘老汉和老伴就帮着一会儿拿盐,一会儿找辣椒,一会儿递花椒面,一会儿递烟倒水,一会儿在人群里这里坐坐,那里站站,一会儿到园子里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苹果树的枝芽密了,就顺手掐了,地里偶尔冒出野草来了,就随手拔了。或者,就围着园子转一转,就像上了发条的钟,一刻不停地动,一副一脸阳光、满心欢喜的样子。
  开饭了,在光滑的场院上,摆上三张小木桌,上面摆上凉拌黄瓜、水煮青菜、凉拌折耳根、凉拌薄荷。无论孩子还是大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硕大的丰收碗,每个丰收碗都盛满了红绿白相间的豌豆饭,直冒气,散发出独特的香味。有人说,这么好的饭不喝酒可惜了,有人说,这么好的饭,喝酒败坏了口味。后来,几个男士还是喝酒了,小孩和女士吃饭。
  大家吃饭,说话,大笑,气氛好得像过年。
  潘老汉和老伴微笑着看着大家吃,幸福沉醉的样子。有明眼的,就说,两位老人家吃饭嘛!趁热呢!
  潘老汉和老伴就笑着说,要得要得!你们先吃着,一会儿就吃!但大家都吃完了,两位老人还没吃。看着儿女和儿女的朋友们这么快乐地吃饭,多么幸福啊!这种幸福充盈在心里,肚子也就饱饱的,心里也就实实的。
  夕阳西下,西边的天际披上玫瑰红的薄纱。阳光温润,斜洒在场院上,场院上的所有物体都变成了玫瑰红。
  儿女们要洗了碗,要把场院打扫干净了再走,但潘老汉和老伴不同意,说他们会慢慢洗,慢慢打扫的。
  黄昏来临,儿女们要回城去了,儿女的朋友么也要回城了,好像城里一直就是儿女们的家一样。潘老汉自言自语地说,其实,营盘村才是你们的家,怎么回家来一会儿就要走了呢?
  场院上开始散乱起来,人们说笑着朝大路走去,朝车子走去。
  潘老汉和老伴并排走到大门口,脸上虽然笑着,但分明染上了一层厚厚的落寞。
  潘老汉对着大家说:下个星期,樱桃完全熟了,蚕豆也熟了!你们再来啊!
  老伴对着大家说:大毛,二妞,下个星期又约着他们来啊!我和你爹等你们!一定要来啊!
  大毛和二妞说:要保重身体啊!我们还会来的!
  村道上,一绺黄灰像长龙一样腾起,汽车轰隆隆地走远了。
  潘老汉和老伴站在大门口,眯着眼睛,看着长龙似的黄灰慢慢消散,然后,才缓缓地回到场院上。一大盆的碗筷中,两个老人能够分得出哪个碗哪双筷是儿子吃的,是二妞吃的,是儿媳吃的,是孙子吃的。仿佛那碗筷就是一面镜子,能够照出儿女和孙子的影子来,能够照出他们衰老的影子来。两个老人默默地洗碗,默默地对视,影子在灯光下晃来晃去,像两片干枯的树叶。
  两个老人把碗筷洗干净了,整整齐齐地放进桌柜里,然后就拿着扫帚走到场院上,绿色红色的塑料凳零乱地摆在场院上,豌豆壳、揉皱的餐巾纸丢了一地。潘老汉用扫帚扫地,老伴把凳子一个个地叠在一起,哪个凳子是儿女坐的,哪个凳子是儿媳坐的,哪个凳子是孙子坐的,她也记得清清楚楚。她坐在儿子刚才坐的凳子上,看着暮色,人一时恍惚起来。她记得怀大毛的时候,她反应得很厉害,整天吐着酸水,闻见油腥味就吐,整个人瘦得像一片树叶。老头子那个时候还是个小伙子,就东家西家去借鸡蛋,为她补充营养。可她刚吃下去,就吐了出来。老头子那个心疼呀,真让人说不出。那年头,要吃上一个鸡蛋,真不容易啊!毕竟,她吐出来的,是他走东家串西家借来的鸡蛋啊!大毛出生的时候,只有三斤半,她又没有奶水,还以为带不大,哪想到,大毛整天只喝点米汤,还一天一个样,一岁的时候就会走路,一岁半的时候就会说话,五岁就读书,学习怪好的。一眨眼,大毛就45岁了,对,是45岁了,属羊的,四月初五上灯时候生的。老伴记得,她还在吃力地插秧,忽然肚子一阵疼,爬上田埂来就生了。那时的老头子啊,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和村里的一个小伙子杨八斤用挑秧的箩筐和扁担,一人抬一头把她抬到屋里。现在杨八斤在哪里呢?他都已经死了十年了。说也奇怪,还好端端的挑着一担柴走路,走着走着摔了一跤就死了。老伴摸了摸自己皱纹满面的脸,叹息了一声:哎!你说咋个不老呢?大毛都45岁了呢,头发都白了一半了呢!吃饭的时候,她看见大毛笑起来的样子,额头和眼角的皱纹都明明白白的了。
  玉芝,你发什么呆呢?快把凳子摞拢!我要扫地呢!潘老汉说话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老伴就哗啦啦地摞凳子。
  潘老汉就刷刷地扫地。
  他把揉皱的餐巾纸和豌豆壳分开,豌豆壳拿来喂猪,餐巾纸埋在樱桃树下,让它腐烂,变成肥料。
  场院打扫完了,潘老汉坐在大毛坐过的那个凳子上,老伴坐在二妞坐过的那个凳子上,中间摆着孙子坐过的那个凳子。潘老汉和老伴抬起头,他们都想看看前面看了一辈子的青山,可看不见了,现在已经光秃秃的青山融进夜色里了。他们就这样看着苍茫的夜色发愣。他和老伴精心呵护的园子在夜色中黑乎乎的,风吹过,发出刷啦啦的声音,好像园子里的那些植物,都变成了一个个可爱的小精灵,在快乐地唱歌呢!他和老伴听着歌声,就知道什么时候豌豆熟了,什么时候樱桃熟了,什么时候梨子熟了,什么时候苹果熟了,什么时候板栗熟了……总之,一年四季,都有熟透了的东西,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有了这种香味,散落在天涯海角的儿女们,就会循着香味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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